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朝花夕拾 審美情趣
摘 要:文章從審美情趣的角度分析了《朝花夕拾》的豐富內涵,指出書中童趣、理趣、諧趣的有機統一,是魯迅先生高超的寫作藝術與深邃的社會思想的完美結合。
作為一組從記憶中抄出來的文章,魯迅的《朝花夕拾》較完整地反映了他從童年到青年時代的主要社會經歷,其中大部分篇目寫的是童年時期的生活。與單純的回憶性散文不同,《朝花夕拾》常將生活習俗的描述與文化反思和社會批判有機地融為一體,行文幽默,意味深長,構成了一個童趣、理趣、諧趣相統一的充滿情趣美的藝術世界。
一
在敘寫小時候的生活經歷時,魯迅能用兒童的眼光觀察周圍的事物,用兒童的語氣寫出他們的行動和心理狀態,使作品自然地具有一種濃郁的兒童情趣。這種“童趣”是通過一組組真實而生動的生活圖景及契合兒童特點的心理感受表現出來的。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對百草園詩情畫意的描述,雖然那只是一個普通的菜園子,但魯迅卻從“碧綠的菜畦”寫到“輕捷的叫天子”,再寫到“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的“無限趣味”:拍雪人、塑雪羅漢、捕鳥等一系列再現兒童興奮、歡快心情的游戲活動,展示了兒童豐富的想象世界。當然,我們說,“百草園”中的諸多樂趣,是小魯迅暫時擺脫單調的私塾生活時的心理狀態的表現,是對三味書屋的有力反襯,二者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迷信中的勾魂使者無常,本是個恐怖的地獄鬼形象,但在小魯迅的眼中卻是令人喜愛的,是“我和許多人——所最愿意看的”,“他不但活潑而詼諧,單是那渾身雪白這一點,在紅紅綠綠中就有‘鶴立雞群之概”,并稱其為“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這種感受,是孩子心靈的折光,他們沒有成人理性的思維反映,只是憑率真的天性直觀地體察四周的一切,他們的視野中,存在著一個成人無法感受到的新奇別致、充滿創造性想象的世界。《狗·貓·鼠》一文對小隱鼠的活動做了栩栩如生的描寫,表達出小魯迅滿心的喜愛之情,但當他得知小隱鼠被貓吃掉后,竟產生這樣的想法:“當我失掉了所愛的,心中有著空虛時,我要充填以報仇的惡念!”從此視貓為仇敵。這種天真的想法,在成人看來不免幼稚,卻真實地表現出兒童的一種樸素的愛憎情感。
魯迅曾說過:“孩子是可敬服的,他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以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語言;他想飛上天空,他想潛入蟻穴……”這是孩子特有的精神世界,雖然他們的想法千奇百怪,甚或很可笑,但其中顯示出來的純真、歡快與執著,又何嘗不是一種“美”呢?魯迅深知孩子的心理特點,他準確地傳達出了自己小時候的性情心態,準確地反映出了孩子眼中的生活。不過,還需指出的是,文章中的“童趣”不僅僅在于展現豐富真實的兒童世界,還從另一方面襯托出當時壓抑制約兒童身心正常發展的封建教育的腐朽與荒謬,以及舊道德的愚昧與殘酷。作者對材料的選擇帶有很強的目的性,也多少打上了他中年時期情感與思想的烙印,這就涉及到了作品中的“理趣”因素。
二
魯迅在深情地描繪兒時的生活習俗時,總忘不了插入少量精練而冷峻的議論性和說明性文字,或帶批判性,或含教育意味,滲透著他對中華文化中的一些舊習俗、舊道德、舊心理的深刻思索,使社會批評與文學成分渾然一體,“理趣”色彩極濃。他七歲時上私塾,被迫讀宣揚孔孟之道而又難以理解的“四書”、“五經”、《鑒略》等書;平日在家中,又受到家長和保姆的嚴格管束,深深地感受到封建教育、倫理制度對兒童身心健康的摧殘。在三味書屋里,孩子們毫無心思去讀枯燥的所謂“經書”,而是醉心于乘教師不備時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用“荊川紙”描繪小說上的繡像,或是跑到后院捉蒼蠅喂螞蟻。魯迅回憶說:“我們那時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圖畫的本了,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呵斥,甚而至要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這段說明性的文字道出了封建教育違背兒童身心發展規律的反科學性。《父親的病》一文中,寫父親垂死之際,正受著痛苦的折磨,而此時,衍太太卻依照舊習俗讓年少的魯迅一遍又一遍高喊“父親”,希圖延長其父在世的時間,以示孝心,使得魯迅的父親一次次睜開眼睛,又一次次昏死過去,如此反復折騰,直到咽氣為止。那個場面,讓魯迅永生難忘,他寫道:“我現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一語揭示了舊倫理對大人、對兒童的傷害。《〈二十四孝圖〉》更是對形象體現封建倫理觀的樣板,諸如“老萊娛親”、“郭巨埋兒”等殘忍、迂腐行為進行了有力的批判,“正如將‘肉麻當作有趣一般,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老萊子即是一例,道學先生以為他是白璧無瑕時,他卻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運用雜文筆法點破舊倫理的本質及其必然死亡的命運。