曹 波
摘要:本文首先對愛爾蘭文學傳統的斷裂及其與20世紀愛爾蘭文學翻譯活動的關系進行了評述,指明殖民主義和去殖民理想對愛爾蘭早期文學英譯的影響。接著以愛爾蘭民族史詩《奪牛記》的英譯為例,概述了以格里高利夫人為代表的歸化派的英譯策略,指出該策略與文化霸權的淵源及其缺陷。然后重點探討了以金塞拉為代表的異化派的英譯策略,認為該策略與愛爾蘭的去殖民思潮是一致的,標志著愛爾蘭早期文學英譯策略的轉向。最后指出,《奪牛記》的漢譯策略是其英譯策略的延續。
關鍵詞:文學傳統《奪牛記》 翻譯策略 去殖民 文化霸權 文化記憶
一、文學傳統的斷裂
愛爾蘭是英國的第一個殖民地,也是第一個擺脫英國殖民主義的國家。克倫威爾執政時期,英國完成了對愛爾蘭的殖民,愛爾蘭的文學傳統也發生了斷裂,出現了兩種文學相互競爭的局面,即蓋爾語文學和英語文學作為反殖民與殖民工具對生存空間的爭奪。蓋爾語愛爾蘭文學植根于古老的凱爾特文明和基督教文明。公元5至12世紀,本土“詩人”和寺院文書創作了不少詩歌、傳奇和歷史等手稿,其中一些重要片段在12世紀編撰的《入侵志》和《蘭斯特記》等古籍中得以幸存。比較完整的有關遠古歷史和英雄傳奇的手稿,如《厄爾斯特記》、《芬恩記》、《列王記》等,不僅是蓋爾語愛爾蘭文學的寶貴遺產,而且是歐洲最古老的小語種文學之一。這類文學的普及和延續是愛爾蘭古老文化傳統的地位保持穩定的文學標志。
然而,17世紀初至19世紀,隨著英國殖民統治的強化、抗英伯爵的逃亡和地方經濟的持續衰退,愛爾蘭本土文明日漸衰落,蓋爾語的使用空間被壓縮到了少數偏遠山村,而蓋爾語文學也終于讓位于殖民者推行的英語文學,使本土的文學傳統陷入斷裂和消亡的危險。不過,在長期的殖民與反殖民斗爭中,愛爾蘭(本土出生及曾經生活于此的)知識精英借助語言的移植,創造了令宗主國意欲據為己有而后快的另一種光輝的文學傳統,出現了謝里丹、斯威夫特等在倫敦和都柏林叱咤風云的文學大家。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葉,隨著民族意識的覺醒和民族主義運動的高漲,英語愛爾蘭文學終于躍上了令人仰望的巔峰,涌現出了肖伯納、葉芝、貝克特等諾貝爾獎著名作家,以及“文字革命”的先驅和意識流小說的奠基者喬伊斯等。愛爾蘭政府和都柏林作家紀念館將這些英語作家歸入愛爾蘭作家之列,而各種版本的英國文學史仍然習慣性地稱之為英國作家,這種矛盾的背后是去殖民與殖民殘余的較量。
愛爾蘭有了獨立的民族身份,但文化霸權依然存在,文化身份的獨立任重而道遠。即使在富于同情心的學者的眼里,文化的遷移也是確定無疑和無可奈何的:美國凱爾特學者提莫志克的提法是“愛爾蘭早期文學”,而非“蓋爾語愛爾蘭文學”,前一種提法肯定了愛爾蘭文學傳統的悠久性和延續性,但同時也抹殺了該傳統發生嚴重斷裂的史實。現在,由于蓋爾語接近消亡和英語教育的長期普及,愛爾蘭文學的主流是英語文學,依然帶著原宗主國的語言符號。文學傳統的愈合和文化記憶的蘇醒,需要仰仗蓋爾語文學的英譯。于是,蓋爾語文學的英譯成了19世紀末以來愛爾蘭文學的突出現象。
二、英譯策略的選擇
