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 父
這個夏天在彭大居的感覺中就如同是一個圓碌碌滾過的葫蘆或一輪又一輪風中黃橙橙擺蕩著的谷穗。拔月英家的那一地葫蘆綠秧奔騰花黃如金葫蘆如圓鼓鼓的夢,而他彭大居自己家的谷田更一如是一片熱浪如歌風兒吹來葉片嘩嘩作響的希望的樂園。
事情就是如此!這整個的夏天就像是一頭給喂得太肥了渾身發脹的大青牛。
實際上這一整個的夏天里彭大居都是在葫蘆一樣甜蜜和風擺蕩谷穗一樣的激動中度過的。在金沙粱下金鳥湖邊拔月英家的那塊葫蘆地的地溝里在葫蘆秧叢中在陽光下在月光下他和拔月英的歡情就像是瘋狂的葫蘆秧和疾勁地搖動著的胖胖的谷穗。若不是拔月英在每一次事完后一臉汗津津紅撲撲的一再叮囑,他真想對他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夸耀夸耀:我的心上人拔月英可是這個世界上最最美妙的女人!她是一顆咬一口就滿嘴流蜜的仙桃,是一只讓人看一眼就昏頭的迷人的狐貍,是一塊滿處都是谷穗兒黃橙橙地亂甩的肥美的谷地。是一垛叫人一想就興奮得哇哇大叫的熱風中搖晃的紅柳!不過我和她在一塊兒的時候我都不把這些我心里面對她的夸獎的話告訴她,我一般都只叫她我的小臊豬豬,特別是在和她做那種好事兒的時候。但是,她不讓我這么叫她,她要我不停地叫她我的小母駱駝。實際上這無所謂,只要她快活,她讓我叫她啥都行。我就不停地叫噢噢噢噢,我的小母駱駝我的小母駱駝我的小母駱駝噢噢噢噢!我的小臊豬豬我的小臊豬豬我的小母駱駝,我想吃了你啊,啊啊!
如此這般,這個夏天的這個正午,彭大居停了車脫了頭盔將雅馬哈摩托支穩一個大步跳上了他家谷地的地埂。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站定了身子。此刻,他的心情他自己難以描述,似乎有一種甜甜的苦澀。早上十點多起床他一咕嚕從床上翻起來領著兒子到村委會在趙臘月家的小飯館里父子兩個呼啦了兩大碗炒揪片,彭大居把兒子送到老大老媽前便一路騎摩托到金鳥湖邊去。在金鳥湖邊他沒有等到拔月英。他便又騎摩托到了這里。出了家門到現在已是兩個多小時。一陣溫熱的風吹過來,他又抹了一把汗。拔月英沒有如昨晚約好的到金鳥湖邊去,他不知道她在哪兒被啥事掛住了,他不知道她遇上了啥脫不開身的事。
彭大居就這樣子在地埂上立著。身后四五百米處就是高高的金沙梁。高高地。被陽光照著,陡峭而如一頭金色的羊一般生動。從金沙梁往西來,是侯銀娥家的棉花地。棉花地一地油綠油綠地從沙梁腳一直鋪到他身后的田路邊來。棉花地埂上面便是田路。田路兩米多寬的樣子,因不常有車輛走,長著不多的一叢一叢的草。地埂之西,便是他站著的地埂。他定定站著。眼前的自家這塊谷地是七畝多大的一片,沉甸甸黃橙橙的谷穗肥貓兒尾巴似的胖胖地垂著,一穗一穗擴展開去,望去是鋪向很遠,撐得他的眼睛有點暈。谷穗間陽光像狐貍一般地跳躍。蜃氣從谷桿間蒸騰出來,像是煮著藍天。一些什么蟲子在叫,有幾影花布片一般的蝴蝶在谷穗上飛飛停停地浮著。這左近一片都是谷田,相互連著,漫看過去是一方塊一方塊地分布。周邊再遠處,便多是棉花地,也夾有一些豆秧地、西紅柿地等等,可以想見那種油油綠青蒼蒼的情形。田塊間的地埂之上,一盤盤像一個一個邊兒上粘著一樣大小的鮮艷的黃綢片的大臉盆似的葵花由長著幾大片綠色的葉子的桿子舉著,讓他心里一陣陣涌出說不出的一種感覺。這里已是村子北面很邊緣的地方了,眼睛抬過田塊看向更遠。西面和北面,都是起起伏伏的一個一個的沙包。上面長著一大簇一大簇的紅柳,秋天的時候,特別是早晨和下午,便像是有一大團一大團的火在夢里面一樣地燒著。此刻望去。卻是一片一片的黃綠相間的雜色。
