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記》是陶淵明散文創作的名篇,也是我國文學史上有口皆碑的瓊章。千百年來,它之所以深受人們的喜愛,除了構思精巧、情節動人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它的語言具有獨特的藝術特色。本文擬就此進行一些簡略的分析。
一.文字簡潔,內涵豐富,具有高度的概括力。
陶淵明是散文創作的大家,他善于用最少的語言概括最多的事物,以最經濟的筆墨反映最豐富的思想內容。《桃花源記》全文僅僅二十五句,三百二十字,就敘述了一個有人物、有對話、有情節的完整故事,生動展現了一個遠離人世的理想社會。作者以漁人的行蹤為線索,寫出了桃源被發出的始末、桃源人的來歷和桃源內的生活概況。無論是寫漁人進入桃源的曲折經過,還是寫桃源的田園風光、社會人事;無論是寫桃源人與漁人的問答,還是寫太守、劉子驥的尋求,文筆都極為洗煉省凈,令人嘆為觀止。
文章一開頭,作者僅用“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一句話,就交代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及主人公的身份。第二自然段描寫桃花源的景象也只不過一百多字,就勾畫出了一幅極其動人的場景。作者從桃源的土地、屋舍,一直寫到桃源人的衣著以及他們的精神狀態,由遠及近,由表及里,層層遞進,步步深入,次序井然,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作者惜墨如金,遣詞用語以一當十,以少總多,表現了高超的概括能力。當桃源人問漁人“所從來”時,作者不多費筆墨,讓漁人繁瑣作答,只用“具答之”三個字就概括了漁人進入桃花源的全部經過,而又能使讀者清清楚楚。當桃源人向漁人“問今是何世”時,作者只用“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一句,表明漁人把自己的知道的世間情形都講出來了。當漁人辭去后,到太守那里去說起桃源情狀時,也只用“詣太守說如此”一語了之。其中“如此”二字,概括了漁人進出桃源的一切見聞和切身感受,真可謂言簡意賅。
二.平中見奇,樸中見色,呈現一種清淡樸素之美。
陶淵明作文不重詞藻的華麗,不事雕琢,而是盡力做到平易自然,清新樸實。但是我們讀他的作品,并不覺得單調淺薄,而是感到淡中藏美,淳厚有味。在《桃花源記》中,作者寫人敘事、摹景狀物沒有用濃墨重彩去作夸張的烘托和渲染,只用白描的手法,平淡的語言,就點染、勾畫出桃源的自然美和人們的生活美,創造了一個令人神往的理想境界。
第一自然段中寫桃花源的外景:“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作者用語平實,沒有刻意雕飾,只是從溪岸、地面、空間,從樹、草、花,從視覺、嗅覺等不同的角度和層次作了描述,淡淡幾筆,就描繪出一幅情韻雋永、意境優美的暮春桃林圖。那夾岸的桃樹,紛飛的花片,芬芳的嫩草,使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語言的樸素美熔鑄于宇宙自然美之中,留下了悠然不盡的意味。
至于桃源中風土人情的描述,更是生動具體,親切逼真。在作者筆下,桃源內的田園風光是美的,那開闊的土地,整齊的房屋,美好的池塘,垂蔭的桑竹,縱橫交錯的田間小道,一切都是那么的迷人,連雞犬也是可愛的;桃源里的社會人事、風俗人情更是美的,桃源人勤勞、淳樸、熱情、誠懇,他們人人勞動,自食其力,過著和平、寧靜的幸福生活,這里完全沒有人世間爾虞我詐的情形,不要說他們彼此之間的平等互愛,就是來自世間的漁人,他們也把他當作自己人一樣“設酒殺雞作食”,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到。作者把別有洞天的桃花源寫得有動有靜,有聲有色,構成了一幅優美、恬靜、安適、和樂的動人畫面,不僅自然景物歷歷在目,而且連人物也呼之欲出了。我們讀了,覺得詩意盎然,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其中了。
三.形象生動,表意深刻,既有具體的可感性,又有豐富的聯想性。
宋人李公煥說陶淵明的作品“造語平淡,而寓意深遠,外若枯槁,中實敷腴”(《箋注陶淵明集》卷四),指的是他善于用平易淺近的語言含蓄地表現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容。這一點在《桃花源記》中也有很好的體現。
