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張愛玲的研究,成果雖豐,然而“虛無”的前理解一定程度和一定層面上妨礙了讀者與作者及作品深入對話的進行,對張愛玲的研究仍期待著積極的閱讀與再闡釋。
關鍵詞:對話 閱讀 再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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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一熱再熱之后,如今再來談張愛玲其人其作,似乎有點兒不趕趟,同時又有費力不討好之嫌。在張愛玲大嚷“出名要趁早”的上世紀四十年代和其香消玉殞的九十年代這兩波“看張”熱潮中,似乎所有的話題都已經被說盡。不管論者持何種見解,總算是“塵埃落定”,關于張愛玲及其作品,也總算是有了一個眾說紛紜的“定評”。可惜的是,在忙于總結、歸類,高屋建瓴地進行分析時,不管唱的是褒揚還是批評的調子,卻鮮有能真正立足于作品,在用心細讀的基礎上來做出自己的評論的。因此,有關研究成果雖頗為豐厚,卻未能道盡作品應有之意。讀者、作者與作品并未能真正有效地進行對話。
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文學作品并非是一個對每個時代的每個觀察者都以同一面貌出現的自足的客體,它也不是形而上地展示其超時代本質的紀念碑,文學作品像一部樂曲,要求演奏者將其變成流動的音樂。只有閱讀,才能使文本從死的語言物質材料中掙脫出來,而擁有現實的生命。” [1]對一部優秀的作品而言,對它的闡釋是無窮盡的,而這也正是作品的魅力所在。陳思和教授認為,“文學作品的魅力在于闡釋,越是提供了多種闡釋可能的作品,就越有藝術生命力。” [2]《紅玫瑰與白玫瑰》在張愛玲的全部作品中,并不是最優秀的一篇,然而卻有其獨特的扣人心扉的魅力。這篇作品可供分析的地方也很多。有不少不乏真知灼見的有力分析;也有一些很奇怪的分析,扛起弗洛伊德理論的大旗,把佟振保和《沉淪》中的“我”聯系起來。本文主要針對對這篇作品分析尚有欠缺和薄弱的地方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一是張愛玲到底是愛情的“虛無”主義者還是“存在”主義者?其實這也關涉到張愛玲對待人生的態度,這一點對于理解張愛玲的作品是非常重要的。二是女性該如何承擔自己愛情乃至命運的重量?這個問題自從“五四”時期女性被她的啟蒙者“解放”以來,一直程度不同地得到關注。《紅玫瑰與白玫瑰》這篇作品,會有怎樣不同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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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文學生涯的鼎盛之年(1943-1945),中國正處于“影子似地沉沒下去”的年代。在淪陷區的特殊環境中,那種因社會文化的巨大變動而產生的虛無和恐慌感受,對張愛玲來說是那么強烈。同時,張愛玲自身特殊的個人成長經驗加劇了這種感受。家對她而言,是一個吸毒蓄妾的遺少父親,一個獨立的不在身邊的可敬而不可親的母親。年少時的張愛玲常常“一個人在公寓屋頂的陽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總覺得自己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過度的自夸與自鄙。” [3]只有失去一切依傍的個體存在體驗,才能化為這“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的絕望意象。長大后的張愛玲,雖然達到了她“出名要趁早”的愿望,然而這卻無助于改變她愛情的不幸結局。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的愛情,帶給張愛玲的創傷,是難以想象的。無論時間是怎樣一位撫慰傷痛的良醫,卻難以撫去張愛玲心頭滴血的痛。
童年時失落于家庭的愛,成年之后失落于胡蘭成的愛,而時代雖然成就了她,然而由于種種原因,總難免疏離孤獨之感。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中,個人能抓住些什么?個人又能相信些什么?什么也不能。張愛玲筆下那些處于“亂世”的人們,關注的只能是現世的快樂,斤斤計較于物質利益。面對人生虛無的底子,用得過且過的方式去應付。
在此基礎上來談論張愛玲對待愛情乃至人生的態度時,很容易得出“虛無”的結論。張愛玲那支筆,或不甚嚴肅,或看似輕松地調侃、解構著一切人類最神圣的情感。無論親情、愛情,還是友情。在《傾城之戀》中,張愛玲調侃她的人物道:“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許多論者受了張愛玲這種表面說法的誤導,認為《傾城之戀》“這部愛情傳奇是一次沒有愛情的愛情。” [4]陳思和教授對《傾城之戀》作了獨到的解讀,肯定了范柳原與白流蘇之間的愛情,但又認為這一愛情超出了張愛玲的理解,而“虛無的人感受不到真正的愛情”。[5]事實果真如此嗎?從《傾城之戀》中,很難有確鑿的證據,這里暫且不論,我們來看張愛玲另外一篇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
這里,張愛玲延續了她慣用的手法。在她離奇的想象中,紅玫瑰經歲月的踐踏終成“墻上的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經時間的汰洗也將只能成為“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這樣的描寫,雖深具洞察力,卻讓人感到很不堪,溫馨與純真喪失殆盡。而在王嬌蕊與佟振保的婚外情中,佟振保即使是動過真情,也只是為了一己欲望的滿足,很難與愛情扯到一起。王嬌蕊呢?遇到佟振保后不久,兩人就互相試探、挑逗,玩著愛情這刺激的游戲,而且游戲一路升級,游戲的規則最終成了虛設的無用的東西。張愛玲則站在一邊看著這對男女,嘲弄著他們,也似乎在嘲弄著愛情。于是愛情淪為一個“被慣壞了的孩子”、“任性的有婦之夫”的“貪吃好玩”的游戲。這樣來理解王嬌蕊,實在是受張愛玲誤導太深,上了大當。于是,我們完全忽略了作者看似不經意的提醒,“現在這樣的愛,在王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而寧愿循“虛無”的思維慣例,把作品中傳達出的真愛僅視為游戲。可是,如果王嬌蕊真的只是一個玩家,她何必要讓自己傷筋動骨,在和佟振保結束之后又毅然和王士洪離婚呢?這顯然不是一個精明的小市民之所為。解釋只有一個:她遇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愛,她的心回不去了。她只能以離婚來祭奠和紀念這份刻骨的不在的愛。