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隨著英、愛關系的惡化和民族獨立意識的增強,愛爾蘭文化精英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文化考古運動和文藝復興運動,創作了一批優秀的蓋爾語文藝作品。但是,由于蓋爾語的使用者偏少,這種文學傳統的復蘇比較有限,因此他們只能轉向蓋爾語文學的英譯,希望通過翻譯恢復人們的文化記憶。在四大類蓋爾語敘事文學當中,最重要的當數講述民族英雄庫丘林的豐功偉績和厄爾斯特王國抗擊三國聯軍入侵經過的《奪牛記》。由于其豐富多彩的文化遺存、與眾不同的民族幽默,以及樸實生動的散文語言、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和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奪牛記》被譽為“愛爾蘭最切近偉大史詩的作品……在傳奇文學方面取得了最高成就”,因而是任何《愛爾蘭文學史》都不能略而不談的經典作品,是蓋爾語文學英譯和愛爾蘭文學傳統向外推介的首要重點。在民族主義和去殖民的語境中,蓋爾語《奪牛記》的英譯對于愛爾蘭文學傳統甚至整個文化傳統的傳承都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到20世紀中葉時,愛爾蘭學者已經出版了十余種《奪牛記》的英文譯本。由于狹隘民族主義、殘余殖民主義、文化霸權和其他因素的制約,這些譯本多是節譯、略譯、編譯或者過分歸化的不完整譯本,體現了譯者借助文化認同謀求強勢文化認可的強烈愿望。這些翻譯活動雖然推動了民族文化和文學傳統的復興與傳播,但也流露出愛爾蘭弱勢文化的心虛和對充分話語權的渴望。最典型的興許就是愛爾蘭現代文學的著名恩主格里高利夫人,她選擇的是歸化路線,即刪除、簡化蓋爾語手稿中容易在英語文化中造成愛爾蘭先人好戰、殘暴、淫亂、狹隘等惡劣印象的素材,選譯其中符合歐洲中世紀騎士文學傳統的章節,向英語文化傳遞勇敢卻不失優雅的愛爾蘭民族英雄的形象。愛國之心昭然,但對殖民霸權的畏懼和宗主國騎士傳統的認同也顯而易見。
就翻譯標準而言,格里高利夫人的翻譯明顯偏離了“信”,倒向了“雅”。她的作品“更突顯出一種匱乏,因為甚至作為一種解釋性譯文,她的書似乎也有重要缺陷,總是祛除原文中的粗俗成分,將其中的恐怖、怪異因素理性化”。她的理想讀者似乎是有教養的愛爾蘭人和文雅的英國人,是長期受英國文化熏陶的文明人士。然而,《奪牛記》是古代眾多寺院文書和說書人分散編撰和添加而成的,敘述的主要是史前時期的民族故事,并非一部專為溫文爾雅的現代文明社會創作的傳奇故事,其中“常見的要素就是對于聲色之娛的直率:輕易就提及引誘、性交、小便、瘙癢,‘庫丘林的出世一節還暗示了亂倫”。對格里高利夫人而言,這種“粗鄙”的情節令人焦躁不安,因此她向別人坦言,“我省略了許多內容,我想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你們對那些內容會毫不在意”;但是,“對現代讀者而言,這種粗鄙顯得無關緊要——該故事對殺戮和傷殘的處理也是如此直率”。很明顯,格里高利夫人的問題不全是評判標準的時間錯位,不全是在拿當代英國文明社會的標準來衡量古老的蓋爾語作品;她是在通過迎合英國文明的要求來實現獲得文化霸權的承認的宗旨。
三、英譯策略的轉向
