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壹
天下最大的學校,一定是孔子創辦的那一所。
我知道,說出這句話,立即會有人拿出各種數字來反駁。
我今天要說的理由,比較特殊。按照我以前的說法,孔子開辦“私學”,完全靠自己個人的力量召喚陋巷間的平民弟子到杏壇聽課,把高層文化播撒到了社會底層。而且,我說過,他早早地感覺到了大地太大,杏壇太小,便帶著學生們拔腳出走,組成了一個“游士集團”,一所流亡學校。
就在這樣一所流亡學校中,他們建立了中國最早的政治學、倫理學、人格學、管理學課本,每一個課本都成了經典。
這夠厲害了吧?
然而更厲害的是,這所學校并沒有因孔子的去世而解散。恰恰相反,他一倒下,學校在哭泣聲中升華。
先是學生們的三年守墓。這個被孔子帶出來的“游士集團”停止了游走,圍繞著孔子的墳墓,素衣散發,晨昏祭悼,回憶著孔子的教言,討論著整理的方案,而且把這一切都當作新的課程。于是,這所沒有了老師的學校,由聆聽轉向了傳道。
三年守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使這些學生的家庭也都遷移到孔子墓園附近,以便照顧。這些家庭又帶過來一些親族和相關的其他家庭,結果,百來個家庭的聚居,形成了一個不小的村邑。孔子的學生在當時應該算是已經達到了最高層級的文化群體,他們因守墓,從智能大集結發展到生態大集結。這在中國和世界,都沒有先例。
這種智能大集結和生態大集結,受到當時魯國君主魯哀公的首肯和幫助。魯哀公在孔子去世之時就發布了一篇誄文,文中有一些現在不容易排印的古字,我只能簡單翻譯一下了:“老天爺您不太善良啊,為什么不把這么一位老人留下,讓他保護我在位,怎么卻讓我一個人孤單煎熬?嗚呼哀哉,孔子前輩,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這幾句誠懇的話語使我們產生一個感覺:魯哀公,這位把一個“哀”字頂在頭上的國君,似乎注定就是來哀悼孔子的。他在孔子生前并沒有重用孔子,卻在孔子死后做了不少好事,讓孔子創辦的學校在權力庇護下具備了占據空間和時間的可能。
這所學校,我們姑且稱之為“孔子學院”吧,居然延續了兩千多年直到今天。這中間,即便是不少氣吞山河的皇帝,也會不辭辛勞地來到曲阜,通過祭孔來博取它的學歷和文憑。他們已經得到了最高權位,都想開創一個盛世留諸歷史。什么是盛世?他們在執政過程中慢慢明白,盛世的表象是功績,盛世的內核是信任,而信任的基礎卻是道德文化。因此,他們先后在金鑾殿里抬起頭來,把目光投向了曲阜。
曲阜離泰山不遠,皇帝們常常把祭山和祭孔連在一起,這就等于是祭拜了兩座泰山。
孔子的泰山是一所學校,每攀上幾步就積累一級學歷;孔子的學校是一座泰山,每一級學歷都泥石墊腳,直指云天。
漢高祖劉邦來得早。這位繼秦始皇之后挾著大風統一天下的皇帝起先是看不起儒生的,但在面臨治國難題時發現儒者陸賈和叔孫通的主意最可信也最有效,因此改變了看法,成了孔子學院中第一位不太專心的帝王學生。八十年后,他的后代漢武帝劉徹就專心多了,開始以儒學建立文化統治,孔子學院也就以“太學”的名義成了國家學院。
到了東漢,所謂“東漢功臣多近儒”,從光武帝劉秀開始,以后的明帝、章帝、安帝都相繼到曲阜祭孔。
北魏的孝文帝著力于鮮卑族的漢化改革,把親自前來祭孔當作一個重要事件。他著漢裝、說漢話,帶給曲阜的是北域的遼闊和英挺。
唐高宗李治來的時候顯得比較拘謹,而真正把大唐之風帶來的,卻是那位主持開元盛世的唐玄宗。一派流光溢彩、富貴瀟灑。
后周太祖郭威十分辛勞,在位才短短三年也匆忙來過。
宋真宗是在龐大扈從下封了泰山到曲阜來的,氣氛比較沉悶。到了清代的康熙、乾隆,來的時候就更有氣魄了。他們都喜歡行走,對儒學的鉆研確實也比較深入,因此儀容整齊,烈烈揚揚。
聽到皇帝祭孔消息的人,都覺得是皇帝厚待孔子;見到這些儀式的人卻明白,是皇帝希望孔子厚待他們。有一些來自北方民族的皇帝,甚至只是希望孔子承認他們,收留他們。
錦旗鼓樂,馬隊御轎。走過來的皇帝不管屬于哪個朝代,有著何種長相,來自什么方域,建過何等功績,到這里都恭敬有加,為的是尋找同一種文化背景,同一種精神話語。
由此可知,何謂孔子。
由此可知,何謂中國。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尊孔,但這所孔子學院卻一直開著,沒有中斷。有時也會冷落很久,但不知何時又有馬蹄聲響起,祭孔的大典又要舉行。孔子學院再度招生。
貳
孔子學院的魅力,從一開始就激勵了遠近學人。
