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先生與狐貍森林

岑　桑

One: 不說話的安特

安特不喜歡說話,因為他有一點口吃。每天清晨,他都會偷偷對著浴室的鏡子,在嘴唇上涂一點魚肝油。他好像記得鎮里的凱文醫生說過,這會讓口齒變得圓滑流利。不過現在看起來,作用并不大。至少在學校里,他仍被當作looser。

Looser是沒有朋友的,就像生長在屋脊上的新耳草,沾上一點,都會惹來南瓜派發霉的酸味。于是所有的課間,安特都是一個人面對墻壁踢球。這是他最喜歡的運動,因為足球是惟一的,只用腳、不用嘴就可以溝通的朋友,他們的身上都帶著汗水和土的味道。不過,這也讓安特在男孩子里變得更加古怪。那個在學校常常撞他的豪斯,總是不屑一顧地叫他“怪胎”或是“怪胎安特”。

這一天的開始,因為失靈的鬧鐘而變得忙碌。父親為安特做的煎蛋在鍋里已經冒起黑煙,但他還在為找不到面包刀發愁。沒有母親的廚房,永遠一片狼藉,像爐子和冰箱剛剛爆發過一場戰爭。

“你就不能快點嗎?校車已經開走了。”父親把焦黑的午餐裝進紙袋,胡亂地塞給安特。

好像對于安特的父親來說,家里沒有什么事情不是混亂的,就連他珍愛的那張封在相框里的照片,也會在某一天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冰箱里。也許,他天生就是為修理水管才來到世上,所以除了做水管工以外,他什么都做不好。

父親說:“數學測試的成績出來了嗎?”

安特搖了搖頭,裝作心急上學的樣子跑掉了。其實,那張得了“C-”的卷子,就藏在他的書包里。但是父親說過,再考得不好,就收走他的足球。

Two: 嚴西教練

和會說話的狐貍

嚴西教練很高,看起來有些兇悍,亂糟糟的卷發像蘇格蘭草原的羊。他喜歡大聲說話,用力地吹掛在胸前的哨子,拍著巴掌喊:“沒吃飯嗎?踢得像女生一樣。”安特十分了解他土耳其足球式的粗獷風格,每一腳都是激情。

學校的足球隊放學后在操場上組織練習。安特一聲不響地坐在場邊看球。足球隊的藍色球衣,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耀眼。

“喜歡為什么不來參加呢?”

“我……”高大的嚴西教練坐過來,讓安特有些緊張。

“是因為你父親嗎?別管他。他以為你會是你的母親,但你是你,不是嗎?”

小鎮上沒有秘密,彼此都是不出5英里的鄰居。安特的媽媽曾經就讀哈佛。父親相信長得很像母親的安特,至少遺傳了母親一半的天賦。

嚴西教練講起一個故事:“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見過一只會說話的狐貍,我告訴別人,他們都以為我瘋了。但我確信自己聽到它說話,沒因為別人嘲笑我而改變。直到有一天,一個男孩突然跑來和我說,你說的那只狐貍,我見到過!” 嚴西教練拍了拍安特的肩膀說:“你看,所以有些事情,你要相信自己的堅持是對的。”

嚴西跳下看臺,對著他的隊員吹起響亮的哨子。安特卻在思索著剛才的談話,也許,這個晚上,他真應該和父親好好談一談。不過,想起父親嚴肅冷硬的表情,他決定還是放棄這個危險的念頭。

夕陽還剩下最后一線光芒,就要沉進學校鐘樓的身后。成群的沙嘴鷗,落在尖頂上,好像在欣賞一天中最美的風景。安特忽然聽到書包里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音。這讓他有些奇怪,仿佛是那張C-的卷子聽到了他和教練的對話,決定要跳出來和他談判。只是當安特小心地打開書包的時候,卻沒想到看見了一只長著尖耳朵的小狐貍。它正享用著安特沒吃的“黑焦午餐”。

“Hi!狐……貍小姐,你應該問過我才可以吃。”安特只有一個人時才會顯露不一樣的幽默感。而那小狐貍卻看起來并不驚慌。它從書包里鉆出來,紅色的尾巴,裙子一樣圍在胸前,“現在問你,不算遲吧?”