彭大居不知道,就因著他在此刻的這會兒的地埂呆神,他今天的故事便偏離了既定的程式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因為這時候出現了一個插曲。有三兩個人說說笑笑地從北面的地埂上朝他站著的方向走了過來。彭大居收回神看時,是半老頭丁金奎、老隊長殷大德和賀六兒幾個。丁半老頭斜身提著一個大紅柳草筐,里面草滿得都冒了尖:殷大德肩膀上吊搭著一掛粗皮繩,兩只手左手半抬抓著肩上的繩襻,右胳膊在說著話的當兒像城里人鍛煉身體似地環肩大幅度一步一下地輪甩著:賀六兒是走不像走地腳踢著地埂上的草晃蕩著身子往前晃,拿著鐮刀的手背在屁股后面,有一搭無一搭插一句兩句的話。這情況彭大居自然不可能料及,他趕緊下了地埂走到摩托前打開后備箱裝模作樣地取里面的鐮刀。丁半老頭幾個已走到了近前的時候,他趕緊裝出了像是才看到他們的樣子。嘿嗬,像是從天上落下來了三大仙,沒看見從哪兒來就悄沒聲地到了跟前。他說。
丁半老頭山鷹一般地笑了起來。你才說呢,都火箭時代了!說著。將胳膊腕里的草筐子重重地放到了地埂上,殷大德和賀六兒也停住腳站了下來,丁半老頭像是很疼似地揉自己的肩。
耶耶,老鼠!賀六兒驚叫起來。
真是一個老鼠,從殷大德的腳下的什么地方竄出來跳下地埂順著埂下長著不多草的路邊上朝北跑去。殷大德下意識地跳了一下,賀六兒咋咋呼呼地揮著鐮刀跟著小毛團兒貓著腰亂砍著追了過去,老鼠跑過的地方幾叢紫藍的馬蘭花兒艷生生地開著。
還說啥呢,你的腦子不知早叫啥鳥兒叼著飛到了哪兒的云里去了。我們老遠就看到你一直望著西面。像是一個呆鳥。殷大德笑著接著前面的話說。這會兒他已停止了甩臂,用右手搓著抓著肩上繩襻的左手的手臂。
賀六兒的咋呼聲還在傳過來,像一個跳著的兔子似地在不遠處奔跳著追著丁半老頭幾個看不見的老鼠。
接著幾個人便說起了他彭大居家的這塊谷子長得肥,一畝地可打2000斤谷子,說黃米現在的市價已經漲到了一塊4毛多錢一斤,彭大居秋后這塊地的谷子可以賣到兩萬五六的好錢。谷地里蟲子的鳴叫時起時落。接著,話題扯到了牛金秋、王多壽、董文革、魏立軍種植種花卉,李尕牛、拔海禮、張立功還有陳家尕女陳麗娜等等的年輕人在月支王旅游區和賓館前的柏油路兩旁辦旅游紀念品小商店、辦小飯館賺了多少多少錢等等張家貓李家狗的雜事上。后來賀六兒也走了回來。他顯然沒有逮到那老鼠。萎瓜一般走回來,走回來便站著。斜著身子聽幾個成人拉呱,背著的手里抓著的鐮刀一下一下地輕打著后膝彎。谷粒一樣的陽光照耀著這幾個說著閑話的人。說話的整個過程中,丁半老頭兒一直發出他那特有的山鷹一般的笑。這樣不久的時候撥大雨小轎車的出現使幾個人的話題又轉到了貼近彭大居目下生活的地方。最先看到拔大雨小車的是賀六兒,他叫了一聲看啊那是誰的車?幾個人便朝著他指的方向看了,起先看到的是西面沙包群中的一團土霧,接著便看到車了,接著便看清是拔大雨的小車了。拔大雨是拔月英的大弟,這使得彭大居的心里虛起來。
拔大雨現在可真是發了!賀六兒說。說的時候,猴子一般看了彭大居一眼。
彭大居心里慌起來。他嚅嚅著笑著。
可不是!殷大德說。王家雪梅出主意和大雨承包了月支王大酒店,當時誰都覺著不是個好事。可是,他們弄成了。還是現在的年輕人行,拔鐵桿大叔當時還不贊成那門親事!
這老鐵桿子時來運轉了!丁半老頭兒笑著接住了話。這
些年老家伙也真是不順,丫頭嫁了牛金秋那么個不務正業的,領著個娃兒回了娘家,接著就是這大雨和王家雪梅的事。當時他死活不同意。現在看來,還真是好事!老家伙當時非說那王家雪梅是回頭妓女!
