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強
魯迅處在“舊者已亡,新者未立”的過渡時代,在沉悶而蒼茫的精神氛圍里,啟蒙者難以逃脫“中間物”的尷尬處境,這決定其精神角色的多重性。魯迅的偉大首先來自其人格的獨立和思想的自由。魯迅的聲音是發自內心的,沒有任何依附性。魯迅不是中國第一個啟蒙者,卻是啟蒙思想表達得最充分的現代思想家,他對中國人麻木、愚昧的品性有著最痛切的描述。人們把魯迅當作認識自我、剖析自我的一面鏡子,通過不同的視角審視魯迅的精神世界,其中不乏“同情之理解”,也有不少世俗成見。作為話題的魯迅是不拒絕任何當代化的闡釋的,魯迅似乎與任何一個庸俗卑鄙的時代針鋒相對,這恰恰是魯迅的魅力所在。魯迅所展示給世人的是“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人生,然而,人們卻出于各自的目的給魯迅戴上了五花八門的面具。魯迅的力量在于真實,這種真實源自生命內在的抗拒,抗拒“中國向來的老例”,抗拒“西崽相”,抗拒幫忙和幫閑,抗拒麻木的看客心態。
從赴南京學開礦,到日本學醫,以及棄醫從文,青年周樹人走異地,尋出路,在漂泊中苦苦求索。仙臺成為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的起點。“幻燈片事件”已經成為我們理解魯迅的一個不可忽略的精神事件。在日本求學的周樹人的精神基調是壓抑和苦悶的。這種痛苦是超前的,先覺的。因為更多的留學生是在過一種自以為是、自欺欺人的快樂生活。“幻燈片事件”對于渾濁的眼睛和麻木的心靈來說,幾乎是不存在的,而對于青年魯迅而言,則是一道無法揮去的精神傷痛。青年魯迅的思想是與當時新興的社會思潮相合拍的,諸如推崇科學,相信進化論,反對清朝共和革命等等,但是,魯迅并沒有停留在新潮的觀點上面,他的《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等文章提出了“立人”這一深刻的思想命題。正是這一深刻的思考和真切的關懷使得他超越了時代,超越了“平均化”狀態。
魯迅1912年至1926年在南京臨時政府、北洋政府擔任公務員。在機關里辦公、在官場上沉浮的魯迅扮演著為五斗米折腰的角色。魯迅在教育部的職業生涯是考察其心路歷程的獨特視角。與同代人相比,魯迅的深刻和凝重來自他的坎坷的人生經歷,家庭的敗落、兄弟的紛爭、生存的艱難都讓他充滿焦慮和痛苦,所謂“心事浩茫連廣宇”。魯迅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以罵人為職業,雖然在性情上他是地道的文人,但是,為了謀生,他就職于教育部,從事著繁瑣而無聊的公務。魯迅在1925年3月31日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自然,那時惡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總失敗。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敗后,即漸漸壞下去,壞而又壞,遂成了現在的情形。”經歷了希望破滅的過程,魯迅所獲得更多的是容忍、靜觀和沉思。正是由于近距離地觀察了腐化怪異的官僚丑態,魯迅才對舊勢力有著刻骨的憎恨與憤怒。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卻要忍受著庸俗的官場事務和烏煙瘴氣的官場風氣的折磨,這種磨練對于魯迅的思想和寫作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雖然身在官場,但是,魯迅顯然沒有學會和適應“潛規則”下的官場生存,魯迅的公務員生涯是一直不順利的,他是一個蹩腳的公務員,無論是在南京還是在北平,他都常常因得罪上司而險遭除名。他的內心與官場相去甚遠。職業不過是人的生存外皮而已,并不能控制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和精神生活。反戈一擊是魯迅的性格中堅硬的一面,而那些故意作態的人則往往無法掩飾其媚俗的一面,正如魯迅所言:“中國的隱士和官僚最接近的。”時為公務員的魯迅其實是一直與官場保持相當一段心靈距離的。這種 “營壘中的反抗”是與魯迅的堅韌性格有著內在的關聯。魯迅是官場上的異數、另類,他無法更改自己的文人習氣,雖然也有 “枯坐終日,極無聊賴”的時候,但是,他更多的是把時間放在了讀書思考和整理古籍以及到北大、北師大兼課上,這是一種靠容忍所獲得的自由。這是魯迅的生存智慧。在體制內生存雖是無奈的選擇,卻也不失為近距離觀察人生的一種手段。不少學者在進行魯迅與卡夫卡的比較研究時,都十分強調他們所共同具有的職員經歷,也許正是有了官場那種異化生存的體驗,才會有“吃人”與“變形”的發現與自覺。