尋常的激勵是投入孔子的門下,成為他的傳人;深刻的激勵是追慕孔子的風范,建立別種門派。孔子的學說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則是他以獨立思想者身份開啟了一個高于所有諸侯邦國的精神王國,極大地提升了文化和文人的地位。同時,他又展示了思想、精神、文化、教育自成體系的自由本性。這一點,被當時不少杰出的智者感悟了,因此很多學術流派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大家著書立說、互相駁難、快意爭鳴。
這種由孔子學院帶領起來的思辯大潮,掀起的時間比那些皇帝一個個來祭孔早得多了。那時的孔子雖然已經去世,基本形象仍然是教師和學人,還沒有被朝廷過于隆重地供奉,因此不對別的學人構成壓力。別的學人有權利大聲地發表不同意見,甚至對儒家提出極尖銳的批評,批評又被反批評,由此構成諸子百家。
最能體現諸子百家的健康生態的,是齊國的稷下學宮。
稷下學宮大約創辦于孔子去世后一百十幾年。在齊國都城的稷門附近,鋪了寬闊的道路,建了高門大屋,被吸引來的稷下學者最多時達“數百千人”。諸子百家中幾乎所有的代表人物都來過,他們大多像孔子一樣帶著很多學生,構成一個個以“私學”為基礎的教學團隊。我記得劉蔚華、苗潤田先生所著《稷下學史》一書曾列述稷下學者帶領門徒的情況,還舉出一些著名門徒的名字,并由此得出結論,“稷下學宮是當時的一所最高學府”,我很贊同。
如百溪入湖,孔子式的“流亡大學”在這里匯集了。流亡是社會考察,匯集是學術互視,對于精神文化的建設都非常重要。
稷下學宮是開放的,但也不是什么人想來就能來。那些完全不分等級和品位的爭辯,都算不上“百家爭鳴”。因為只要有幾個不是“家”而冒充“家”的人進來攪局,那些真正的“家”必然不知所措、訥訥難言。這樣,不必多久,學宮也就變成了一個以嗓門論是非的鬧市。稷下學宮對于尋聘和自來的各路學者,始終保持著清晰的學術評估,根據他們的學問、資歷和成就分別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學士”等不同稱號,而且已有“博士”和“學士”之分。這就使學宮在熙熙攘攘之中,維系住了基本的學術秩序。
稷下學宮所面臨的最大難題是顯而易見的:它是齊國朝廷建立的,具有政府智庫的職能,卻又如何擺脫政府的控制而成為一所獨立的學術機構,一個自由的文化學宮?
出乎人們意料,這個難題在稷下學宮解決得很好。學宮里的諸子不任官職,因此不必對自己的言論負行政責任。古籍中記載他們“不任職而論國事”、“不治而議論”、“無官守,無言責”等等,都說明了這個特點。稷下學者中只有個別人偶爾被邀參與過一些外交事務,那是臨時的智能和口才借用,算不上真正的參政。
一般認為,參政之后的議政才有效,稷下學宮否定了這種看法。參政之后的議政很可能切中時弊,但也難免會失去思維的整體超脫性。那種在同一行政系統中的痛快議論,即便像管仲、晏嬰這樣的杰出政治人物也能完成,那又為什么還要挽請這樣一批批的游士過來?因此,保持思維對于官場的獨立性,是稷下學宮的生命。
不參政,卻問政。稷下學宮的自由思維,常常成為向朝廷進諫或被朝廷征詢的內容。朝廷對稷下學者的態度很謙虛,而稷下學者也可以隨時去找君主。孟子是稷下學宮中很受尊重的人物,《孟子》一書中提到他與齊宣王討論政事就有十七處之多。齊宣王開始很重視孟子的觀點,后來卻覺得不切實用,沒有采納。但這種轉變,并沒有影響孟子在學宮中的地位。齊國朝廷最感興趣的是黃老之學(道家),幾乎成了稷下學宮內的第一學問,但這一派學者的榮譽和待遇也沒有因此比其他學者高。后來三為“祭酒”執掌學政而成為稷下學宮“老師中的老師”的荀子,并不是黃老學者,而是儒家的集大成者。他的學生韓非子則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由于統治者的取舍并不影響各派學者的社會地位和言論自由,稷下學宮里的爭鳴也就有了平等的基礎。彼此可以爭得很激烈,似乎已經水火難容,但最后還是達到了共生互補。甚至,一些重要的稷下學者到底屬于什么派,越到后來越難于說清楚了。學術爭論的最高境界,就在于各派充分地展開自己的觀點之后,又遇到了充分的駁難。結果,誰也不是徹底的勝利者或失敗者,各方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同上一個等級。