啥回頭妓女,那叫妓女從良!賀六兒快嘴糾正道。
別說得那么難聽!殷大德攔了賀六兒的話頭。王家雪梅是個好丫頭,都是家里出了那么多的事日子緊逼的。而且她在外面的那幾年的代價也沒白付,眼界開了。拔家的日子完全變樣了,連拔小雨也到廣州打工去了。
就是。就是!這拔老桿子現在竟也和他自家的同族妹子拔桂英掛搭上了。丁半老頭兒趕緊接口說。
你看你這個老不正經又說到哪里去了。殷大德笑著截住丁金奎半老頭兒的話說。他們那是兩個人都老了愛在一塊兒說說話解解煩悶。人老了,能說到一塊兒的一塊兒說說,啥事心里都就暢快了。就算是他們那個有些好上了,那么大歲數了能做個啥。再說拔家是大家族,一出五服那個什么了也不會有啥不好。
丁半老頭兒又是一陣老鷹一般的笑,眼睛和鼻子擠到了一塊兒。
拔大雨的小車沒向這個地方開過來,而是在向東走到村西緣地邊的時候朝南向著居民點的方向開走了。殷大德丁半老頭兒幾個人的閑聊也隨之結束,幾個人還望著車影說起了現在全隊七十多戶人家十八九家在城里買了房子十二三家像拔大雨一樣買了小車,接著就叫著肚子餓了趕緊得回家日灌罷睡覺去哈哈哈地走了,
彭大居便真的開始割草。
原是說好了的。12點半在湖邊見。彭大居邊割邊想,野茂的冰草在刀下隨著鐮刀噌——噌——的鐵刃碰著草葉的聲音在他的手下一卷卷滾動著翻卷。除了想看看她那如月亮一般的臉兒,他今天還打算要和她在一塊商量一下咋著對外公開他們的關系和啥時候結婚的事兒,而且這段時間他們也已好幾天沒在一起了。我們找時間一塊兒拔沙蔥去!他說。行,拔沙蔥去!她在電話的另一頭說。倆人都用的是手機。現在的社會就是好,在沒人的地方一按鍵就妥了。真是方便!幾點?她問。你說幾點?他問。12點半!她說。行!他說。他們每一次都是這樣約著出去,然后在到了約定的時間兩人就騎著摩托他先她后的到金鳥湖邊去。昨晚也是如此。可是,今天到這會兒了她都沒有閃面。手機撥過去幾次,都是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熱鬧的陽光在頭的周圍跳動,彭大居的腦子里如陽光照耀下的一河大水嘩嘩啦啦奔騰不息一個旋窩一個旋窩將殘紅的桃花卷著打著轉兒。
大前年的那次車禍他不堪回首!彭大居的腦際迷蒙起來。女人那天好么端端地竟鬼迷心竅地要馱著女兒兒子去看娘家媽去,剛到省道上便給一輛大貨車撞飛了。女人和女兒甜甜當場就沒了氣。最后只救下了兒子果果。也就是那不久。拔月英也帶著一臉的疲倦和兒子牛狗狗回到了村子里。人都是不一樣的命。撥月英在姐弟中是老大,人長得好,按拔叔的話說就是腦子笨,初中沒畢業就不上學了。在家里閑呆了幾年,模樣兒倒越發出脫得好看了。鄰村肅州廟有個叫牛金秋的小伙子,學習原也不好,又長得個老鼠臉。但他的老子卻原是在公社鄉上當過二十多年信用社的主任,看這小子考學沒考上當了三年兵回來也沒啥好動靜,便提前退了休讓頂了職盼著轉干。剛好那幾年社會上興起了啥下海風,這牛金秋便耐不住硬丟了差事,進縣城租鋪面雇了兩個修理工,辦了個啥摩托修理部當起那啥經理。月英一直想當個城里人。牛家打發來了個說媒的一提,便在一個指甲蓋大的雪片像樹葉一樣往下落的大雪天里跟著嫁了去。照拔叔的說法那樣的雪天嫁人不是個好兆頭!果不其然,牛家娃子根本就不是個成事的料,一天到晚鋪子里不見人,只知道騎上個破摩托滿城吆五喝六地裝經理樣,還時不時地后面捎上個不三不四的野女子胡亂閑蕩。不到三年。連娘老子的錢都丟進了涼水盆子里,最后灰溜溜地回到了鄉里娘老子家。月英這才醒了眼,接下來就是長達四年的連生小孩帶鬧離婚。拔嬸就是為此在那一年去世。
彭大居就這么地割著草,他甚至還割出了一只死干了的青蛙。蟲子們的鳴叫像燃燒的火焰般在太陽的光線中碰撞和散開。他用鐮刀背將死青蛙挑起扔到了埂下的谷子地里。他直起身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實際上,在他擦汗的當兒,他的已走上岔道的故事這時已逼近了他的身后,但是他仍渾然不覺。
蟲子們在鳴叫。那只死青蛙躺在幾株谷根之間,干干的白肚皮朝上泛著寂聊。
喲,你這鬼大頭牛!這毒辣辣的太陽下割草呢,別人這會兒早都日灌飽躺在炕上打呼嚕了你還瞎呼閃呢?沒吃飯吧?這么長時間了還沒弄定個白天做可口飯晚上喂奶頭撓癢癢的人兒呀,嫂子可是心疼呢!