一生傲然獨立的魯迅從不姑息黑暗,決不“將縱惡當作寬容”,用“最壞的惡意”和入木三分的罵來表白著自己的毫不留情和“不識時務”。在專制和殘暴的政治空間中,魯迅對那些暴發戶的革命新貴和靠殺人起家的政治流氓,冷眼相看,恨之入骨。不愿當“暴君的臣民”的他對統治者所炫耀的“治績”自然是持懷疑和否定的態度。對政治的絕望實質上就是對現實的清醒。政府在壓制言論,草菅人命,它所造成的許多血和許多淚令魯迅無話可說。魯迅對殘暴政客的種種惡行是無比憤怒的,所以,他“論時事不留面子”。魯迅的“不滿”不僅僅是對“一黨專政”的國民黨獨裁政府的反抗,也是理性精神和公共關懷的體現。魯迅在斷言中國不存在俄國那樣的“智識階級”的同時,也在竭力擔當著精神界戰士的職責。沒有魯迅這樣不停地與黑暗搗亂的思想者,當權者會更加肆無忌憚,而奴才們則睡得更加香甜。魯迅是一個全方位的不合時宜的人,是一個永遠的“異端”。
魯迅的吶喊大都是內在的,決不是空洞的口號和空虛的喊叫,即使是激烈的謾罵,也透著一股沉郁、冷峻的氣息。魯迅戳穿了許多演戲者的鬼把戲,制止了他們向權勢轉化的進程。魯迅的偉大在于他不是用一種話語霸權來取代另一種話語霸權,他甘當失敗的英雄,單身鏖戰的武人,撫哭叛徒的吊客。他在同論敵的爭執中是坦蕩的,沒有預謀,也沒有圈套,甚至連自我保護都沒有。他在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中夯實著自己的精神根基。豐富著自己的精神血肉。
堅守獨立性的魯迅是一個堅硬的存在。他自稱是“無所屬”。他排斥主義、派別、山頭和堡壘。在那個“狐貍方去穴,桃偶已登場”的變幻時代,魯迅執著地選擇了孤獨。他用這種近乎自我折磨的方式對抗著傳統的習慣、惰性和壓力。他所運用的批判尺度來自自我的價值確認。魯迅的價值關懷超越于時代,超越于個體,是對人的價值的關懷,對生命自由的呼喚。魯迅先生的“大怒”是深刻的,是愛與憎交織的激情的迸發。魯迅先生對我們民族的靈魂有切膚的體察,他最大的敵人是腐朽的傳統文化,是“一級一級馱伏著不能動彈”的黑暗社會,他對我們民族文化中積淀下來的奴性是極為敏感的。而這種奴性根深蒂固,像污濁的空氣,雖然看不見卻時時刻刻纏繞著人們,無法擺脫。而一般人對此是全然不察的,他們自我感覺良好,并且樂意充當“看客”,甚至參與“人血饅頭”的交易。這正是魯迅先生常常感到孤立無援的主要原因,也是中國近現代的啟蒙運動時常夭折的癥結之所在。所以,魯迅先生感覺到自己處于“無物之陣”當中,親自感受到“軟刀子割人不覺痛”的慘烈。
魯迅身上洋溢著一種無以言傳的革命氣質。從某種意義上說,魯迅始終是浮在時代表層的革命喧囂和投機式的革命假象的反抗者、揭露者和消解者。革命如果不是出于人的內心自覺,就會異化為一種戕害心靈的權力,就會成為“做戲的虛無黨”的花招。革命是一個不斷被誤讀和改寫的詞匯。懷著不同心思的人,按照自己的意圖對革命進行著“過度解釋”,演繹或扭曲著革命的本意。革命文本成為心靈真實的對立面。那些聲嘶力竭叫喊革命的人,大多是形形色色革命話語的替代品,是語言暴力的犧牲品。他們既是革命的宣告者,同時又是革命的囚徒。而魯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清醒地看到了革命的多義性和被利用和歪曲的可能,從而保持自己的獨立性而沒有成為革命的派生物。魯迅對革命悖論的認識是深刻的。革命在解放人的同時,也會造成另外一重束縛。革命不可能包治百病,更關鍵的問題是革命本身也會成為一種病。革命者所忽略的恰恰正是魯迅所關注的。他始終擔心革命的無節制會演化為一種流氓行為。正如李長之所言,“魯迅永遠對受壓迫者同情,永遠與強暴者作戰”,所以他總擔心那些起來造反的奴才做了主子之后的狀況,可見,魯迅的憂思是何等深遠。歷史證明,革命不僅是崇高者的墓志銘,也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魯迅是懷著“對庸眾宣戰”的心態投入革命的,這造成了魯迅式的孤獨和悲涼。魯迅從來就不想“超出時代”,革命對于魯迅來說,是執著于現實的必然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