寫到這里我不能不長嘆一聲,就像當年在山東臨淄稷下學宮遺跡徘徊時的感嘆一樣。我們在現代爭取了很久,向往了很久的學術夢想,原還以為是多么了不起的新構思呢,誰知我們的祖先早在兩千三百多年前就實行了,而且實行了一百多年!稷門之下,系水之側,今天邵家溝村西南角,地下發掘發現,這里有規模宏大的古建筑群遺跡。漫步其間,無意中還能撿到瓦當碎片。要說遺跡,什么大大小小的建筑都見過,但在這里,卻矗立過中國精神文化的“建筑群”,因此讓人舍不得離開。
這樣的建筑群倒塌得非常徹底,但與其他建筑群不一樣的是,它筑到了歷代中國人的心上。稷下學宮隨著秦始皇統一中國而終結,接下來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為文化專制主義(亦即文化奴才主義)開了最惡劣的先例;一百年后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乍一看“百家爭鳴”的局面已很難延續。但是,百家經由稷下學宮的陶冶,已經罷黜不了了。你看在以后漫長的歷史上,中國的整體文化結構是儒道互補,而且還加進來一個佛家;中國的整體政治結構是表儒里法,而且還離不開一個兵家。這也就是說,在中國文化這所學宮里,永遠無法由一家獨霸,也永遠不會出現真正“你死我活”的決斗。一切都是靈動起伏、中庸隨和的,偶爾也會偏執和極端,但長不了,很快又走向中道。連很多學者的個體人格,往往也沉淀著很多“家”,有時由佛返儒,有時由儒歸道,自由自在、或明或暗地延續著稷下學宮的豐富、多元和互融。
此外,稷下學者們獨立于官場之外的文化立場雖然很難在不同的時代完整保持,而那種關切大政、一心弘道、憂國憂民、勇于進諫的品格卻被廣泛繼承下來。反之,那種與稷下學宮格格不入的趨炎附勢、無視多元、毀損他人、排斥異己的行為,則被永遠鄙視。
這就是說,稷下學宮作為一個教學機構,即便在淪為廢墟之后,還默默地在社會的公私領域傳授著課程。
叁
人類各大古文明中只有中國文化延續下來了。原因很多,其中最實際的一項是中國文化始終以教學作為自己的主要生存方式。辦學、辦學、辦學,一代代地辦下去。由于辦學具有最樸素的培育后代的理由,因此連專制統治者也很難全然撲滅。結果,文化找到了最可靠的載體。到了科舉制度時期,辦學更是找到了強大的國家靠山,致使東南西北都成了一所合法的文化大學校。
科舉制度的設立,本意是為了選拔各級政府管理人員。選拔的標準,唐代重詩賦文采,宋代重經義學識,明代以后進入八股文模式,核心是儒家文化。由于儒家文化的基本指向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此來從事管理工作,大體上“專業對口”。這個設計,保證了幅員廣闊的中國領土上一直有足夠的文化人才在各地從事著行政管理,因此已被當代很多國際學者評價為“人類歷史上最杰出的文官選拔制度”。
這是從行政上來說的,其實更大的意義在文化上。
不難想象,科舉考試作為中國古代男子企圖擺脫農耕生活的主要途徑,它的考試內容也必然成了全國書生常年背誦的課本。即使僅僅為了做官,歷代在華夏大地上有多少年輕的生命在日夜記憶著文化經典?乍一看,這是年輕的生命在向文化經典求索;實際上,倒是文化經典在向年輕的生命求索。中國文化在一千多年間汲取了無數考生的生命能量,所以能夠如此長壽,不斷開課,無遠弗屆。
因此,科舉制度本身也就這樣成了一所奇特的天下學宮。只不過,到科舉制度廢止之時,天下學宮并沒有倒閉。一切制度都可以商榷,唯有立足本源的文教傳統,成了這片土地最有韌性的經脈。
肆
天下學宮未曾倒閉,并不是說它沒有臨近倒閉的時候。在歷史上,這樣的危機曾經頻頻發生。奇怪的是,都憑著人們的文化良知度過去了。
文化良知是文化人格的底線,文化人格恰恰又由天下學宮的漫長歷史沉淀而成,而且共同的歷史沉淀成了集體人格。結果,在中國不管遭遇多大的災難,總有人悄悄地站出來,首先把教學的線頭接上,把文化的斷裂補上。而周圍其他很多人,也都一看就懂,默默參與。
所以,所謂的“文明古國”,真不是隨便叫的。
真正的文明古國,總是圍繞著一個永恒話題:文化和教育,看似斯文,卻是中國歷史上最強大的力量。
這種力量是參不透的,我們只能一次次梳理,一次次仰望,一次次疑惑,一次次追尋。
每個時代,總有一些勇敢的年輕人試圖叛離這種過于強大的力量,這座過于悠久的學宮,出門遠行,深入草莽曠野,漂泊異國他鄉。但是,走了幾十年,看起來從生態到心態都已經徹底異化,連說中國話也不太利索了,某一天在某一個天涯海角,依稀聽到從哪個小木屋的窗口輕輕傳出講述孔子、唐詩或書法的聲音,仍然會愴然停步,呆立半晌。至此才知,自己還是那座龐大無比的千年學宮的學生,只是逃了一陣學,未曾叛離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