一串銅勺敲在了銀盤子上了一樣的笑鬧話從彭大居后腦勺不遠的地方飄過來。彭大居扭過頭看,見是董文革媳婦馬蘭花正一邊說笑著一邊搖銅鑼兒似地扭著屁股朝著他站的方向走近來。她今天穿上了上深藍村姑下淺藍牛仔的夏裝,梳著時下新潮的越南髻,胸脯上的那兩蛋肉脹脹地鼓著。
彭大居下意識地扔了手中的鐮刀。
我正想著妹子你呢,怎么一想妹子妹子就當當兒地來了。該不是咱倆有那個啥心靈感應?他接著趙臘月的話說道。
屁!馬蘭花在走到了距彭大居三尺多遠的地方站了下來。站住的時候,右手半舉起來手指兒梢朝著熱紅的臉兒做著扇涼的樣子扇動著,兩個精巧的小耳朵耳垂紅得似要滴血。你還能想我?不知道腦子還在城里的哪個小騷貓的大腿中間放水呢,想我?鬼才信!
這一刻彭大居忽然發現那只手兒原來是那么嫩白,那么細巧,
這你可就冤枉哥哥了,他說。我對你可是一顆紅心一手準備。要不是怕惹了文革兄弟他對你動刀子我都想把你當成一顆桃子一口吃了下去。不信了把我的這羊膛子撕開挖了這顆心去翻著看看,是不是白天黑夜地為著你跳!這么說著。拍地打一下自己的面頰。一只飛蟲從手掌落處飛起又在他的右耳左近嗡嗡嗡地飄晃。媽媽的。妹妹不疼了這飛蛾子也來湊笑。他又說。
馬蘭花一下子笑得彎下了腰。喲。把自個兒都說成憐香惜玉的唐伯虎了!把你那心扔給狗吃去。現在給你說,文革去瓜州他舅家去了,四五天才回來!真有狗膽兒,現在就過來,把嫂子奶牛牛抱著吃去!說完,又是哈哈哈哈一陣笑。
嘿。我這會兒可不想吃奶了。彭大居說,他覺得自己這會兒肯定已經是一副涎著臉的嘴臉了。我想澆花了。
你澆什么花來?馬蘭花做出了一種狐媚的樣子。
我想就澆你的那朵小油葵花來!
我的小油葵花這會兒還沒開太好吶。
我就想在它半開不開的時候在它心兒里滴幾滴露珠來。
好啊,你可是能壞啊!馬蘭花這會兒終于忍不住了。笑著裝出生氣的樣子,手兒在空氣中打了一下。行了,再不和你扯閑蛋了,我得趕緊去我地里給青豆秧和葵花臃肥料去了。不行了你也走,看你閑畜牲的樣子,給幫忙去。
好噢,我給你那花兒澆水去!彭大居說著。轉過了身子。
你真去啊?馬蘭花又笑起來,臉兒上又多了些紅。
咋不去啊?傻孫才不去!說著丟了手中的鐮刀下了地埂一腳踹響了摩托。馬蘭花笑著上了摩托坐在了彭大居的后面。她用手打了一下彭大居的左肩,接著,右手抱住了他的
腰。摩托車冒了一股子白煙朝北又朝東朝著金沙梁的北緣向東的方向開去。
岔了路的故事就這么地駛向了高潮部分。
摩托在長著不多的草小路上不快不慢地哼哼哼地走著,彭大居的心像頭頂天上的云朵一樣隨意和自在,他感覺到馬蘭花圈摟著他的腰的臂和手有一股葫蘆藤的力量,貼著他后背的前胸有一種軟綿綿的溫熱。在一段前面遇上坑凹他減緩了車速的時候馬蘭花身上的一種他說不出但又讓他覺得很好聞的氣味便從他的后脖間浮到了他的臉前面來。走過了趙臘月家的棉花地又走過了一塊大概是王多壽家的胡馬地又走過了一塊不知道是誰家的青豆秧地,在走到了金沙梁北緣沙坡上的時候車速慢了下來,摩托在沙中突突突地掙扎著。你可坐好噢這沙子囊著呢!彭大居說。你管你的車把吧我坐得舒服著呢!馬蘭花說。那我就盡著勁兒只管走了呀!彭大居說。你就任著你的勁兒好好地走呀!馬蘭花說。摩托終于走出了沙地。馬蘭花家的青豆秧地在金鳥湖的東南方向,拔月英家的葫蘆地在湖的東北方向。彭大居在湖前把車的方向打向南順著彎來彎去的弧形金沙梁腳線朝南繞行。比起金沙梁以西的田間,這里金鳥湖周圍完全是另一種景致。