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勤
黃周星(1611—1680)乃晚明著名文學家,著有《夏為堂詩略刻》、《九煙詩抄》、《黃九煙先生雜著》等多種,且亦長于戲曲創作,著有雜劇《惜花報》、《試官述懷》二種,均佚。傳奇《人天樂》(一名《北俱廬》)一種,尚存。另有戲曲論著《制曲枝語》,亦存。近年來,研究戲曲者,對黃周星其人多所涉及,且一般都認為,他于康熙十九年(1680)自沉而亡。但是,他究竟卒于何月、何地,為何誤傳其死于五月初五,卻值得探究。就相關文獻來看,意見分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黃周星投什么河而死的問題。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二一《黃周星》謂:
九煙,晚變名曰黃人,字曰略似,又號圃庵,又曰汰沃主人,又曰笑蒼道人,布衣素冠,寒暑不易。人有一言不合,輒嫚罵。嘗賦詩云:“高山流水詩千軸,明月清風酒一船。借問阿誰堪作伴,美人才子與神仙。”年七十,忽感愴于懷,仰天嘆曰:“嘻,而今不可以死乎?”自撰墓志作《解脫吟》十二章,與妻孥訣,取酒縱飲,盡一斗,大醉,自沉于水,時五月五日也。
此說未明言所投何水,但影響很大,陳田《明詩紀事》照錄其原文。而卓爾堪《明遺民詩》,則稱其“素懷靈均之志,終投秦淮以死”(錢仲聯主編《清詩紀事》第一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查為仁《蓮坡詩話》則載:“黃九煙周星,前進士也,上元人,流寓湖州。年七十,忽感愴于懷,自撰墓志,作《解脫吟》十二章,縱飲盡一斗,大醉,沉南潯河而死,時五月五日也。”(《清詩話》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似由《靜志居詩話》而來,而稍作變更。楊際昌《國朝詩話》所述,與《蓮坡詩話》相近,謂:“上元黃九煙周星,《游昌巢民春暉園》詩:‘夢老吳山五十年,今朝始得臥蒼煙。三年已嘆生公石,一水還浮米芾船。海國衣冠名士會,醉鄉花月美人天。豪情勝事真千古,那管蘭亭共輞川。宕逸可玩。后流寓湖州,年七十,忽縱飲大醉,沉南潯河死。所著《唐詩快》,脫盡滄溟、竟陵窠臼,足增人才識。”(郭紹虞《清詩話續編》第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于《〈制曲枝語〉提要》中,即稱“年七十,在秦淮河自鑿舟破,沉水而死”,又別存一說,謂其“自投于潯陽江而死”。至凌景埏、謝伯陽《全清散曲》,則徑稱其“自沉于秦淮河而死”。而譚正璧《中國文學家大辭典》、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齊森華等主編《中國曲學大辭典》,在敘及該人事跡時,則表現得十分謹慎,僅稱“自沉于水”,而未點明投水的具體地點。如此看來,投水于秦淮之說影響較大。黃氏為上元(今江蘇南京)人,選在秦淮河自沉,似在情理之中。此為一說。另外,還有人認為,黃氏“自沉于淮揚”(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潯陽江”,在江西九江市北,黃氏晚年游蹤,多在江浙一帶,故“潯陽”云云,當是誤傳。而“潯溪”,在浙江湖州東六十里,為余石溪之支流,自德清縣界分流入境,東北至南潯鎮,入運河。黃氏晚年恰寓居湖州,“沉南潯河死”,較以上諸說接近事實。除《國朝詩話》、《蓮坡詩話》所言鑿鑿,足可憑信外,葉夢珠《閱世編》(中華書局2007年版)亦稱,黃周星晚年,“依其吳婿僑寓吳興之南”,吳興即湖州。該書曾詳細記載黃氏投水未死之經過,故其所投之水乃潯溪(即潯河)當無疑。
二是黃周星死于何年何月的問題。