在愛爾蘭去殖民的過程中,“忠實”作為最基本的翻譯標準,其幅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發起者和譯者共同設定的意識形態功能。也就是說,在大致實現語義對等的前提下,或者盡量使用歸化及編譯手段,去粗取精,使譯文符合英語文學的基本規范,易于為宗主國及本國大量的英語讀者接受,借文學的接軌達到獲取強勢文化認同的目的;或者盡量采用異化和保全手段,保存愛爾蘭文化傳統的特質,向宗主國及因母語的廢棄失去了文化記憶的本國人民亮明先人的身份,借文化的另類達到確立獨立的民族身份的目的。格里高利夫人等20世紀中葉之前的譯者走的多是第一種路線,而金塞拉等20世紀中葉之后的譯者走的多是第二種路線。在英、愛矛盾發展的轉折時期和獨立的愛爾蘭文化身份的確立時期,《奪牛記》的英譯策略發生了明顯的轉向。
1969年,通過對《厄爾斯特記》、《蘭斯特記》等重要手稿的比照研究,后來長期旅居美國的愛爾蘭著名詩人金塞拉不畏強勢文化長期以來的偏見和愛爾蘭文化傳統可能繼續遭到刻意誤解的危險,終于在牛津大學出版社推出了迄今最“忠實”地體現了“原作豐姿”(魯迅語)的完整譯本,在民族獨立半個世紀之際借用文學的形式確認了愛爾蘭民族傳統與歐洲其他民族傳統的差異,展示了愛爾蘭學者對強勢文化的蔑視和對本民族文化身份獨立的自信,儼然已經獲得了充分的話語權。在愛爾蘭民族去殖民的長期斗爭中,金塞拉的《奪牛記》英譯本有理由成為文學翻譯領域的一個里程碑。
金塞拉比較嚴謹地遵循了“忠實”的翻譯原則,他的譯著“是故事的一個活的譯本,一個力爭在原文和讀者之間不留障礙的譯本”。原著(即蓋爾語《奪牛記》手稿)是五花八門的文書活動的碎片式拼綴,事件之間常有矛盾和細節重復,敘事偶爾被含混的注釋和概要取代,情節中甚至還添加了一些無關的材料(如箋注、評論和從其他手稿中不加鑒別地成段移植的插曲),因此投身文藝復興運動的愛爾蘭作家不禁感嘆:“《奪牛記》被改寫得簡直無法卒讀了。”有鑒于此,金塞拉盡可能清除了原著中的矛盾和重復現象,澄清了模棱兩可的地方;為了保障敘事的清晰性,他還根據《蘭斯特記》等相關古籍極其簡約地補充了缺損的細節,并對這些補充做了考據似的“文本注釋”。他的主要宗旨是“將故事翻譯成可讀的鮮活譯本”,因此,鑒于原著的晦澀,他相應地改動了句子的位置和句子成分的形式,并保留了動詞的含混語義。他的工作就是做好文本考據和直譯。
與此同時,金塞拉對于譯者的角色定位保持了清醒的認識,他沒有充當大權在握的編輯,人為地統一整個故事的敘事語氣和語言質量,或者刪除所有前后不一致的細節,而是竭力保存原著的原汁原味,體現原著作為眾多寺院文書不斷添補的結果的真實面貌。他認為,原著文本的些許漏洞“在史詩文學中是常見的;把它們當作‘錯誤甚至缺陷,就是誤用了現代傳統,忽視了這些故事的真實本質,或許還忽視了這些故事口頭相傳的歷史”。在他看來,對原著進行大幅度修訂和加工,那是編輯和作家的使命,不是譯者的職責,是套用現代書面文學的準則對古代口傳文學的結晶進行錯位評判的結果。在霸權文化和殖民地文化的較量中,金塞拉沒有依照前者的標準對原著進行改寫,也就是說,他的文本修訂和直譯是技術性的,同時也是戰略性的,在本質上和格里高利夫人鑒于強勢文化做出的大幅度“變譯”是截然不同的。他的翻譯“不是直譯,但是很切近直譯”。
