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秀珍
杜甫提倡“轉益多師”和“別裁偽體”,其詩歌創作“別開異徑”,在盛唐詩中走出一條新路子。清代性靈派殿軍張問陶論詩主張“好古不泥真通人”,作詩應向古人學習,但不可拘泥古人之法,要推陳出新,表現出自我性靈。其《登華陰廟萬壽閣望岳同亥白兄作》寫道:“地擘雍梁山自好,詩留李杜我何題?”表現了對兩位詩壇巨擘服膺其才,但不愿模仿的態度,此為得其真精神也。張問陶與杜甫在詩歌藝術上存在不少共同點,有多人指出其近體詩“空靈而沉郁”,即由前期的狂放轉向后期的沉郁,頗具杜甫沉郁頓挫之詩風。張維屏《聽松廬詩話》稱:“船山近體“極空靈,亦極沉郁,能刻入,亦能清超。”李元度亦謂“其詩生氣涌出,沉郁空靈。”張問陶的詩學思想全部通過論詩詩表達,既緣于自然天成之主張,亦不能排除有意規摹和發展杜甫《戲為六絕句》創制之用意。而且張問陶還有相當數量的詩,直接化用杜甫詩句或意境。如《無題四首》之二尾聯:“白衣狡獪成蒼狗,忍看浮云變態殊”,取自杜詩:“天上秦云如白衣,忽然變化成蒼狗”。《自題勾漏山房》尾聯:“金函舊錄忘焚草,清夜猶防玉女窺”,源于杜詩“避人焚諫草”。正如符葆森《國朝正雅集》引《寄心庵詩話》所言:“船山太守為蜀產,其詩以放翁門徑,上攀少陵,取其雄快之作,而芟其剽滑之篇,斯太守之真詩見矣。”
作為詩論家的張問陶重詩歌理論的闡述,論作家時常常是片言只語,在感懷、偶作、題贈、酬唱詩中兼及對詩人詩作的品鑒,但對于詩歌成就極高者也有專論。遍檢《船山詩草》,除了蘇軾外,杜甫當是歷代詩人中頗為張問陶推崇者。張問陶專論杜甫的詩歌有《夔州懷少陵》、《新安》兩首,兼論杜甫或杜詩的還有《和王鐵夫移居詩兼贈同門何工部道生闌士》、《立秋日屋漏不寐》、《感事》、《贈相士喬君》、《早秋夜雨寄懷畢展叔先生》、《入劍閣》、《春日感懷》、《鹽亭》、《登華陰廟萬壽閣望岳同亥白兄作》、《中秋寫懷》、《贈楊荔裳觀察即送其之川北道任》等十余首詩歌。張問陶從重詩才、主真情、追求自然天成等性靈說的理論主張出發,推崇杜甫秉筆直書的“詩史”精神,贊揚其民胞物與的偉大情懷,盛譽杜詩“天真協古風,抒寫寂寞情”。
一、推崇杜甫秉筆直書的“詩史”精神
杜甫用詩筆寫出自己在安史之亂中的見聞和感受,揭示了這場戰亂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全面而又深刻地反映了那段時期的社會現實,所以在當時就已經被稱之為“詩史”。唐人孟棨《本事詩》云:“杜(甫)逢(安)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千年已過,張問陶途經新安縣,賦詩《新安》追憶詩人。詩曰:“煙籠雉堞影參差,歷落輪蹄度隴遲。關笑樓蘭興筑日,民傷天寶亂離時。年豐不下丁年淚,縣小猶傳子美詩。瀍水一灣山四合,暮蟬聲里柳絲絲。”“縣小猶傳子美詩”之“猶”字,足見杜甫在新安百姓心中的不朽地位,以及《新安吏》永久的藝術生命力。“民傷天寶亂離時”一句,對人民的流離失所寄予深深的同情,直陳導致“年豐不下丁年淚”的深層原因是朝廷的昏庸無能,批判的鋒芒不減杜詩。