“家景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那么,該埋的不正是我么?”通過兒童天真的想法暴露出舊倫理道德的極端危害性。上述幾段文字適時有效地深化了文章題旨,增強了文章的理性色彩。值得注意的是,文中的議論、說明不僅針對“舊事”,還往往和“時事”結合起來,看到事物間某種聯系,借題發揮,把社會批評內容植于其間。像《〈二十四孝圖〉》末尾一段話:“現在想起來,實在覺得傻氣。這是因為現在已經知道了這些老玩意,本來誰也不實行。整飭倫紀的文電是常有的,卻很少見紳士赤條條地躺在冰上面,將軍跳下汽車去負米。”順手巧妙地嘲弄了北洋政府官員愚弄人民的鬼花招及其統治的欺騙性。另在談到小時候的私塾教師時,就指出他們“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借“就是”二字把早期的“塾師”同當時的自我標榜成青年導師的資產階級學者聯系起來,相互映照,加以諷刺。
我們知道,魯迅寫《朝花夕拾》不是為了單純地追懷往昔,他的目的在于能觸及時事,為現實而抗爭。他說過:“倘有人作一部歷史,將中國歷史教育兒童的方法,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給人明白我們的古人以至我們,是怎樣的被熏陶下來的,則其功德,當不在禹(雖然他也許不過是一條蟲)下。”《朝花夕拾》中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阿長與〈山海經〉》《五猖會》等文都有著作者童年時代所受封建教育的記載。可以這么說,這些回憶性散文,從一個特定角度批判了封建制度的腐朽與落后,又于不經意間諷刺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當權者及某些不良的社會現象,使讀者在會心的微笑中體驗到其中深刻的思想內涵。
三
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也是位幽默大師,他的雜文是諷刺藝術的典范,《朝花夕拾》雖是散文集,也具有一種雜文式的幽默,語言詼諧,對日常生活中不合理的、可笑的、可鄙甚至可惡的事加以嘲諷,頗有意味。《藤野先生》對大清國留日學生的外貌特征做了如下描述:“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作者頗含意趣地以日本的象征“富士山”做喻體,寥寥數語,卻入木三分地生動展露出留學生們不思求學、醉生夢死的丑陋行徑和庸俗卑瑣的心態。《父親的病》一文中,寫紹興老中醫陳蓮河開的藥引子,“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講貞節,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使用擬人手法,將中醫中的某些陳腐荒唐因素與舊倫理拉到一起,加以嘲弄,妙趣橫生。魯迅運用諷刺,絕非隨意想象,而是建立在尊重現實生活及其規律的基礎上,他說:“‘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因此他善于抓住事物的個別特征,以漫畫式的筆法進行放大突出,達到概括其本質的目的。《朝花夕拾》中還有一類幽默,并沒有刻意的想象和夸張,只是通過客觀性的敘述表現出來。像《阿長與〈山海經〉》中寫夏夜長媽媽的睡相,“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烤得那么熱。”后經勸說,“但到夜里,我熱得醒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我想,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寫得令人忍俊不禁,雖無深奧的含義,卻充滿一股濃烈的生活氣息,使人感到親切自然。
魯迅十分注意文章語言的趣味性,認為趣味性與學術性、戰斗性并不排斥,相反有助于讀者的接受。他發現,“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于疲倦。”即使是戰斗性很強的雜文,也不例外。“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但“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當然“不是撫慰和麻痹”,而“是勞動和戰斗之前的準備”,形象準確地闡發了作品的“諧趣”對于作文的重要性,是很有道理的。不過,風趣幽默雖能引人入勝,但要站得高,想得深,有豐富的內涵,否則就會流于油滑。油滑和幽默是有嚴格區別的,幽默不僅是種形式,更是一種精神,一種智慧。魯迅的幽默有著渾厚的意蘊,他的筆調是輕松的,內容卻是極其嚴肅的,給人啟迪,促人深省,顯示出他高超的藝術表現力。
四
《朝花夕拾》的內容是回憶性的,各篇的表現形式卻不完全一樣,有的比較含蓄,寓深意于如實的描述之中;有的則非常明顯,記敘時夾著議論和說明,語言沒有雕飾,只是信筆道來,卻有著很高的審美趣味。上述所論及的“童趣”、“理趣”、“諧趣”只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三者不是彼此分離的,而是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品更深的意蘊,還有待我們繼續開掘。
(責任編輯:張 晴)
作者簡介:郭楚偉,渭南職業技術學院中文講師。
參考文獻:
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