張愛玲不是不相信愛情,只是覺得愛情是那么難遇難守,所以才會在描寫愛情時顯得那么猶疑,才會以故作輕松的調侃之態來面對這嚴肅的話題。在張愛玲的心中,愛情是令人絕望的希望。因了這僅有的一點點令人絕望的希望,生命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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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玫瑰與白玫瑰》在張愛玲的全部作品中,是顯得較為粗糙的一篇。佟振保與孟煙鸝兩個人物的刻畫,明顯是受了作者過于強烈的主觀意圖的擠壓,而失去了應有的光彩。作品的結尾也顯得過于突兀和牽強。這與張愛玲對待寫作的看法直接相關。關于“寫什么和怎樣寫”的問題,她認為是要“將自己歸入讀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們所要的是什么。要什么,就給他們什么。此外再多給他們一點別的——作者有什么可給的,就拿出來。” [6]張愛玲是在向他的“讀者群”講述一個新版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嗎?作為張愛玲的“讀者群”,完全可以隨自己高興來這樣理解。我們卻不能作同樣簡單化的理解,我們必須注意到作者“多給”的東西,這“多給”的“一點別的”,才是理解作者與作品的關鍵。
初讀《紅玫瑰與白玫瑰》,并不喜歡。可是,又覺得作品中有什么地方在呼喚著我再次的閱讀。當我第二遍、第三遍地閱讀作品時,我明白這正是作者要“多給”的東西。這“多給”的東西,通過王嬌蕊這個人物體現了出來。
我認為,王嬌蕊不同于張愛玲筆下的任何一位女性。曹七巧、葛薇龍、白流蘇,她們艱辛跋涉,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為的只是獲得一份物質經濟的安穩。即使《十八春》中的顧曼楨,無論賦予她多少贊美之辭,有一點卻不得不指出,是她在愛情上的不能主動爭取,以及委曲求全的性格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自身的悲劇命運。王嬌蕊是獨立于張愛玲筆下小市民群相的另類,為了愛,她愿意去承擔今后生活中不可預知的重量。
王嬌蕊亦不同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任何一位女性。中國女性的大解放始于“五四”時期,由于女性的解放始于男性的“啟蒙”,而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思想之獨立,所以雖形成一時之風氣,“娜拉”們紛紛出走,然而在失去了愛情,又沒有經濟能力之情形下,只能退回去,或漸歸于枯萎。后來的女性解放,在被賦予“平等”的權利之同時,泯滅盡了作為女性應有的特色。新時期以來,女性文學大行其道,女性形象大放光輝。然而,卻從“反傳統滑向了反男性,從樹立女人變質為呵護女人”。即使那些最先鋒的作品,也僅僅“……局限于傳統女性特有的狹隘、小氣、自戀和報復心理”。[7]我們再來看王嬌蕊。她作為女性真正的覺醒是在遇到佟振保之后。她覺醒之后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了。當愛情單方面毀約之后,她選擇的是勇敢的面對與承擔,是自己對自己的所為負責。她不自戀不自苦,不仇恨不報復,不找借口亦沒有怨言。王嬌蕊對她與王士洪婚姻的抉擇及其勇敢地讓生活繼續下去的堅韌努力,深深震撼了我。這才是王嬌蕊生命中最成熟最美麗的時刻,這才是王嬌蕊個性最為閃光的時刻。這里,王嬌蕊對愛情的理解與選擇,顯然是張愛玲對愛情的理解與選擇。張愛玲對待人生與愛情的態度并不是虛無的,而且,她更懂得女性應如何承擔起自己的命運。張愛玲的生命中沒有可以退守的“后花園”,她只能憑著骨子里那點兒獨立與尊嚴,倔強地讓生命在平凡中前行。
在對張愛玲及其作品的分析中太多的“前理解”阻礙了我們深入閱讀的可能性。因此,對張愛玲其人其作,仍期待有積極的閱讀與再闡釋。
參考文獻:
[1] 姚斯:《接受美學》129頁,瓦爾寧主編,轉引自《文藝美學方法論》,胡經之、王岳川主編,33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10月第一版。
[2]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10頁,復旦大學出版社1994年9月第一版。
[3] 張愛玲《私語》,見《張愛玲散文全編》120頁,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7月出版。
[4]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260頁,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5] 陳思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之第十三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版。
[6]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第4卷),79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出版。
[7] 鄧曉芒:《當代女性文學的誤置》,《文史天地》1999年3期。
作者:
韓彩玲 河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