杜甫的詩歌有“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正是因為杜甫的秉筆直書,才使得其詩歌具有補史的功用。杜甫晚年寓居夔州,生活穩定,但老病孤愁,壯志未酬,其胸有萬里愁緒,懷抱傷時憂民之心。這種心境恰如張問陶《夔州懷少陵》詩所言:“東屯粳稻三年熟,西閣云山萬里愁。”張問陶絕非空下斷語,而是“借他人文字,澆己之塊壘。”張問陶一生仕途失意,輾轉流徙,家貧多病,但難忘家國之思,他體味到了杜甫在國家殘破、長年飄泊、老病孤愁時的憂傷和抑郁,感受到了詩人雖老衰而憂國之情彌深,其“無力正乾坤”的痛苦也愈重。張問陶是與杜甫一樣憂國憂民的詩人,他積極關注變幻的時局,忠實記錄歷史,大膽揭露現實社會的尖銳矛盾斗爭,其《寶雞題壁》組詩,不乏擔當“詩史”之譽。清人李元度指出張問陶繼承了杜甫的“詩史”精神,其《國朝先正事略》卷四十四《張船山先生事略》曰:“《寶雞題壁》十八首,指陳軍事,得老杜《諸將》之遺,傳誦殆遍。”
二、高度贊揚杜甫民胞物與的偉大情懷
杜甫的人格魅力,首先在于其推己及人、民胞物與的偉大情懷,他的詩歌表現了憂國憂民之情,任何人學杜若無此胸襟則失其根本。張問陶自然深明其理,一部《船山詩草》,充滿對時局的關注憂慮和對民生疾苦的深切同情,其所懷有的人道情懷和民本思想,與杜甫是暗合的,張問陶詩歌中流淌著的崇高的精神境界和人文關懷,也與少陵詩是一脈相承的。
張問陶身處乾嘉之際,詩學受時代風氣和傳統儒學之熏陶,也受到故鄉巴蜀文化的浸潤,更由于其親身體驗治世與亂離的特殊經歷、剛直不阿的秉性氣質,使他與詩圣杜甫有著自然的心靈契合。他自覺地學習仿效杜詩,受到杜甫的多方面影響。但他的學杜不是追求表面形式,而是融杜甫精神于詩論詩作之中,故天然無痕,人不易察。這應歸之于作者深沉的崇杜愛杜之情,也與其相同的人生際遇和不慕名利密切相關。張問陶一生雖過著“饑來百事非”,“人誰足稻糧”的貧困生活,卻懷著“隱輪匡時略”、“慷慨對中原”的雄心,高唱“英雄不下窮途淚”。而且他個性孤傲率真,足跡遍人寰,逢山贈一詩。凡此皆與杜甫相似,故《感事》詩里,以“足繭荒山有杜陵,饑驅自笑客何能”,贊杜甫漂泊流寓,一生恒饑,仍坦然自笑,貧困不移的精神。
詩歌語言深處的潛臺詞應該是詩人的個人性話語,換言之,隱藏于整個詩歌意象系統中的是詩人本身,是抒情主角形象背后的事件。《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表達了對民眾疾苦的關切之情,但如果沒有天寒屋漏,便不會有此詩的產生。同樣,如果沒有南船北馬的生活體驗,張問陶便無法因屋漏不寐聯想到杜甫草堂;如果張問陶無憂國憂民之心,也不會生發出“萬間廣廈存虛愿,何日能酬杜老詩”的感喟。可以說,張問陶在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發現了自己,于是便有了《立秋日屋漏不寐》一詩。
杜甫常自稱“儒生”、“老儒”、“腐儒”,談到自己的家世時也說“奉儒守官”。所以歷代批評家認為這是儒家的思想意識的體現,儒家的入世精神和仁政學說鑄就了杜詩中的憂國憂民的主旋律。張問陶在精神上趨向于李白,但在言行上又更近于杜甫之“腐儒”。雖然他沒有像杜甫那樣以“儒”自稱,但沐浴在“家風貧尚守”、“相業史重編”的流風美德下,耳濡目染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的傳統人格模式,他所受的儒家觀念的感染,絕不會亞于杜甫。盡管由于時代風氣的變化,彼此外在表現形式有所差異,但他們的詩都是真性情的抒寫。張問陶從儒家入世思想出發,而又不為儒學所限,結合自己的時代和親身生活實踐,去閱讀杜詩,感悟杜詩精神,也真正讀懂了杜詩。他寫出了人生真情、真性、真閱歷,反映社會時弊、民生疾苦,而又率性自然,真正繼承了杜詩的精髓,堪稱杜甫千古知音。