自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自沉于水,時五月五日也”之說出,幾乎各家均沿其說。《全清散曲》、《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中國曲學大辭典》、《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古本戲曲劇目提要》等,幾乎眾口一詞。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曾糾正舊說黃氏“自沉于淮揚”之誤,并推測道,“蓋沉于南潯”,殊為難得,但仍認為黃氏“五月自沉”。以上說法,皆不夠準確。葉夢珠《閱世編》卷四“名節┮?黃周星”,敘其事甚詳,謂:“時公依其吳婿僑寓吳興之南,遂于五月五日自撰墓志,為《解脫吟》十二章,《絕名詞》二章,踵三閭大夫之后,遇救得免。”則明言其五月五日欲死不得,“遇救得免”。又載曰:“家人勸慰,而公志愈堅。六月望后,夜復赴水,冀無援者,適又為人救免。公憤甚,而家人防益密。至七月十七日夜半,乘間赴蹈清流,防者覺而奔救之,公乃自絕飲食,至二十三日而卒,時年七十。故《解脫吟》首章曰:‘苦海空過七十年,文章節義總徒然。今朝笑逐罡風去,縱不飛升也上天。”
葉氏與黃周星素有交往,對其家世、生平了如指掌,且對其晚年事跡,多所敘述,謂其“庚申(康熙十九年,1680)春,復來海上,師門兄弟,幾不相識,留作平原之飲。余固得追隨唱和,獲公指示,受益頗多。見公好飲,然飲未半酣輒止,而談笑之余,時帶愁容,獨坐作嘆息聲。余嘗戲慰公曰:‘昔杜少陵時帶憂愁,陶彭澤放懷自樂,后人不以陶劣于杜,公何舍陶而學杜乎?時予出所著《九梅堂雜稿》求序,公即以此筆諸卷首,亦為戲言以對,而愁終不可解也”(葉夢珠《閱世編》中華書局2007年版)。以黃氏之為人,“中有不平,即面折之,不為周旋世故,遷就悅人之故態”(同上),且一言未合,動輒謾罵,而葉氏能與之“戲言以對”,足見二人關系非同一般,故所言當可信。黃氏之卒,當以七月二十三日為準,且非投水而死,而是絕食以斃命。對此,吳書蔭先生曾撰有《對〈明遺民黃周星及其佚曲〉的補正》(《文學遺產》2003年第5期)一文,已作考辨,茲不贅述。
然而,許多學者為何誤以為黃周星自沉于五月五日,卻很值得人深思。據黃宗羲《吳山益然大師塔銘》載,歙之汪沐日其人,與黃周星有相似遭際。中原板蕩,“南渡,授職方司主事”,國亡,祝發于閩之吳山,釋名弘濟。己未(康熙十八年,1679),故鄉人迎其歸黃山,途經廣陵(今江蘇揚州),黃周星、楊廓庵、程山尊、迮旦庵、殷簡堂、王孫、畢右萬、汪扶晨等前來送行,弘濟作死別曰:“老僧于今日作別,諸公各賦一詩,限死字韻。”來者愕然:“公得無戲語乎?”黃周星揮毫曰:“五月五日三閭死,今之古之只此耳。自有天地從何來,掩卷呻吟嘆豐芑。有君被執不得歸,子蘭上官沒道理。屈原大夫發病狂,要救楚國自我始。進不能站退不能,三皇五帝費議擬。誓將七尺葬江流,萬古同流江漢水。嗚呼!尼父刪詩乃擯楚,紫陽述之以終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千古何人,知我有屈。”(吳光主編《黃宗羲全集》第十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如此看來,這批矢志為國、至死不渝的貞烈杰士,是引放逐沅湘、“懷憂苦毒,愁思沸郁”、憤而投江的屈原為同調的。之所以選擇五月五日殉國,實欲踵前人之跡。因有此事先之約定,故黃氏亦幾次選擇投水死,初則五月初五,繼則七月十七,不過均因家中親人勸阻而未果,復于七月二十三日絕食死。弘濟向眾人訣別時,不少人都在場,表示同日死者當不止一人,因有此約定在先,且黃氏確有投水之舉,加之時值戰亂、消息閉塞,故始有以訛傳訛之事。
(作者單位: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