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洋　滔

在從山南開往拉薩的小中巴車上，駕駛員尼瑪目視前方，神情專注。小中巴風馳電掣般地在柏油馬路上飛馳。

沿途十分優美的自然風光，畫一樣涌入年輕漂亮的大眼睛姑娘剛珠的眼簾：雪山、草原、牛羊、鮮花……她目不轉睛地欣賞著大自然的杰作。

車上沒有售票員，大眼睛姑娘剛珠下車的時候，駕駛員尼瑪親自賣票。當剛珠把10元嶄新的人民幣遞過去時，尼瑪和剛珠四目相對，碰出燦爛火花。

大眼睛姑娘剛珠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帥的小伙子!她禁不住一驚，卻做出很平淡的樣子。

啊!多么美麗的大眼睛姑娘!尼瑪心里暗暗一震。也做出很平淡的樣子。

從看見尼瑪以后，剛珠知道自己的魂已被尼瑪牽走了。她在回山南老家的時候，仍然坐尼瑪的車子。這樣往返幾次拉薩，他倆就成為知己了。

大眼睛姑娘剛珠身世凄涼，父母在她5歲的時候就離婚了，后來，父親找了后媽，母親找了后爸，后爸后媽都不要她，沒有辦法，她只好跟外婆在陳舊的藏式平房里長大，高中畢業，應聘做了一家公司的售貨員，月工資300元，不包吃住。

尼瑪說：“剛珠，我的中巴車正好需要一個售票員，我給您每月600元，包吃包住，行么?”

這是剛珠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大眼睛亮晃得更加耀眼，她羞澀地低下頭，靦腆地說：“尼瑪啦，謝謝您，以后請您多關照!”

剛珠和自己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在一起，成天樂呵呵的，像快活的小鳥兒，不是悠揚的歌聲，就是銀鈴般的笑聲。而尼瑪自從和剛珠在一起后，也變得精神多了，氣派多了。過去一天跑一趟車，現在一天跑兩趟，財源滾滾而來。

剛珠睡在自己的宿舍，晚上是很難熬的，守著電視機看到深夜，可躺在床上又老是失眠，睡著了也光做夢，總是夢見她和尼瑪在一起……

她把甜蜜的夢境告訴了尼瑪，尼瑪說：“你從小就失去了父母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現在長大了，渴望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溫馨的家了。”

尼瑪30歲，看上去只有20多歲，身高1米78，天然的卷發，潔白的牙齒，亮晶晶的眼神，人見人愛，他雖然比剛珠大12歲，但男人的魅力還是不可抗拒地吸引著她。他身上有著高原藏族男人的一切優點，真誠，爽朗，大方，義氣，直率，好施；但同時也有著高原藏族男人的缺點，剛烈過度，桀驁不馴。甚至有些魯莽。有些窮人上拉薩朝佛，他分文不取，下車時，反而還要給他們十元八元，叫他們代為敬佛。一次，車上幾個男乘客故意用惡言調戲剛珠，其中一個男人說著說著，就上前動手動腳，對剛珠無禮，尼瑪氣得雙手發抖，來了一個緊急剎車，過去把那幾個耍流氓的男人揍得頭破血流，在半路卜把他們趕下了車。

剛珠深深地愛上了尼瑪，她深信不疑，像尼瑪這樣的男人，可以托付終身。

在尼瑪大大方方理直氣壯地鉆進大眼睛姑娘剛珠被窩的時候，剛珠竟毫無顧忌地欣然接受了尼瑪的愛撫和溫存。

這是剛珠第一個終身難忘的不眠之夜。

剛珠發現自己深陷在與尼瑪的情愛之中，他們如膠似漆，不能自拔。

原來，尼瑪有老婆，因性格不合，雖未離婚，但已分居，他有一個剛滿5歲的天真活潑的小女兒。

大眼睛姑娘剛珠知道這一情況，心態十分平靜。她帶著糖食果品去看望尼瑪的5歲女兒，5歲女兒晶亮的眼睛帶著憂郁的神情，害怕而陌生地望著剛珠，問尼瑪：“阿爸，她是誰?”

尼瑪說：“阿姨，你叫阿姨。”

5歲女兒說：“阿姨，你不會成為我的阿媽吧?我有阿媽，我不再要阿媽了，你走吧，阿姨。”

剛珠頓時熱淚盈眶，她把尼瑪的5歲女兒深深擁進自己懷里。

……剛珠想起自己也是在5歲的時候父母離婚的，5歲，5歲對于她來說，是人生的一個悲劇性轉折，5歲對她是多么孤獨可怕的年齡，站在她面前這個5歲女兒，莫非也要走她童年的那條路?

她震驚了，她彷徨了，她顫栗了。

觸景生情，她悲痛萬分，她知道，她是尼瑪家里的“第三者”，她自己的苦難童年和家庭悲劇難道會在尼瑪家里重演?

她說：“尼瑪，你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個好男人，但是，在你的女兒面前，我顯得多么可恥可恨可怕可鄙!”