無論是葫蘆地棉花地大豆地割了麥子之后種的白菜地蘿h地還是青豆地油菜地以及西紅柿地等等,都在埂邊和耥中比梁西多得多地零零朗朗地種了一棵一棵的大油葵。使整個田野里遠看上去有兩層作物,上層是金黃一片的大葵花,下層是高高低低一片參差黃綠不一的豐登五谷;兩層之間,是一色的疏朗的青青的葵花桿。馬蘭花家的地里的葵花顯然又比別人家的多得多。有金沙梁堵著。整片的地里溫度便高。暖著呢!葵花喜陽,埂兒里耥子里種著,莊稼也長得好葵花也長得好!吳鬼兒老漢的老農經讓全村的人都頭點得像撥郎鼓。湖水里一片金黃的油葵和雜色的莊稼漂動。彭大居想起了一年多前在這湖里第一次看到拔月英光身洗澡的情形。那時候他沒事干老扛著一桿自制的破長弓打鳥,他為此老帶著那筒幾年前城里當局長的大表哥莫斯科旅游回來給他的望遠鏡。那天。他吊兒郎當地晃悠到了這金沙梁的地方。忽然他就看到了當時正在湖里洗著澡的拔月英。開始時他還沒看清是誰,但看著看著就看清了。是拔月英!當時也是像現在的這么個時候,陽光艷艷的,湖面明晃晃的。他半蹲在一叢樹秧中半舉著那筒望遠鏡盯著那水淋淋的身子看著,嗓子里直冒白煙。拔月英當時顯然沒感到有人在窺視她,自自在在地洗著。她的皮膚是那種微微帶點褐黃的麥子的顏色,濕水的頭發垂在肩上,四肢像被什么看不見的什么東西提動著的長長的不胖不瘦的麥穗。上身有力而滑順。狐貍一樣生動而下奔的曲線,像桃子一樣成熟而又包藏著陽光和熱力;奶頭不大不小,像饅頭一樣翹著。小腹圓滑,淋著水的鮮明的光輝。在她走到了淺水地方的時候他看到了她的大腿,那腿在她身子扭動的時候惹得周圍的水一陣嘩啦啦地響,像是有兩只鳥要從那水花里飛出來。兩個腿肚子在她一下一下地洗著屁股的兩片圓圓的屁股葉兒的時候像兔子一樣一下一下地跳著,她是一顆發著光的人形的麥子!摩托在過一個沒有看到的小坑時跳了一下,彭大居的意識被顛回了現實。大片的葵花晃得他的心里一片黃。你們家地里可是滿城盡帶黃金甲啊!他對馬蘭花大聲說到。啥?有點順坡風,馬蘭花沒聽清。我說你們家地里滿城盡帶黃金甲!他大聲重復。啥黃金甲不黃金甲,誰聽來你說的啥!馬蘭花說。我是說你家地里一片金黃。他大聲解釋道。鬼才金黃,不知道你又說的啥壞話!馬蘭花佯怒說,說著的時候用小拳頭搗了一下他的后腰。彭大居嘿嘿嘿一陣賊笑。摩托拐上了朝東的一條寬地埂。這時候彭大居忽然嗓子竟有點癢。想野野地唱吼兩聲啥歌兒。但他很快打消了這種念頭,只干咳了兩聲暗自笑了笑。接著他們便到了馬蘭花家的青豆地邊兒上,接著他們下了地,接著他們干起了活兒,接著他們就在一個平寬一點兒的青豆葉耥中在一片金葵花下在一片干草上做起了在干活的時候就開始的折磨得兩人臉紅心跳口干舌燥的等不及了的那很舒服的好事,肥料是堆在北邊的地埂下的,是人畜糞尿摻加了磷肥和尿素的混合肥,一把鐵锨和一個紅柳筐原是在地中的青豆秧下藏著的。干活的時候,馬蘭花拿锨往筐里裝,彭大居提筐往地里的青豆和油葵的根下送臃。青豆秧彭大居上胸脯那么高,眼轉著看一圈是一垅一垅的綠色的騰騰的霧,葵花像是被這些綠霧蒸著懸浮在上面的一片金黃的歌兒。青豆秧上有藍色的青豆花兒盛開。陽光很美好。肥快臃完了的時候彭大居的方格襯衫已濕透了,馬蘭花也是一臉的香汗,臉兒紅得像桃花兒瓣瓣,幾縷頭發落在耳前。襯得兩個小耳垂惹得彭大居直想吃一口。他們的那片幸福的小樂園在地的最中間的長著一大片油葵花的兩垅青豆秧中間,是馬蘭花選的地方。鋪干草的事兒也是馬蘭花先那么做了彭大居才心領神會跟著做的。他們把原幾天前不知是誰割下擺在地埂上已曬得半干的冰草抱到那兒,鋪出了一片可以躺得下兩個人的地方。