是的,是一只狐貍在說話,帶著田納西州葡萄酒的橡木桶味。安特張了張嘴巴,口吃變成了啞巴。

Three: 狐貍森林

小鎮北部有一片茂密的橡樹林,是小鎮傳說最多的地方。比如,月圓可以聽見狼人的叫聲,或者冬天會長出魔鬼愛吃的蘑菇。不過今天,安特想找到自己的傳說,追蹤一只有田納西口音的狐貍。它正站在一棵長著木耳和青苔的橡樹前,敲著樹干說:“Knock、knock、knock。Who is that?Knock、knock、knock。Hanna and Han。”

那像是句咒語,巨大的橡樹忽然飄下無數透明的葉子,交織在一起的葉脈流動著貓眼石似的光芒。

安特驚奇地抓住飄過面前的一片,準備當作“傳說”的證據。可是就在葉脈亮起光芒的瞬間,天空豁然明朗起來。安特發現自己竟站在一片綠色的山谷中,遠處圍繞著陡峭的山峰,白色的雪際線就像華夫餅上的奶油尖頂。

“別丟了那片葉子,那是你回去的鑰匙。”

安特看見了那只紅色的小狐貍,身邊飛舞著有紫羅花瓣翅膀的精靈。她們嚶嚶嚀嚀地說著奇異的語言。

“能,告訴我……這是哪兒嗎?”安特小心地收起那片透明的葉子。

“這里是狐貍森林,最美麗的魔法世界。”小狐貍轉了個圈,帶起一片金色的塵土,“你跟我來吧。你可以叫我海娜。”

Four: 魔力桫欏花

海娜的家,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上。那是一幢看起來相當結實的樹屋,有一根樹藤編織的軟梯。海娜的父母和村長去尋找救艾蓿草的方法了,狐貍森林里,只剩下和海娜一樣大的狐貍了。

海娜說,艾蓿草是狐貍世界的魔法生命。如果它們全部死掉,狐貍森林也將不復存在。她推開房間的后窗,露出一片枯萎的花田。那些原本應該奇異美麗的花朵,卻在明麗的陽光下透出垂死的氣息。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安特不會相信,狐貍的眼睛,也可以流露出這樣真切的悲傷。

海娜抖了抖毛,似乎抖掉了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她振作起精神說:“你知道人類有一個傳說嗎?傳說里,天神曾經賜予人類一棵有魔力的桫欏花,得到它的人就可以達成一個愿望。可是從來沒有人采摘到它。因為桫欏花身邊生滿了致命的毒刺,人類總是擔心著尖刺的痛楚和死亡,忘記了天神饋贈給他們的最珍貴的禮物——桫欏花的夢想和法力。所以我要去人類的世界里,找到那朵桫欏花,用它的力量救活艾蓿草。”

安特忍不住笑了,“你知不知道,‘傳說這個詞,在,在,在人類里的語言里,代……表什么?”

海娜帶著不屑的口吻說:“我不是說過了嘛,人類早就忘記了什么是夢想和希望。和你說沒用的,我要去找魔力桫欏花了,你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當……然要!”

Five: 父親

“一個孩子懂得什么是夢想,那是不切合實際的幻想。如果不是你和他說那些話,他就不會離開我!”

“夠了,你還是想想你自己。你知道他喜歡什么,他想要什么,考進哈佛嗎?不,那是你的愿望,卻強加在他的身上!”

安特回到橡樹林,已經天光明亮。他一路想著怎樣給父親一個夜不歸宿的理由。說謊向來是他不情愿的事情,尤其面對父親。可是,轉出林肯路,安特卻在學校門前,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背影在爭吵。應該是父親和嚴西教練。父親聽了教練的話,似乎變得很沮喪,垂著頭,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教練拍了拍他的肩,彼此一言不發。

是因為我在爭吵嗎?安特忐忑地想,父親的反應,好像有些太激烈了。他試探著叫:“爸爸,真的……很對不起。”

父親突然挺直了背,像是不敢置信似的望了眼嚴西,緊張地轉回頭。那一刻,安特為父親的樣子驚呆了,他的頭發變得花白,臉上深刻的皺紋仿佛讓他老了十歲。他一言不發地走過來,緊緊地抱住了安特,收緊的臂膀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我,我,我……”

“我什么!”嚴西教練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你這三年去哪兒了,讓我聽了你爸爸三年的叫罵。”

“三……三年?”

