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穎
摘要:文化唯物主義是20世紀英國著名馬克思主義批評家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提出的一種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簡要地說,它是一種在歷史唯物主義框架內研究物質文化和文學生產的特殊性的理論。這種批評理論與傳統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它不再從傳統的經濟基礎上層建筑模式出發來思考文學問題,而是從馬克思的人同時創造世界及其自身的思想出發,強調文學是一種創造性實踐活動。在這種意義上,文學就不再被視為一種表現手段,而是成為一種生產過程,是使人得以創造自己以及身邊現實的諸多過程之一。
關鍵詞:文化批評 唯物主義 解讀視角
一、文化唯物主義與《霧都孤兒》
現實主義小說不僅反映了社會現實而且“創造”了社會現實。文化唯物主義的研究途徑一般是通過對文學組織形式的分析,比如通過對“符號與標志”(signs and notations)、“慣例”(convention,)、“體裁”(genres)、“形式”(forms)等文學基本構成要素的分析,來尋找“世界觀的變化,已知的和可知的關系”, [1]換句話說,這種模式的主要特點是從藝術作品的語言、敘述角度、結構布局等“形式因素”中剖析其中刻寫的社會關系、權力結構等物質歷史,強調文學與社會歷史之間的互動關系,強調文學介入現實的政治批判功能。狄更斯在《霧都孤兒》中對1834年《濟貧法》的攻擊、對倫敦貧民窟生活的展示以及該小說對當時社會改革運動的推進等等,都很好地詮釋了文化唯物主義的這種追求。
《霧都孤兒》(1838)講述了一個落入倫敦貧民窟的男孩悲慘的故事。奧立弗·退斯特一出生就不知父親是誰,母親也很快離開了人世,他從小生活在充滿罪惡與愚昧的濟貧院里,受盡欺凌與虐待。逃出濟貧院流落到到倫敦后又不幸陷入賊窟,被迫加入了盜竊集團。正在他求告無門之際,一批“有德行的”資本家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在布朗羅先生和梅萊夫人的共同幫助下,奧立弗終于拿回了屬于自己的一切,過上了只有愉快和幸福的生活。雖然小說在善惡有報的大團圓氣氛中結束,但這是狄更斯第一部直面“悲慘的現實”的批判之作,它把批判的鋒芒指向了用“濟貧法”等遮羞布掩蓋起來的資本主義社會吃人的本質。在小說的結構中,“著名的”的喝粥情節堪稱整部作品中最扣人心弦、也最具象征意義的中心場景,也是維多利亞時代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沖突的縮影,從文化唯物主義角度對此場景進行解讀,無疑是理解整部小說和領會狄更斯對被壓迫者的圣母情結以及對壓迫者的批判情懷的最佳途徑。
二、多重關系 “標記法”
從文化唯物主義的角度看,“著名的”喝粥場景是一個反映了多重關系的“標記法”。文化唯物主義強調語言是一種持續的社會生產,即意義是被創造出來的,語言符號通常表現的是一個給定社會的變化的社會關系。這樣,小說的語言就不僅僅是表意符號,而且是一種“實際生產關系的標志” [2],標志指在整個社會過程中得到表達、呈現、考驗和修正的各種關系,這些關系必須讓人領會,文本才有意義,所以,閱讀和寫作一樣也變成一種生產模式,它受書寫過程中產生的那些關系的激發引出更多的關系,比如引起某些社會信念的變化等等,而這使文學成為新生因素的范式。具體到小說中,在奧立弗開口要第二份兒粥之前,敘述者描述了濟貧院里的理事會諸君,他們是一群練達睿智的哲人,當他們開始關心起濟貧院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個等閑之輩絕對不可能發現的情況——窮人們喜歡這個地方!這里是窮苦人玩耍作樂的公共場所,一家不需要付錢的旅店,這里一年四季都有免費提供的早餐、晚餐、午茶、午餐,這里是一個由磚瓦和灰泥砌成的天堂,人們可以盡情玩樂而不用工作。所以,理事會的諸君們決定改變這一切,他們定下規矩,窮人們必須做出選擇:要么在濟貧院里慢慢餓死,要么選擇離開濟貧院快點餓死。于是,當奧立弗被迫代表餓得快要發瘋了的孩子們要求再添一點粥時,大師傅、管理員以及理事們都氣急敗壞,象是發了瘋一般,一位“穿白背心的紳士”更是預言,“那孩子將來準會被絞死”,“我斷定這小鬼必受絞刑”。當然,沒有人站出來反駁這位紳士的預言,奧立弗的境遇也更加悲慘。
這段情節至少反映出了兩種關系。第一,隱現于這個場景背后的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階級結構,那些有錢有勢者不但壓迫窮人,而且好像還決意要清除他們,而這是維多利亞時代階級關系的典型寫照。在《霧都孤兒》中,狄更斯首次描寫了倫敦貧民窟的生活,尤其是描寫了“窮人的巴士底獄”——濟貧院的非人生活條件。從小說的第一句話開始,讀者就被引進了一個充滿貧困、壓迫和死亡的世界。那里有著最駭人聽聞的貧困和丑惡,最駭人聽聞的殘忍和狂暴。那里的生命不值錢,人們普遍遭受苦難,甚至但求早日死去。使窮人陷入這種赤貧境地的壓迫來自董事會的紳士們尤其是那個“穿白背心的紳士”,后者顯然是一個階級象征,濟貧院只是階級壓迫的一個縮影,它的外面是一個更大的濟貧院。這些象征提供了一幅客觀的圖畫,它喚起了人們對受壓迫者的深切同情,對普遍存在的殘暴行為也產生了一種反抗心理,而這催生了改變社會的動力。正是以這部小說為起點,狄更斯開始以小說為武器熱切地投身于社會改革事業,探詢受壓迫者悲慘命運的根源。