鋪的時候,他們都有點慌亂。鋪好,兩人便坐著了。兩人都能聽到對方的急促的呼吸聲。接下來,約莫是過了他們兩人出了十幾口氣的空兒,似乎是同時,他們相互望了一眼,接著彭大居就撲在了馬蘭花的身上,接著是一把將她拿到了自己的身下。他們心急火燎地撕扯一般地解著對方的衣扣剝褪著對方的衣服,三幾下彭大居身子下面的馬蘭花已成了一段白艷艷的剝了皮的扭動著的香蕉。在彭大居進人馬蘭花的同時彭大居的嘴也捕住了馬蘭花的舌頭。彭大居開始迅猛有力的快速地動作,他看到身下的馬蘭花隨著他的動作身子也一下一下地上下動著,火炭一般顫抖著的嘴唇間吐著嗯呢嗯呢的半言半語,太陽照著的那桃花一般的臉兒模糊地擺動,兩個眼睛那眼皮兒緊緊地攥閉在一起。他感覺到和拔月英比起來馬蘭花的身子完全是另一種東西,白而柔軟,一點也感覺不到她有沒有骨頭骨頭在哪兒。但不久之后。他感覺到的情形變成了另一種情況,馬蘭花開始掙扎著抬起身要摟抓他的肩頭并像是與他打斗一般地將身子貼上來使兩個身子纏絞,甚至有那么一瞬她的十指鉗進了他的肉里。幾次,她突然身子抽搐著顫抖,嘴里發出尖銳的叫,臉也在一霎間變白,兩瓣火唇像蓋圖章一般快速地鳥一般地啄他的臉頰脖子嘴和其他隨便碰觸到的部位。他的身體中有一種轟轟隆隆的聲音。他感覺到他和她兩個都成了水人。如果說拔月英是一顆流蜜的仙桃,一條迷人的狐貍,一塊擺蕩著黃橙橙的谷穗兒的谷地。一垛熱風中搖晃的紅柳;那么,現在他感覺到的,馬蘭花就是一片滿處蒸騰著熱噴噴的氣旋的沙浪,一地大風中瘋狂亂搖的金黃的葵花,一垅躍動起舞掛滿紫藍的豆花結滿飽滿的豆果的青豆秧,一只撲騰翻飛的火鳳凰。她的頭發已經完全被汗水滲濕,眼窩中也浮了一層汗水。但她仍然在瘋狂地扭動著身子,兩只白而大的奶頭貼著他的胸脯鴿子一般撲動,他甚至聽不清了她迷亂的半言半語,他似乎是聽清了幾個音節,似乎是吃吧吃吧快吃我的奶之類的半音!后來她干脆翻上了他的身體。他感覺到她騎在他的身上跳躍。一會兒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他看到在他們身子上方的幾株高大的油葵的上面,竟有一大片被陽光映輝著的各色的花蝴蝶在團成
一團互相追逐著翻飛,翅膀煽動和碰撞的聲音撲撲啦啦,翅膀間打出一小團一小團艷麗的粉粒。它們團繞著,聚散著,在陽光中如同一片浮動的彩云,一片彩色的亮霧。他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幻覺。一會兒的時候他否定了這種判斷,那是真的。真是一群花色蝴蝶。一會兒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他猛地抬起身子一口叼住了她的一只大奶子的乳頭。葵花上空的蝴蝶群在撲撲啦啦翻飛。
他們的打斗在他們兩人的一聲大概是同時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長長的野叫落音中結束。彭大居覺得他們的那同時的一聲叫像是兩聲齊起齊落的風中雁叫。然后便靜靜的了,馬蘭花軟軟地倒在了他的身上,頭重重地放在了頭肩之間。在馬蘭花倒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睜開了一下。睜眼閉眼間,他發現那一群彩色的蝴蝶竟消失了:而且他看到馬蘭花在就要軟倒在他身上的那一霎也扭頭朝著那方天空看了一眼。