這怎么可能呢?安特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鎮里惟一的餐館墻上,貼著漢默先生招搖的金色圓體字——2012新品上市。看來,是海娜把他送錯了時間。

那一天,父親帶他去了工友俱樂部,這里是小鎮上所有水管工休息的地方。在安特的記憶里,只有很小的時候,父親才帶他來過一次。那是因為他得了惟一的數學“A+”。父親給安特要檸檬蘇打水,自己卻要雙份的伏特加。他不停地笑,不停對每一人說:“我兒子,回來了。”

晚上,醉熏熏的父親躺在床上,但他的手卻始終拉著安特不放。安特說:“爸,你不想問……問我去哪兒了嗎?”

父親卻睜開眼,微微搖了搖頭,“安特,是我逼走了你……對不起。”

安特看見了父親的眼淚,那個一向強硬嚴厲的父親,閉著眼,像一個男孩一樣哭了。也許,父親與兒子之間,永遠聽不到“我愛你”這三個字。但安特確信,父親是愛自己的。

直到凌晨,爸爸才沉沉睡去。安特悄悄抽回被父親攥緊的手,飛奔著跑回了橡樹林。他學著海娜的樣子,敲著樹干大聲地說:“Knock、knock、knock。Who is that?Knock、knock、knock。Hanna and Han。”

Six: 沮喪的海娜

狐貍森林的天空,在安特回來后,變得更昏暗了。那些長著花瓣翅膀的精靈,坐在漸漸枯萎的葉草上,唱著哀婉的歌。她們帶著安特,找到了小狐貍海娜。

海娜坐在高高的樹冠上,樣子看起來有些沮喪。她的父母還沒有回來,但是那些可憐的艾蓿草,已經支持不了幾天了。

“還沒找……找到魔力桫欏花,是嗎?”安特從沒爬過這么高的樹,從雪山吹來的風,讓他輕輕地搖晃著。

海娜費力地給他一個微笑,情緒低落地說:“你怎么又回來了?”

“你,把我送回去的時間弄……錯了。”

“已經回去了,有什么關系嗎?”

“不,我不想讓我的爸爸那樣難過。”

Seven:1977

安特一踏上人類的世界就知道又錯了。那片橡樹林不見了,變成一片開闊的農場。安特的面前站著一頭對著他嚼干草的奶牛,脖子上的銅鈴,隨著緩慢的咀嚼“當當”地敲著,仿佛是種不可言宣的警告。

安特幾乎認不出小鎮了,人們穿著花哨的喇叭褲,頂著巨大的“爆炸頭”。到處是“貓王”去逝的消息,人們站在電器行的電視前哭泣著。安特撿起一張扔在地上的號外,上面赫然寫著1977年8月17日。

Oh——My——God!

安特不知不覺走回了自己的家,它還是那個樣子,但要嶄新許多。房子里傳出兇悍的聲音,“你還是忘了海瑟吧,別做什么哈佛夢了。你給我好好學學修水管的手藝,將來可以吃一輩子。”

“嘩”的一聲,一個藍色的工具袋扔了出來,接著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被推出了大門。

“海瑟”是安特媽媽的名字,他確定眼前這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男孩,應該是自己的父親。還很年少的爸爸十分沮喪地坐在路邊,將一根樹枝折斷成細小的碎塊。安特安靜地走到父親的身邊,輕輕坐下來,遞給他一包巧克力,“嗨,一口氣全吃光,就不會不開心了。你要相信我啊,別放棄希望。海瑟一定會回來的,你們會結婚,還會有一個可愛的兒子。你可以給他取名叫安特。”

忽然,安特捂住了嘴巴,他發現自己竟然不口吃了。原來事情是這么簡單。或許正是父親的威嚴讓安特恐懼說話,如今他們像朋友一樣坐在一起,終于可以自由地交談。安特高興地站起來說:“真的,你要相信我啊!如果有一天,你的兒子要很正式地和你談話,請你一定不要發脾氣,認真地聽他說完好嗎?”

安特興奮地跑了,他要快點回到“狐貍森林”,回到2009年爸爸的世界。只是,跑回到那片開闊的農場,安特收住了腳步。橡樹林在哪里呢?要怎么回去呢?

“嗨!幫忙撿下球行嗎?”