文中寫桃源人初見漁人的情景,用“乃大驚”三個字來描述。“乃大驚”,不僅活畫出桃源人見到陌生人時驚奇異常的神態,而且形象地表明了源中人與外界隔絕得久遠。當漁人講述自己的見聞后,引起了源中人的反應,作者用“皆嘆惋”三字來表述。雖未寫嘆惋的具體內容,但源中人因何面嘆惋是不難想象的,那就是世間是多么的混亂污濁,桃源是多么的安樂平和!當漁人要離開桃源時,源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語言婉轉而含蓄,蘊藏著豐富的內容。表面上看是源中人的謙詞,實質上點出了全篇的結穴,意味深長。它既刻畫了桃源人避世極其深沉的心理狀態,又暗示了作者之所以運用桃源來寄寓自己理想的原因——避亂。讀到這里,讀者就不禁會思考,為什么“不足為外人道”呢?進而自然會聯想到現實社會而得出結論:因為外人知道后,塵世間的丑惡就會侵入,戰亂就會降臨,桃源和平安適的生活就會遭到破壞。這就進一步揭露了世俗社會的黑暗,突出了桃源生活的美好,收到了言近旨遠的效果。“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一句也是語淺意深,耐人尋味,表層的意思是說桃源人不知世間朝代的更迭,背后卻隱含著很深的感慨,其實質是對魏晉時代干戈擾攘、勾心斗
角的殘酷現實的無情批判。作者下筆含蓄,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和回味的余地,增強了語言的藝術效果。
四.煉字擇詞造句,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桃花源記》在煉字擇詞造句方面,有著很高的造詣,尤其在動詞的選擇、副詞的運用上有獨到之處。
文章一開始,交代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后,緊接著巧用一個動詞“忘”,寫出了漁人朦朦朧朧的意識,恍恍惚惚的感覺。而后又用“忽逢”二字,準確地勾出新奇、幽美的桃花林無意跳入漁人眼簾的情意。這樣寫,故事的發生符合生活邏輯,同時又為引出桃花源渲染了神秘的氣氛。結尾處“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與此相呼應,為點明桃花源是幻想中的理想世界,而不是現實社會的實存之地埋下了伏筆。這種來去無蹤、變幻莫測的描寫,正好突出了桃花源不同一般、高于現實的特性。
作者用“初極狹,才通人”,寫桃源的入口處,其中用三個副詞:“初”表時間,“極”表程度,“才”表范圍,表意極為精確,突出了桃花源的神秘色彩。作者寫山口有光,是“仿佛若有光”。“仿佛”二字,用得既靈活又貼切:一則因為山口很小,光線不甚分明,用“仿佛”二字正可描繪出光線極弱、洞口若明若暗的樣子,這更符合桃花源隱蔽五六百年而不為人發現的情景;二則因為桃花源乃虛設之境界,其中景物并非實有,故用詞不宜太實,“仿佛”二字,恰能給讀者以迷離惝怳之感,增強了語言的藝術魅力。作者用“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來表述桃源與外世隔絕的嚴峻性。其中“乃”、“無論”二詞,皆有畫龍點睛之妙,不僅增添了桃源的傳奇色彩,而且表達了作者對現實社會極端厭惡和徹底否定的情感。可見,作者煉字擇詞造句匠心獨運,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五.句式整散結合,音韻和諧悅耳,富于形式美和音樂美。
《桃花源記》凡七十句(以逗點計),其中四言句二十八,三言句十四,五言句十一,其他十九。全文以四言為主干,輔之以三言、五言,雜用二、六、七、八、九言,并適當地采用對偶句法,這樣就駢散相間,長短并存,造成了一種于整齊之中見流走自然、參差錯落的形式美。作者在行文中又注意節奏的變化,聲韻和諧,讀起來抑揚頓挫,瑯瑯上口,具有一種音樂美。
《桃花源記》的語言平淡自然,凝煉精當,言簡意賅,余味無窮,正如北宋大文豪蘇東坡所評價的那樣,是“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桃花源記》一直是膾炙人口的名篇,文中有不少佳句更是為人稱誦、廣為流傳,至今仍在不斷地為人們所引用,藝術魅力經久不衰。這也證明了《桃花源記》在語言運用上確實是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
徐漪平,女,江蘇省鹽城技師學院高級講師,學報執行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