沒有風,只有陽光。青豆秧如同蒸騰的綠霧,大大的油葵給高高地舉在陽光中。
嗯呀,真是瘋啊,渾身的骨頭都散了!像是過了許久,馬蘭花的疲而弱的一絲軟語從她墊著頭的胳膊下順著他的脖頸在他的下頦處模糊地逸出。
彭大居沒有動,他覺得通身困乏,腰部的哪兒有點疼。
頭先的時候我好像看到我們上頭的葵花上面有一群花蝴蝶在飛,就像是一片飄在在我們頭頂的吉祥的云彩。還有撲撲嘭嘭的聲音。是不是我做夢了?馬蘭花又說道。
彭大居完全醒了過來。他用右手撫摸她的背,她的肩,又滑往上,輕輕地撫弄她的頭發,她的小耳朵。這時候,她的頭發已半干了。是有一群蝴蝶,他說。像是飛了好長時間。她身體的溫度已涼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一陣微風吹來,他們四周一陣豆葉油葵葉的唰啦啦的響。終于,馬蘭花坐起身光著下半身騎在他的腿上開始穿衣服。這一刻,她重又成了他日常看到的她。彭大居看著她動,笑起來。
你真像是一片滿處蒸騰著熱噴噴的熱旋風的沙浪,彭大居說。
馬蘭花作出嗔怒的嬌態。爛嘴!她說,然后笑了。
你就像是一地大風中瘋狂亂搖的金黃的葵花。彭大居說。
爛嘴!馬蘭花說。她正在穿她的那件碎小藍花村姑衫,上舉的胳膊正費勁地往袖管中套。他看到了她腋下的腋毛,蜷曲而金紅。
你是一埂耥子躍動著跳舞掛滿藍豆花結滿飽豆果的青豆秧,彭大居說。
爛嘴!馬蘭花說,她的胳膊掙出了袖口。
你真是一只撲騰翻飛的著火的鳳凰。彭大居說。
爛嘴!馬蘭花說,她開始系衫子上的琵琶鈕扣。
穿完上衣,馬蘭花半站起身一只腳著地弓著腰又開始把右腿往那件泛白的藍牛仔褲的褲筒里套。彭大居也坐起身來開始穿衣服。
我啥時候再見你?他問。
還沒夠?還想舒服啊?馬蘭花笑著問。
彭大居嘿,嘿,嘿地笑。我想要你老在我的身子下死。他說。
看你吧。馬蘭花說。她正把褲子皮帶勒勒緊。就怕你娶了新人不再敢了。說著,笑了起來。你的驢勁真大!她又說。
彭大居又嘿,嘿,嘿地笑。
一會兒之后,他們兩人一前一后地一人各抱著一大掬半干的青草從青豆秧叢中往地外走。到地埂上后,他們相互望著笑了笑,馬蘭花嗔罵了一句大壞孫。然后彭大居就開始發動摩托了。摩托卟噔噔噔噔響起來,彭大居戴好頭盔回身照馬蘭花揮了揮手,屁股下一陣白煙走開了。
太陽已經有點西斜。彭大居的摩托走下東西向的寬地埂,從來時的金沙梁下沿彎曲的梁腳線朝北開。梁下已有了陰影。他走上了沙梁北緣的沙坡。車上已只剩了一個人。摩托車走得很輕松。在下沙坡的時候他回頭往馬蘭花家的青豆秧地上望了一眼。他看到還站在那兒看著他。他心里笑了笑。他拐上了朝西來時的小田路。路兩邊的王多壽家的胡馬地那塊不知道是誰家的青豆秧地和趙臘月家的棉花地和來時比似乎小變了一點樣。可能是太陽已西斜了斜的緣故吧。他這么想道。摩托勻勻地走著,他感覺到有一種通身的輕松一直通到了腳梢上。在快要到了他家的谷子地他割了草的地方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停住了摩托朝地埂一邊斜著腳蹬在埂子上定住身子掏出了手機。是拔月英的,他趕緊摁下了綠鍵。
喂!他對著話機喊道。他覺得他的心里有點虛。
你還機子開著啊!拔月莢聲音里透著欣喜,彭大居松了一口氣。你在哪兒哪?拔月英聲音脆脆地問。真怕你關了機找不著你!
我還能到哪兒去啊,我被一只小狗哄得在金鳥湖邊兒上空等了好幾個小時。他這樣說道。聲音里裝出有一點生氣的樣子。手機也關了!
