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勇 江 倩
關鍵詞:盧前 新詩 新舊碰撞
摘 要:盧前是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他師承吳梅,融合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的新文學思想,開辟新的文學建設路徑。其作品數量巨大,尤其在新詩創作中突破新舊詩歌界限, 對文學進行嶄新定義,以新舊雜糅的語言形式及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傳統文人的審美意趣,創作了更接近于詩歌本質的作品,進行了接續傳統、引介新知的努力。
盧前(1905-1951),江蘇南京人,原名正紳,后改名為前,字冀野,自號小疏,別號飲虹,別署江南才子、飲虹簃主人、飲虹園丁、冀翁、飲虹詞人、中興鼓吹者等。盧前出身書香門第,1922年因數學成績不合格以“特別生”名義被東南大學破格錄取,從吳梅先生治曲,被譽為“江南才子”,成為吳門中繼任中敏之后的又一位近代散曲學大家,同時也是一位著述豐富的詩人、劇作家、文學和戲劇評論家,一生致力于新舊文學創作、搜集整理傳統典籍和對傳統文學的現代轉化,在新舊文學的創作實績和研究水準上都是現代文學中極富價值和別具特色的一部分。早期曾出版了新詩集《春雨》(南京書店,1926)、《綠簾》(上海開明書店,1934)等。1937年抗戰開始后,盧前積極參與政治活動,自1938年6月開始連任國民參政會四屆參議員,出版《民族詩歌論集》(重慶國民圖書出版社,1940)等。抗戰結束后,曾任南京市文獻委員會主人,南京通志館館長,主持歷史地理類刊物《南京文獻》的編輯出版,出版文化散文雜記《丁乙間四記》(南京讀者之友社,1946)、《東山瑣綴》(江寧文獻委員會,1948)。解放后致力于文學創作,在上海的《大報》《亦報》上開設專欄,連載長篇小說。
從盧前的創作來看,他是介于新舊文學之間的獨特個體。在上世紀20年代文化保守主義風潮彌漫的東南大學求學生涯中,盧前深受具有舊文人氣質的曲學大師吳梅的影響,在詩詞曲賦上頗得其真傳,吳梅曾夸獎他說:“余及門下,唐生圭璋之詞,盧生冀野之曲,王生駕吾之文,皆可傳世行后,得此亦足自豪矣。”①盧前被稱為“國中治曲之第一人”,題材取自生活瑣事,文采飛揚。受“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思潮影響,盧前的舊體文學創作往往運用現代理論或現代手法進行改裝,以詞曲文獻校勘為基礎,加入個人生活感悟,形成了詞藻富麗、詼諧得體的文風。
盧前文學成就的特別之處集中體現于其新詩創作中。年輕時他出版了兩部新詩集《春雨》和《綠簾》。他自稱:“我之從事新體詩的制作,始于1919年。”這種創作凝結了新舊兩種文學的特色,既是當時風起云涌的新文學運動的影響,“自胡適之先生的文學革命說高唱入云,風景云從,頗極一時之盛。我也于花晨月夕,不自禁的就隨便的涂抹起來。”不追求韻腳平貼,使用俗字俗語和新式斷句方法;又不脫舊體詞曲的痕跡,字句、典故的運用非常嫻熟,重情致、營意境的手法與傳統詩詞毫無二致,“其音節諧和有含著無限宛轉情深之感”②。他的詩集一出版,就有人對這種詩歌的歸類提出質疑,認為不是純粹的新詩,又和舊體詩差別很大,為此盧前總結了當前的新舊詩歌的界限分野:
予有說也:溯遜滿晚季,新文學盛稱一時。所謂新文學者,以舊格律傳新精神。如南社馬君武輩,新會梁任公,其文傳誦至今。洎乎胡適海外歸來,復以新文學相號召。彼之新文學,初止于用白話而已。其后和者議紛,破除陳骸無遺(彼等稱舊律為骸骨),于是口所道,心所思,無論為情緒之表現,理知之寄托,悉名之詩,“啊,罷,啦,呀”,語尾辭遍紙上,比來報章猶可見及。
盧前提出了新的詩歌觀念,認為不必拘泥于形式,“冀野曰:文學無新舊也,有新舊也。無新舊,以其不失文藝之本質;有新舊,以時代之影響無常,文士之思想遷變。”只要不失“詩”的本質,達到描景敘事、表情傳意的作用,具有鮮明藝術特色,就應算作好詩,“今予所為,不合于舊詩詞曲之格,只求賞心悅目;別存之,號曰新體。……予之新體,誠近于舊詩詞曲矣,然非舊詩詞曲也!”③盧前的新詩展現出新舊兼容、進步與保守雜糅并存的復雜狀況,略有沿襲前人,不具獨特眼界的弊病。如《秦淮河畔》:
這滾滾去的明波,/活生生困住我。/心隨潮起落!
一樣潮汐逐江流,/水油油,心悠悠,/心上人知不?