鎮高中的位置,在1977年還只是一片圍著鐵欄的空地。一個男生對安特拍著鐵網,亂糟糟的卷發像蘇格蘭草原的小綿羊。

安特看著眼前這個眼熟的少年,不確定地說:“你叫……嚴西嗎?”

“你認識我?”嚴西看起來有些得意,“我這么出名嘛?你是幾年級的?有沒有女孩說起我?”

“嗨,你說的那只狐貍,我見到過!”安特忽然想起嚴西教練曾經說的,在小時候見過一只會說話的狐貍。安特知道,找到那只狐貍,就能找到狐貍森林了。

“告訴我,你在哪里見到過?”

嚴西瞪大了眼睛,激動地說:“上帝!我沒有說謊!你也看見了?”

“穿過牧場有片橡樹林,我……”聽到橡樹林,安特高興地說了聲謝謝,就風一樣地跑走了。嚴西一個人嘟囔:“喂,球還沒撿呢!真是個奇怪的家伙。”

Eight:Good-bye,

forever

安特第三次來到狐貍森林的時候,海娜剛好也跳回來。她說話時微微齜著胡須,帶著明顯的怒氣,“看來,我們要改咒語了。”

安特覺得海娜像女孩一樣脾氣古怪,生氣就像吃掉一粒堅果一樣容易。他小心地說:“你把我送到三十年前了。”

但海娜好像并不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她從嘴里吐出一顆植物的種子說:“因為等不到人類,魔力桫欏花已經枯死了,只留下這粒種子,如果沒有人類追求夢想的勇氣,它就不會再發芽。”

安特望著頹唐的海娜,安慰她說:“你不是也說了,要有希望嗎?說不定你的父母和村長已經找到解救的辦法,正在趕回來呢?”

“我會堅強!”海娜忽然露出一個微笑。她輕輕轉了個身,飛揚起的金色塵土,緩緩圍在安特的身旁,“我現在就送你回去,以后不要再回來了。狐貍森林很快就要消失了。Good-bye,forever……”

Nine:足球先生

與狐貍森林

足球學校的第三周,安特有了自己的外號 “Mr. Foolball”。他知道自己沒有天賦,所以只能刻苦。他可以練到球場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一個是嚴西教練。那個曾經讓他丟臉的豪斯站在教練身后說:“他瘋了嗎?”

嚴西教練卻一瞬不瞬地望著安特,“不是,他只是愛足球。”

是的,安特不愛球星,不愛出風頭,他只是一個喜歡踢球的“傻球先生”。教練陪他站在明炙的陽光下,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十五歲。

“笨蛋,別像女生一樣嘰嘰歪歪,給我跑起來!”嚴西教練粗糲的喊聲傳得很遠。

安特想起那個有星的夜晚,藏在橡樹后的自己,拿著透明的葉子,一瞬間消失在淡白的光暈里。他就是在那個時間,從夢幻島一樣的“狐貍森林”,回到了2009年。

他像現在一樣飛快地奔跑著,直到推開家門的一刻,聽到父親拍著桌子怒氣沖沖的聲音,“你去哪了,這么晚才回來!”

安特給了父親一個緊緊的擁抱,他說:“爸,我想認真地和你談一次話,請你聽完好嗎?”

那一刻,父親變得安靜下來,他看著眼前的兒子,眼睛突然熱起來。他想起了年少時,那個曾經讓他不要放棄希望的少年。安特說:“爸爸,讓我去學足球吧,那是我的夢想。”

是的,有時就是這樣,堅持夢想,是種信念,而實踐夢想,卻需要更大的勇氣。安特不會讓自己停下來。他人生的球賽,才剛剛開始。他的未來,還有無數球門等著他凌空抽射,他要像在這片球場一樣,無論摔過多少跟頭,都堅強地站起來,因為,他始終是那個有夢想的Mr. Football。

晨光彌漫的春天,那片橡樹林又抽出新生的枝條。一只弱小的蜘蛛,在淡綠的枝葉間,織起晶瑩剔透的網。安特看見那棵年老的橡樹,忽然綻起七色的光彩,是海娜悄悄探出頭,她指了指掌心。那枚饋贈給人類希望的桫欏花,瞬間生出新綠的芽。

海娜輕輕地說,謝謝你……安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