電話那邊的拔月英嘎嘎嘎地笑起來。別生氣么。人家為你都受了一晚上加一早上委曲了……哎,猜猜看,你遇上了什么好事?接著,拔月英話鋒這么一轉。
彭大居有點跟不過彎兒來。啥……啥好事?他問。
嘻嘻!想想,你昨晚做了什么好夢?拔月英說。
夢?彭大居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但既而,他的神經就松弛了下來。噢,你說夢啊!他說。我可真做夢了。我夢見我們在做那美事。是在一塊長滿綠豆秧的地里,周圍還長著好多大大的葵花。我們做得多美好嘿!我們做的時候,我們身子的上方的大葵花的上面,竟飛著一大群花蝴蝶,像一片紅色和黑色夾雜在一起的云彩。還發出著撲楞楞的聲音。
別貧嘴了,說正經的。拔月英笑的聲音傳過來。告訴你,我老大同意我們的事了!
真的?彭大居心里忽然一陣高興,
還能是假的?拔月英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她說。昨晚上剛和你通過電話家里面就來了前面三隊的吳大嬸,說要給我介紹一個對象,是她城里的一個遠房侄子,多有錢多有錢的。我老大聽了很高興,當場就要我表態,把事情基本上定下來。但我當即就回絕了,并說出了我和你的事。我老大十分生氣。吳大嬸走后,我和老大大吵了一通,最后我請來了桂英大姑才算做通了我老大的工作。
聽著拔月英的敘述,彭大居心里生出了對拔月英的感激,他一邊聽著她說一邊開始下車支摩托。他上到埂上拿起鐮刀嗵地跳下埂打開摩托后備箱準備把鐮刀往里面放。
干啥呢你嗵——嗵——地,是不是占了便宜還跳腳裝不高興呢!拔月英顯然在電話的另一頭聽到了他從埂上跳下來的聲音。
噢不不不不,哪能呢!彭大居趕緊解釋。我這是高興瘋了,在這地埂上跳蹦子呢。你聽,我還在跳呢!他裝得真的一般地真的叉跳了幾個蹦子。
電話那頭的拔月英笑了起來。行了行了。快快來!我都給你說好了,你這會兒就來上門!你請上我桂英大姑一塊兒來!
這一刻彭大居想起了正午那會兒殷大德丁半老頭兒幾個說的關于拔鐵桿老漢和拔桂英之間的事。他心下笑起來。哪……哪個你桂英大姑?他假裝著問道。
我有幾個桂英大姑?笨不笨你!拔月英說道。這我也給你說好了,她這會可能已在趙臘月家的小飯館門前等著你了。快快來,啊!
好,好,好好,我馬上就到,馬上就到!他高興地重復道。
接完電話,他趕緊放好鐮刀蹬著了摩托一蹬腳跳上車座就往居民點奔。小路路面坑坑洼洼。摩托像一跳一跳的馬駒子瘋瘋地跑著。在走到了居民點近處的時候他想繞到東面進村街,但既而他就打消這個念頭,他覺得那樣故意繞個大圈子有點可笑。他直接從北街口進了居民點。一進街口,遠遠地,他就看到了站在趙臘月家的小飯館門前的拔桂英大嬸。他又擰了一下油門。太陽高高斜掛在像金鳥湖里的水一樣藍的天空中。沒有風,是個好天!彭大居身上是一種癢癢的舒服的熱。摩托朝南走著。街兩旁兩排剛修起來不幾天的二層小康樓,白色的墻體,磚頭色的棱線,鋁合金玻璃的窗戶,像拔月英的臉一般新鮮、生動和好看。歪頭看上去,樓頂拐來拐去的樓線把一溜的天空割成好看的一塊一塊。前面有一群雞,彭大居走過的時候被驚得四散跳飛開去。拔海禮身子一晃一晃地正從不遠處的王桂桂家樓門前迎面走過來,聽到雞們驚得飛開的聲音,他投過來目光看了一眼便又走他自己的路。村街一街大塊大塊玻璃一般的陽光。侯銀娥家大花狗閑沒事干地在賀六兒家門前的玉米桿堆邊跳幾下瞅瞅跳幾下瞅瞅地打著轉。
彭大居把摩托騎到拔桂英大姑近前的時候停了下來,
大姑,讓你等久了。他謙謙地這么說道。
也不久。你到地上去了?拔桂英大姑搭話道。一臉的笑,手里提著一個花包袱。
彭大居望著拔桂英大姑笑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快走啊,傻站著笑啥!拔桂英大姑見他一副不自在的樣子說道。
大姑,要不要……彭大居嚅嚅著。
要不要啥?大姑疑惑地。
要不要換件新衣服,再準備準備些啥。這樣……
咳,這娃子,我還以為是啥呢!拔桂英大姑笑起來。都是一個村兒里的,誰不知道誰。換啥?不換!東西我都替你準備好了。隨便一點,快走吧!
彭大居笑著把摩托向拔桂英大姑跟前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