起首“這滾滾去的明波”讓人看來明曉易懂,既像新詩的通俗特質,又類似《紅樓夢》中“一夜北風緊”的功用:拓寬視野,給下文留出無限想象空間和發揮余地。下一句“活生生”則展現出作者對詞曲的熟悉,信手拈來的都是元曲中的下里巴人常用語,自然風致躍然紙上。到下闋“水油油,心悠悠”則完全是詞曲的寫法,但接著作者說“心上人知不?”這里的“不”可以視為“否”的異體字,韻腳非常工整,帶有秦淮河岸民間“風”的佻脫潑辣,又運用了新體詩中求戀愛自由、情感解放的主題,言語坦白,感情熾熱。整首詩除了字句形式上具有新舊兩種特征外,在表達意趣上也是新舊兼顧的。沒有舊式文人的優雅,也沒有俗到粗鄙,含意與民歌或新體情詩接近,借景起興,顯示出未經世事的少年創作題材上的褊狹。《本事》也是盧前的一首情詩,讀來更清新自然,有少年本色。沒有像借鑒新舊詩歌的格式句法,不同于傳統情詩中的溫婉含蓄,也沒有新體情詩中的肆意張揚,用平淡踏實的語調簡潔地描摹出一幅青梅竹馬在明媚春光中安靜相處的靜態圖,喚起讀者內心對青春歲月里初戀的青澀純潔記憶:不摻雜任何利益、欲望,簡單的相愛。詩中傳達出的純凈的少年情懷,“清靈浪漫”④,讓人非常沉醉,久久回味。
記得那時你我年紀都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花下,/風在林梢鳥在叫。/我們不知怎么樣困覺了,/夢里花兒落多少?
在《寒食節放歌》中盧前感染了南社詩人所特有的民族主義激情,刻意模仿他們的口吻,用“狂奴”、“新中華”之類的詞極力渲染熱愛祖國而有心無力的困境,句式借鑒了唐詩中的自由體式,音節鏗鏘,很有煽動力。
君不見雨花臺上年少狂奴,/踏青去,拍手高呼:/“多少年來!多少囚徒!/
血花濺處,只墓草青青無數。/從今為新中華開辟光明路,/發愿:入地獄,舍身地獄!”/呼不盡中心情熱!蕩不凈人們污濁!/哦,狂奴!日暮窮途,山頭獨哭!
盧前新詩中帶有的舊體色彩,在《招舟子過桃葉渡》《所見(蔣山中)》等詩中表現得非常明顯,展露了作者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以及傳統文人的審美意趣。桃葉渡和蔣山(鐘山的別稱)都是具有歷史文化記憶的地方,桃葉渡已經消失,“于今只剩得斜陽老樹!”當年王羲之的愛妾桃葉早已灰飛煙滅,留給后人追懷的僅僅是這個略帶溫情的地名。而鐘山里“空山寂寂”,風中斜陽下,詩人看到的是“點點鴉棲”,似動還靜,略帶傷感而靜謐的情懷彌漫其中。
盧前的新詩集《綠簾》古典色彩更為濃重,通過這種新舊雜糅的創作方式,盧前試圖探索“究竟新體能替代了舊體沒有?新體詩已達了成熟期沒有?像這樣是不是一條可通的路?”由于作者的興趣更接近于舊體詩歌,對新詩的評價不高,希望進行“舊壇盛新醴”的創作,盡快完成新詩格律化,所以這部詩集更有舊體詞曲的意味。如《綠簾無語望黃花》,三次用“綠簾卷不盡的西風”開篇,但“黃花”卻不是“當日的風光”、“苗條”和“馨芬”了,不能盡如人意的變遷帶來無盡的凄涼哀傷。最后一節非常突出地展示了作者化用詞曲的功力:
可憐捧著一顆脆弱的心兒,/惘惘地送了珍惜的青春。/
恍惚才低吟著藍田日暖,/沒來由早已是淚雨紛紛;/
漫說道什么如煙如夢,/怎樣把往事從頭問?/
恍惚又聽得了高山流水,/無端重提起新仇舊恨;/
難道是蒼天生了我,/消受一剎那溫存都沒有分!
詩人靈活化用了典故“藍田日暖”、“高山流水”等,這個階段盧前專注于傳統詞曲研究,在詩中情不自禁地帶入了曲的表達形式,“沒來由”、“無端”等曲子中常用的串詞讓整首詩帶有濃厚的古典意味。《蛾眉曲》中他用“鎮日價愁思不定”,類似《牡丹亭》里杜麗娘整日情思昏昏。在《簾底月》中直接引用《牡丹亭》中名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又多用典故,如“前度劉郎”(《蛾眉曲》)借用了“前度劉郎今又來”(《再游玄都觀》)等,“愛惜春光,莫待花兒老”(《花鳥吟》)意境化自“花堪折時直須折”(《金縷衣》)。從題目到情節,這些詩都展現了古典浪漫主義情懷。《綠簾》詩集中的新詩雖與舊體詞曲形式上有所區別,但本質上傳達出的仍舊是傳統文人的審美指向。在這兩部新詩集之后,盧前自稱幾乎與新詩“絕緣”,主要致力于散曲的研究,舊體詩詞曲賦的創作。
從盧前留下的眾多新詩創作看來,他是難得的自覺融合新舊文學特征的作家,突破了新舊樊籬,將詩歌創作回歸于本質,既是南京濃厚的傳統文學底蘊的繼承者與發揚者,也是南京新文學陣營中的重要創作者和研究者,這種特殊的文學形式和文學觀念在民國南京文學面貌中獨樹一幟。
(責任編輯:趙紅玉)
本論文得到江蘇省社科聯“人文江蘇研究工程立項課題”(項目編號:RWJS0024),江蘇省社會科學院2008年一般項目“中國現代文學視野中的‘潛社”(項目編號B0812)資助
作者簡介:張勇,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中文系講師;江倩,陜西教育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①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67頁。
②③盧前:《春雨·詩序》,《盧前詩詞曲選》,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頁。
④ 胡夢華:《讀〈春雨〉》,《盧前詩詞曲選》,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