第二,揭示了讀者與作者的關系。文化唯物主義認為寫作是一種交流傳播方式,它具有非凡的“生產活力”:即讀者可以在一部小說中忘卻自我;可以被某種書面論述所陶醉;也可以受某些描述的激發而引起信念的變化,從而興起變革社會現實的熱望等等。文化唯物主義強調的就是文學這種催生變革社會動力的功能,因為“馬克思主義所要闡明的是男男女女為擺脫一定形式的剝削和壓迫而進行斗爭的歷史……馬克思主義批評在改造人類社會方面具有不說是中心的、也是重要的作用。” [3]喝粥這段情節中,在敘述者對場景近乎直白的描述讓一切顯得再正常不過的后面,是作者的強烈情感,這種情感暗含著作者的社會責任感,通過這種冷靜的描述,作者將批判的社會意識傳輸給讀者,讀者在體驗作者思考的社會現實的同時,產生了對罪惡社會的反抗心理,這亦催生了改變世界的動力。從某種意義上說,喝粥場面是沖突的象征——是窮人反對資本主義政府的斗爭。資本主義政府是大大小小的邦布爾之流所組成的大軍;他們為那個“穿白背心的紳士”所雇用,替他維持道德和現存秩序。奧立弗是這場斗爭中的主演,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
三、慣例的“生產力”
文化唯物主義認為標志受慣例的約束,慣例在任何一種關于藝術和文學的社會理論中都是指某種業已確立的關系或這種關系的背景。慣例會起到正反兩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它們“可以揭示某些階級、制度和形式的特殊信仰”,主要指社會的主導意識形態;另一方面,它們“能夠反映特定的慣例所具有和認可的包容與排斥行為、風格以及觀察方式所依據的真正理由。” [4]慣例是社會地位和文學創作的結合方式,它可以突顯被遮蔽的事物和有待強調的事物,能夠揭示隱蔽的主題或意圖。換句話說,文化唯物主義認為文學作品中不僅滲透了主導意識形態,而且還暗藏著與主導意識形態相對立的或具有顛覆性的因素。小說中奧立弗異母同父的哥哥孟可司為謀奪財產而成為一切陰謀的中心,南希和賽克斯為了金錢而誘拐奧立弗把他重新帶回賊窟,邦布爾對奧立弗前倨后恭的態度轉變……這些都含蓄地表明了它是一部金錢與買賣的史詩。善良的奧立弗在金錢織就的唯利是圖的魔網里苦苦掙扎卻徒勞無功。于是,憐憫與同情在讀者心中油然而生,希望能做些什么去救助奧立弗,而這種參與預示了在小說稍后部分出現的另一種慣例,這一慣例體現在梅萊和布朗羅太太身上,她們的好心腸和善良為慣例的包容和排斥提供了“真正理由”。被支配性慣例(即主導意識形態)所排斥的事物由于金錢利益的黯淡而顯露出來。在梅萊夫人和布朗羅太太的善良面前,整個金錢世界都顯得黯淡無光了。慣例是某一歷史時期行為和行事的準則,而對基本準則的這種逆反就會觸發階級社會特有的社會意識,即催生與主導意識形態相對立的因素。狄更斯揭示出了被主導意識形態遮蔽的因素——人性的善,他相信人性在本質上是善的,善能戰勝惡,仁愛能化解仇恨,這也是他為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開出的一劑藥方。所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大團圓結局始終是狄更斯小說的主要模式,《霧都孤兒》亦不例外。
從文化唯物主義的視角看,把《霧都孤兒》這樣的現實主義作品說成是向社會舉起的一面鏡子,顯然是不確切的了,因為文學不僅是對現實的反映,更是對社會現實的批判與改造。以狄更斯為代表的現實主義作家們殫精竭慮地探索社會表層之下那些最隱蔽因而也是最強有力的因素,以期在人的內心喚起一股如雄獅般的力量,引起社會性的“轟動效應”。[5]狄更斯雖然稱不上是一個手握拯救世界的仙方妙丹的社會改革家,但人們常常強調他的創作所收到的效果,其中之一就是他所攻擊的許多罪惡制度都被廢除了。所以,蕭伯納說,“狄更斯從來不曾把自己看作革命者,然而他肯定是一個革命者。” [6]憲章派稱狄更斯是“窮人的詩人”,他的聲音“使壓迫者害怕,使受壓迫者有了希望”,他的作品“加強了千萬人們的信念,使他們受到鼓舞”。[7]狄更斯對被壓迫者始終懷有一種圣母情結,其特征是憐憫與拯救,這使他畢生致力于用小說批判社會的罪惡,希望喚起社會輿論并推行改革,使處于水深火熱中的貧民得到拯救。這是狄更斯的目標,何嘗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呢?
參考文獻:
[1] Raymond Williams: Problems in Materialism and Culture: Selected Essays[M]. London:Verso,1980:26.
[2]、[4] Raymond Williams.Marxism and Literature[M].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170,173.
[3] 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2.
[5]徐葆耕.西方文學之旅(下)[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393.
[6]、[7] 轉引自杰克·林賽.最后的定評[A].《狄更斯評論集》[C].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174,3.
[8] 狄更斯.《霧都孤兒》.何文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8年
作者:
孫穎 吉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