第二天，滅剛亮，尼瑪喊剛珠上車，無人應答。

尼瑪推開剛珠的門，屋里空無一人。床上留下一封短信——“親愛的尼瑪，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起身在去西寧的車上了。你知道，我是刻骨銘心地愛你的。我會永遠等你。但愿你5歲的女兒健康成長，讓她鰣花般的心靈不要像我的童年那樣遭到人為的不應有的摧殘!不過，你相信，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我會出現在你身邊。永遠愛你的剛珠。”

剛珠到了西寧，給尼瑪打來手機，報告平安。

但從那以后，再無音信。

尼瑪開車到西寧找過剛珠幾次，未能如愿。

剛珠一走，尼瑪的精神支柱就崩潰了，坍塌了，他抽煙，喝酒，酒后打人，失手致人死命。

公安機關追捕他，他棄車而逃，流落西寧，到處尋找剛珠，卻不見剛珠蹤影。

老天不負有心人，尼瑪流落到青海德令哈，在一家餐廳突然看到剛珠，剛珠的眼睛還是那么大，那么圓，那么有神，她的風采絲毫未減。

他們相擁而泣，哭成淚人。

沉寂了一年多的剛珠，被尼瑪的突然到來打亂了心靈的平靜。

當她聽到尼瑪失手打死人的消息時。暈了過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鐵的事實擺在面前，她不能不信。

他們惶惶不可終日。落難的尼瑪來到情人身邊，心里更加恐懼，剛珠更是寢食不安，她說：“尼瑪，要是我不離開你，你不會酗酒鬧出人命案來的，是我的錯，我不該離開你!”尼瑪說：“千錯萬錯，是我尼瑪錯，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絕不怨恨你，絕不怨恨任何人!”

尼瑪不敢露面，成天萎縮在租來的一間破屋里，靠他帶來的積蓄和剛珠外出打零工掙錢維持生計。他倆相依為命，分外親熱，每到夜深人靜，他們在床上同枕敘談，溫存倍至。這逃亡歲月，成了剛珠記憶中最甜蜜的時光。她想，這或許是禍兮福所倚，因為逃亡，自己才能和尼瑪這么長久地自由地住在一起。

現實卻是殘酷的。

藏歷新年期間，尼瑪給在西藏的一個朋友打電話，互祝新年“扎西德勒”，朋友告訴他，他逃離后，他的妻子心臟病突然發作，送到縣醫院已經停止了呼吸，老母腦溢血突發而死，5歲的小女兒成為孤兒，無人收留，流落街頭，朋友見了心疼萬分，收留了小女兒，現在還好，過藏歷新年朋友給她買了新藏裝……

尼瑪痛苦地直捶腦袋，“天呀，我該遭五雷轟打呀!”

尼瑪說他對不起自己的親人和小女兒，執意要回去，要回去把小女兒帶來和他一起生活，他不能讓小女兒再吃苦受罪。剛珠的心碎了，她見過小女兒孤獨無助的眼光，感受過小女兒期期艾艾的怨恨。小女兒的母親既然死了，她當然要擔當起母親的責任，和尼瑪一起把小女兒養大成人。她說：“尼瑪，你是在逃犯，回去肯定不安全，還是我回去接小女兒吧!”尼瑪說：“我會想法躲過警察的搜捕，再說，我的女兒她也不會跟你走的，她恨你，你不能回去。”剛珠說：“那我們一起回去。”尼瑪不肯，說往返路費太貴，開銷太大，尼瑪給她留下了朋友的電話號碼，只身前往西藏。

半個月過去了，沒有尼瑪的消息。

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尼瑪的消息。

剛珠急了，給尼瑪的朋友打電話。

朋友說：“尼瑪回到西藏以后，在我的反復動員下，到公安局投案自首了。已經判處無期徒刑。”

剛珠問：“他的小女兒還在你家嗎?”

“在。”

“我馬上回來接她!”

剛珠馬不停蹄地趕回西藏，先看望了小女兒，再去監獄看望尼瑪。見了面劈頭就問尼瑪：“你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尼瑪說：“剛珠啦，我害了我一家，我不想再連累你，讓你為我擔驚受怕，吃苦受罪。”剛珠狠狠捶了一拳尼瑪的寬肩，昂起頭說：“尼瑪，你安心在監獄改造，將功贖罪，爭取提前出獄，我等你，永遠等你!從今以后，我就是小女兒的阿媽，我會比她親阿媽對她還好，你相信，我不會讓她像我的童年一樣痛苦，無望和灰暗。”

尼瑪懸在心上的一塊石頭頓時煙消云散，他的最大憂患被剛珠三言兩語就冰釋了。他撲通一下跪在剛珠面前，給她磕頭。“剛珠。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女人!我和我的女兒永生永世感激你!”

剛珠淚如雨下。剛珠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走了。

剛珠接來了小女兒，租了一間小屋。她在一家夜總會找到了一份工資還算可觀的工作，晚上10點上班，這時正好小女兒睡覺了，她便可以安安心心地出去做事了。

在低矮窄小的陰暗潮濕的藏式房里，大眼睛剛珠和大眼睛小女兒生活在一起，死一般寂靜的屋子漸漸有了她們的歡聲笑語。有了她們的愉悅喜慶，就像高原的晴空麗日一樣安詳、輝煌和美麗……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