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國華
我的好朋友——英國皇家學會會員、著名科學學和物理學家、倫敦大學教授馬凱博士曾說過一句名言:“政治是關于權力和誰行使權力的學問。”從語義學上講,中國古代有關“政治”的含義,與西方古希臘的“政治”含義原是迥然不同的,但在近當代,特別是自孫中山先生把“政治”定義為“政就是眾人之事,治就是管理,管理眾人之事,就是政治”以來,“政治”在中國便開始了融入世界的國際化和全球化的偉大歷程。
唐太宗說:“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他作為中國歷史上盛唐的開國帝王,其所謂“興替”,指的就是王朝權力的獲得、喪失、轉換和易位。換句話說,古今中外,政治表現的社會現象是一樣的,從來就是圍繞國家權力展開的,表現為人們奪取、維護、建設、執行、制約國家權力的全部活動。所謂政治,本質上就成了獲得、保持、行使國家權力的各種活動的總稱。
在我國,翻開卷帙浩繁的歷史典籍,政治很大程度上只是描述為一種帝王和大臣們贏得政權、維護統治、治理國家的活動史。而李劍宏耗費多年心血寫成的《王權論》一書,穿透歷史表象,講述了中國古代帝王如何以精巧的辦法嚴密地管理國家與人民,卻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的道理,揭示了王權政治鞏固和運用權力的內在政治規律與矛盾。真正的學問,盡管在講述歷史,卻自有其不可泯滅的“古今之通義”。
讀《王權論》之前,我們要深思一個重大的問題:為什么中國古代兩千多年的政治,一定逃脫不了韓非子主張的政治?要知道,在戰國時期,中國正在大分裂,但政治束縛不了自由流動的思想。為什么百家爭鳴之中,唯獨以韓非子為代表的法家思想,皇帝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拿來當作統治手段的法寶?法家思想究竟有什么秘密武器,讓君主集權政治統治中國兩千多年之久?如果我們當代的學者、專家、知識分子只是在道德上盲目痛斥,把中國古人走過的幾千年政治道路都用“專制黑暗、野蠻落后”等詞語抹煞掉,卻沒有一個人認認真真地、深入地讀一讀法家的思想,就不能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當下有些學者對西方文明和歷史如數家珍,甚至認為中世紀的黑暗也是西方文明興盛之前的“必要的惡”,卻對自己古老祖國的文明和歷史棄之如敝履,這種躲在象牙塔里面附庸風雅和追趕時髦的“學者病”著實害人不淺。每個國家和民族的發展都有自己的特點,生搬硬套別人的經驗會讓我們犯削足適 履的毛病。黃仁宇先生在《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一書中曾說:“一走獸有別于一飛禽,其間關系著兩方的組織與結構,不能僅以‘沒有翅膀作為一切之解釋”。我們需要正視自己的傳統文化和政治心理,今日之中國乃是過去之中國的演進,任何人和任何力量都無法割斷歷史,斬斷傳統。我們認清了自己的歷史與傳統,才能最少阻力地找到民族的安身立命之根和涅槃強盛之路。
《王權論》試圖從“理性的權力”和“權力的理性”的視角出發,幫助人們認清歷史與傳統。作者的研究興趣是以政治社會學角度研究中國君主集權政治長期存在的政治現象。換言之,透過社會結構和社會運動來研究王權政治體系的存在條件,解開了君主集權政治何以在中國存在兩千多年的難題。作者以結構的、宏觀的、歷史的、比較的和定性的研究方式,著重研究了王權政治系統與社會環境的相互關系,探討了王權政治體系在社會結構中的存在條件、王權政治的社會根源、社會運動和政治變革、王權政治對社會的作用,以及社會勢力怎樣形成政治權威、政治權威又怎樣凝聚和改變社會中的利益組合和勢力關系等重大問題。
作者認為:中國的地緣狀態是產生君主專制的直接原因,中國古代的社會結構是產生君主專制的內在動力。在此立論基礎上,作者把君主集權政治的統治邏輯、原理、原則和辦法還原到當時特定的歷史和社會條件下,從思想觀念、經濟形態、文化心理等多個角度、層面,探討了王權政治與中國社會之間的關系。
最值得關注的是,作者提出的“國家與社會雙向鎖死”的歷史命題,可謂是《王權論》這本書中最璀璨奪目的思想奇葩。《王權論》開篇第一章,即以秦王朝興亡為歷史考察對象,得出三個結論:一、劃時代意義的商鞅變法先于中國社會形態變革而被歷史形勢迫成;二、秦王朝的滅亡是不受約束的王權造成的,儒、法等先秦百家提供的政治解決方案都無法解決這一政治問題;三、秦王朝的滅亡雖然揭示了中國歷代王朝滅亡的最本質的政治原因,但中國兩千多年的政治卻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秦政”體制。在這樣的歷史和社會條件下,政治和知識合流,形成陽儒陰法的意識形態,君王的統治手法越來越精巧。
于是,強力而精密的政治給社會發展劃出了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社會的發展一旦超越這個界限,政治就出來干預。中國政治不僅決定了經濟的發展,還決定了社會的結構與運動。正如作者在第七章所說:“當政治試圖嚴密控制社會的時候,實際上是國家鎖死了社會;靜止僵化的社會反過來又鎖死了國家,即社會結構又制約了政治的作為。在‘國家-社會雙向鎖死的情況下,中國社會就會保持在農業文明的狀態中,只有量的累積,而沒有質的突變。”這一論點深刻揭示了中國兩千多年“超穩定”社會結構的存在和中國歷史始終處于一亂一治卻沒有政治和社會文明突破的答案。
在我看來,作者在第七章創造性地提出三個觀點:
一、中國古代社會的獨特結構決定了王權政治體系的客觀存在。
二、當王權政治體系試圖禁錮社會結構不發生變異以維系自身存在的時候,它必須使政治和社會之間形成封閉的、自組織性的、堅固的聯合體。也就是說,它必須對維系這個政治體系的同盟者予以利益共享,從而實現政治共治。
三、一旦社會發展裹足不前,政治變革就會失去內在動力,社會文明就無法產生質的飛躍。
這些觀點是非常值得重視的研究課題。即便在當今世界,政治和社會的關系仍是各國政治家十分頭疼的問題。如何讓政治和社會之間產生良性的互動,實現政治穩定、社會和諧,又能促進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王權論》給了很有特色的啟示和思路。
除此之外,本書還具有可讀性的特點。作者在提出概念時由淺入深,在學術結構上層層相扣,在援引史料時前后照應,在表述觀點時中西結合。因為由淺入深地提出概念,讀者閱讀時絲毫不感到費力;因為層層相扣地組織結構,讀者對作者的思想表達有清晰地理解;因為史料前后照應,讀者不會對這些史料感覺突兀而陌生;因為觀點中西結合,使讀者在比較中有了更深入的思考。
我們常說,人民是創造歷史的動力。但古往今來,在歷史和現實生活中駕馭這個動力的是各級各類“第一把手”。為了全人類的福祉,科學地遴選、管理和監控“第一把手”,將是新世紀乃至新千年中世界人民最艱巨也是最偉大的目標。因此,李劍宏先生《王權論》的出版是件好事,《資治通鑒》說:“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對我們當代人而言,汲取歷史的教訓,才能為現代政治文明建設提供好的借鑒。
(《王權論》,李劍宏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