但是,金塞拉并非死硬的直譯派或異化派;就“忠實”原則而言,他其實是比較靈活的。在詩歌翻譯中,這位詩人譯者就采取了比散文翻譯更加自由的方式,獨創了“臺階似詩行”的形式,即“以臺階形式出現的縮行詩節”。這種“叛逆”相對而言是無足輕重的,是“創造性”的,因為原著中的那些古老詩節本身就極其晦澀和深奧,有的還明顯具有預言的意味,其形式的意義遠遠不及內容的價值。因此,金塞拉認為,“尤其在詩歌與正在發生的故事情節密切相關時……努力表達其意義似乎頗為值得。”于是對于詩歌翻譯,他的宗旨就是“譯出在長度、含糊性和晦澀性方面與原文多少相當的詩節,使其包含可以用愛爾蘭語解碼的短語、主題和偶然的閃念”(多種偶然的閃念同時迸發,在蓋爾語文學中稱為Rosc),也就是說,他并不注重“固守愛爾蘭[古代]詩歌的形式”。在形式與內容的權衡中,他選擇了后者,這是他的“自由”或者散漫。而北愛爾蘭女王大學詩歌教授卡森則基本保留了Rosc的形式,就“忠實”原則而言,他于2007年推出的新譯本《奪牛記》似乎要略勝一籌。
對于文化現象,金塞拉卻是比較頑固的直譯派和異化派。一方面,他保留了許多體現凱爾特獨特文明的語言細節,對于具有文化內涵的人名和地名一律進行細致辨別,并盡量采用蓋爾語拼法,而不采用現成的英語化拼法,于是“《奪牛記》的地點感比其地名感、詞源感具有濃厚得多的現實主義色彩”,能夠讓讀者據此追索奪牛長征的路線,并實現譯者悄悄從事“文化考古運動”的宗旨。對于重要的文化術語sid(陰陽界)、chariot-hero(戰車勇士)等,他將其移植過來,而不挪用現成的英語詞匯otherworld(冥界)和knight(騎士)等,從而避免弱勢的凱爾特文化被強勢的英語文化淹沒,達到保留文化記憶的目的。另一方面,金塞拉還不顧多年來強勢文化對愛爾蘭民族英雄和文化傳統的刻意歧視,比照多種手稿譯出了當時內容最完整、形象最飽滿、情節最幽默的全譯本,將曾經被殖民主義者據以誣陷愛爾蘭民族及其文化傳統的情節(如涉及麥德伍的攀比、淫亂、庸俗,及庫丘林的沖動、畸變、嗜血等品性的細節)都完整地保留下來,體現了愛國學者保留時空距離、恢復民族記憶、反對殖民主義和文化霸權的決心和信心。就此而言,金塞拉走的路線和格里高利夫人的道路是截然相反的,標志著愛爾蘭早期文學的英譯策略出現了重要轉向。
四、英譯策略的延續
金塞拉翻譯的宗旨、風格和方法與愛爾蘭民族一個世紀以來的去殖民努力是一致的,也是《奪牛記》漢譯應該嚴格遵循的。為此,漢譯者竭力履行語義對等、風格切近等譯者的通常義務,保留原作口頭文學和英雄傳奇的特征,保留對“血腥、狂暴、污穢”細節的直言不諱,并力圖實現形式對等,保留金塞拉獨創的語法結構非常簡單但語義有些含混的“階梯式詩行”形式。而且,漢譯者還嚴格遵循英譯者去殖民的宗旨,按蓋爾語(而非英語)發音對內含文化意蘊的人名和地名進行音譯,對后面的解釋性同位語或短句以及語義非常明顯、采用英語構式的術語則直接進行意譯。鑒于原作的些許短處、史前文化的陌生性以及中、愛文化的差異,漢譯者則采取增添“文本注釋”的方法,盡力避免譯者介入,保留“原作豐姿”。可以說,《奪牛記》的漢譯策略基本上是金塞拉英譯策略的延續:“不是直譯,但是很切近直譯。”
(曹波: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郵編:41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