三、贊杜詩“天真協古風”,抒寫“寂寞古今情”
杜甫自認“詩是吾家事”,并說“直取性情真”,杜詩從內容到形式都保持了一種“真”的本色。可以說,杜甫是以整個生命的燃燒來完成詩歌創作的,他的“畏人嫌我真”,“直取性情真”,非直接論詩,但可知其詩之尚性情也。杜詩飽含了詩人的真切感受,讀其詩可感受到詩人的心跳,聽到詩人發自靈魂的聲音──真性情。蘇軾《次韻張安道讀杜詩》曾有“誰知杜陵杰,名與謫仙高。……詩人例窮苦,天意遣奔逃”之嘆,注意到了杜甫較少被人關注的一面——疏狂。張問陶《春日感懷》也說“狂到杜陵甘作客”。蕭散疏狂之極的杜甫卻“甘作客”,正復不得不甘。這是壯志難酬的失望、痛苦,也是無可奈何的隱痛與惋嘆。恰如金圣嘆《杜詩解》評杜甫《去蜀》是:“勉強收淚語,正復更痛。”張問陶一生南船北馬,從其“人誰愛遠游”之句,可觀其無奈之情。所以他更能理解杜甫“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的苦痛和憂傷。
從體制上看,少陵秦州之作多古風遺韻。張問陶一生為了生計,六次跋涉秦中,所作詩篇無一語蹈襲前人,皆為性情之作。《張問陶年譜》作者胡傳淮先生評其《七盤嶺》詩:“寫盡棧道奇險,句句出人之意外,語語入人之意中,少陵由秦州入蜀諸詩以后,無敢作者。”所以,張問陶感同身受,贊杜詩“天真協古風。”張問陶也有不少反映人性美的詩作,他以“天真”評杜甫秦州詩,亦寓其獨到之感悟,其中含有善與美的因素。我們說杜甫的偉大和杜詩的震撼力量,不單純取決于他對苦難的直露和對苦難制造者的抨擊,更在于他以儒家的仁義之懷,歌頌了人性中的善良、美好的一面,并滿懷善意地描寫它,用以呼喚和啟沃人們的良知。
有人說詩人總是寂寞的,杜甫更是寂寞的典型。“寂寞”一詞在杜詩中隨處可見,如“淹留問耆老,寂寞向山河”(《過宋員外之問舊莊》),“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歲暮》),“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江村》),“向來憂國淚,寂寞灑衣巾”(《謁先主廟(劉昭烈廟在奉節縣東六里)》)。更有甚者,杜詩中的楓林凋傷、孤城落日、孤雁飄零、孤舟獨泊潛隱著透心的寂寞和悲涼。寂寞到淵谷往往可以完成大業而流傳千古,正是因為這種附骨的寂寞,時時撞擊著杜甫的苦悶與凄楚,使他創作出了大量流傳千古的不朽之作。后來,梁啟超從情感的角度來分析杜詩,以“情圣”取代“詩圣”的稱號來推戴杜甫。張問陶游鹽亭時,類似當年杜甫的心情和飄零的處境,重經故地,心境相同,與杜甫達到了精神上的契合,慨然作詩《鹽亭》,“杜陵詩境在,寂寞古今情”一句,指出了杜詩之所以感人,在于其出于天性,真切地抒寫了古今一般同的寂寞之情。
一般來說,對作家的批評,從用筆多少可反映批評者所持的態度。張問陶以性靈之眼讀杜詩,所感知的詩人形象,性情真純,個性疏狂,漂泊流寓,“足繭荒山”,在他的筆下,憂國憂民的詩人杜甫,神形畢現。值得注意的是,張問陶論杜甫,既既概論杜甫的生平和創作,又重點論其漂泊流寓之作,這是以前的批評者們所少有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