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漢語與現代漢語方位詞語義功能比較簡論

龍江洪

摘要:為探討近代漢語與現代漢語方位詞的聯系與差別,本文對《西游記》與現代漢語幾部著作中的“上、下、前、后、里、外”等六個典型方位詞的語義功能進行了比較和分析。發現現代漢語方位詞的用法來源于近代漢語,與近代漢語密切相關而且有著諸多的變化和發展。

關鍵詞:西游記;現代漢語;方位詞;語義

與古代漢語相比,近代漢語與現代漢語距離較近,關系也比較密切。因此,在現代漢語中,有許多方位詞都是近代漢語在現代漢語的中遺留和保存。通過對這些方位詞及其意義的考察分析,我們可以發現二者在基本詞匯上的一些關系,這對梳理漢語基本詞匯發展的歷史脈絡也有一定的意義。

現代漢語單音節方位詞主要有“東、西、南、北、前、后、上、下、左、右、里、外、內、中、間、旁”等16個[1]。根據北京語研所編著的《現代漢語詞頻詞典·使用度最高的前8000 詞詞表》的統計,本文選取了使用度相對較高的也較常用的“上、下、前、后、里、外”這六個方位詞和《西游記》(上海古籍本1999.12)中的這幾個方位詞作比較,把“上、下、前、后、里、外”方位詞表義概括為位置義、時間義、范圍義和虛化義四種,以此四個角度來對方位詞進行分析;討論這六個方位詞在與名詞及名詞性短語組合而成的方位詞結構中的詞義以及現代漢語和《西游記》表達這些詞義的方位詞的形式特點。

一、位置義

在方位結構中,單純方位詞的基本表義功能是表示“位置”。這六個單純方位詞表示的位置義分別如下:

1.高于參照物的位置

桌上有一個香爐,爐中香煙靄靄。《西游記45回》(以下省“西游記”,只注回數。)

那里有一間簡陋的屋子,桌上有一盞半明半暗的煤油燈。《巴金選集[2]·春》P402(以下《家》、《春》、《秋》皆省去“巴金選集”。)

2.低于參照物體的位置

唐三藏隨著行者、沙僧、八戒,侍立樓下。《45回》

樓下男賓座里起了一陣騷動,有些人惡聲罵起來。《春》P409

3.參照物面向的位置

那怪山前大顯能,一心要捉唐三藏。《33回》

對面的晚香樓冷清清地聳立在銀光下面,樓前是一片雪白的花朵。《家》P185

4.參照物背向的位置

山后有千萬丈挾魂靈臺,臺后有古古怪怪藏魔洞。《40回》

屋后石壁上涂了一抹月光。天井里假山靜靜地分立在各處。《春》P308

5.參照物一定界限以內的位置

那婆婆喜哈哈的道:“你們在河里吃水來?”《53回》

他在后面大聲喚她,要她站住,要她當心不要誤墜入河里。《家》P270

6.超出某參照物界限的位置

原來那金光寺解脫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63回》

遷出公館還不行,產婦的血光還可以回到公館來,所以應該遷到城外。《家》P360

從上面的用例可以看出,近代漢語、現代漢語方位詞在和一般名詞搭配時,六個方位詞都可以表示位置義,與名詞組合成的方位結構表示“處所”。不同之處在于,“前、后”在現代漢語中常用這兩個方位詞所構成的復合方位詞來表達位置,如同樣是與“山”結合,但在《家春秋》中是以下面的形式出現的:

王氏站在假山前面等她,便同她一路往草坪上起來。《秋》P346

園丁老汪光著頭拿著掃帚從一座假山后面轉出來。《春》P296

這一區別不是“前、后”之前的名詞是奇數音節還是偶數音節導致的,應該還是屬于近代漢語和現代漢語的差異之處。

二、時間義

在方位結構中,單純方位詞還可以表示“時間”。表示“時間義”的主要有“前、后、里”這三個方位詞:

1.早于某時間

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愿,要殺一萬個和尚。《84回》

兩年前我就這樣地送走了三弟。《秋》P584

2.晚于某時間

飯后,悟空道:“你家姓甚?”《14回》

飯后我回到房里把二哥新買來的英文本《復活》翻開讀了幾十頁。《家》P89

3.某時間內

原來他夜里吃了一個宮娥,還有十七個脫命去的,五更時,奏了國王。《31回》

二哥,我大王連日僥幸。前月里得了一個美人兒,在洞內盤桓,十分快樂。《89回》

婆婆住在尼姑庵里頭,一個月里難得回家住兩三天。《家》P30

近來常常咳嗽,夜里往往失眠,心里總是痛。《家》P137

這三個方位詞與名詞組合成的方位結構表示“時間”。在表示時間時,“前”與“后”分別與表示時間的名詞(如“二年”、“兩年”)或表示事件的名詞(如“飯”)結合后共同表示某一“時點”;而“里”分別與表示時間的名詞(如“夜”、“前月”、“一個月”、“一年”)組合,共同表示某一“時段”。

另外,“上”用在數量詞之后可以表示時間。如:

我五十歲上還沒兒子,親友們勸我納了一妾,沒奈何尋下一房。《48回》

畢竟不知幾年上才得成真,且聽下回分解。《55回》

“下”用在部分名詞之后也可以表示時間。如:

雖然他目下現款緊,但擴充企業的雄圖在他心里還是勃勃有勢。《子夜[3]·十》

我算他目下有傷命之災,特來救他性命,望大圣看老身饒他罷。《95回》

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粗細,……時下把莊門瞞了不題。《72回》

自從四十歲上,他生了一位寶貝兒子以后,他那種貪財吝嗇刻薄的天性就特別發揮。《子夜·四》

可見“目下”一詞,在《西游記》中未含有位置義而僅是用以表示時間。

三、范圍義

《現代漢語八百詞》指出單純方位詞“上”、“里”與某些名詞組合可以表示“范圍”:“上”字條[4]:“指范圍,有時是‘里的意思。”。“里”字條[5]:“指范圍。”

“上、里”其與名詞組合成的方位結構表示范圍。如:

(娘娘)記得那本書上有此姓也?《41回》

村上人家好善,蒸的白米干飯,白面饃饃齋僧哩。《85回》

所以在課堂上先生的稱贊,即使是一句簡單的話,不論哪一個聽到也會高興。《家》P5

“里”與表示集體事物的名詞或表示抽象事物的名詞組合也可以表示范圍義。如:

行者趕上殿,他又跳將下來扯住唐僧,在人叢里又混了一混,依然難認。《39回》

覺民要說安慰的話,結果說出的話里卻含有責備的意思。《春》P364

四、虛化義

在方位結構中,單純方位詞除了以上三種表義功能外,還有一些“虛化”用法。在有些方位結構中,單純方位詞的詞義與“位置義”并無必然的內在聯系,此時方位詞的詞義幾乎完全虛化,即第一章所指的“引申轉指或抽象虛指”。相比較而言,有些方位詞虛化意義與“位置義”在詞義上的聯系也更加緊密,因此我們將方位詞的這種比較“深度”的虛化用法獨立一類,在此統稱之為“虛化義”。

1.“上”與一些名詞(主要是表示抽象事物的名詞)組合,表示“方面”。如:

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么?《30回》

似這幾萬妖兵,戰我一個,理上也不通,扯了去。《76回》

他一點也不反抗,無論在行為上或言語上。他做著他的父親所吩咐他做的一切,一點也不遲疑,雖然事實上他并不相信那個老人的話。《家》P340

方位詞“上”表達方面義的這種用法在元代就有了。如:元代鄭德輝《倩女離魂》第三折:“茶飯上不知滋味”。清代曹雪芹《紅樓夢》第十三回:“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了喪禮上風光些?”引用法在現當代文學作品中也有。如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五四以來的文化戰線上,文學和藝術是一個重要的有成績的部門。”此外,一些重要的詞典如《現代漢語詞典》、《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等己經將其作為“上”的一個重要義項收錄。

2.現代漢語方位詞“下”可與帶有修飾語的表示抽象事物的名詞組合,用于介詞“在”之后,整個方位結構表條件。如:

他幾次指示羅大方不要輕易地暴露自己,要他善于在白色恐怖嚴重的情況下,利用一切時機積蓄力量、隱蔽工作。《青春之歌[6]·第一部15章》

在路芳的幫助下我鬧通了——可以向敵人去要求民主,因為這也是一種策略。《青春之歌·第二部36章》

可以看出,“在……下”的作用是引入一個與后續句相關的條件,而“下”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只是構成“在……下”這種結構,并無具體的詞義。這一用法在《西游記》中沒有出現。除了《現代漢語詞典》外,《漢語大詞典》、《辭源》都未收“下”的這一義項;而且《漢語大字典》盡管收了,但并未提供例證。據此,“下”的這種虛化用法很可能是直到現代才出現的。

3.單純方位詞與某些名詞組合,可以表示比較虛化的含義。有這種表義功能的主要是“上、下、里”三個方位詞,這三個方位詞表示這樣的虛化義時,其與名詞組合成的方位結構往往不能以字面意義來理解,而是有一種專門意義。這三個詞與一個特定的名詞結合之后,有時即可表位置義,也可表虛化義。現擇幾個較為典型的列舉如下:

①頭上、身上

頭上戴箬笠,乃是新筍初脫之籜。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綿捻就之紗。《01回》(《西游記》“頭上”只表位置義)

我與你就身上(指身上的特點)取個姓氏,意思教你姓“猢”。《01回》

明軒,高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指責任承當者)《秋》P28

世界是這樣大,為什么災禍全壓到他一個人的頭上(指責任承當者)?《春》P228

他們的背上甚至出了汗,開始打濕了身上穿的舊的薄棉短襖。《家》P26

②手上、手下

昭陽宮里梳妝閣上,有一雙黃金寶串,原是金圣宮手上帶的。《70回》

他手下(指管轄下、領屬下。這是《西游記》“手下”一詞的主要含義)有一個徒弟,名喚孫行者,神通廣大,智力高強。《66回》

好大圣,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就變作一個“假行者”,立在唐僧手下(指旁邊)。《45回》

(吳蓀甫問杜竹齋)我們手上(指擁有)還有多少(股票)?《子夜·七》

這年頭兒,凡是手里(指擁有)有幾文的,誰不鉆在公債里翻觔斗《子夜·二》

魯貴:“[得意]還有啦,錢,[貪婪地笑著]你手下(個人某一時期的經濟狀況)也有不少錢啦!”《雷雨·第一幕》[7]

此外,“手下”還有“伸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下手的時候”等含義。

③地下

將余剩之水,裝于瓦罐之中,埋在后邊地下(指地層內部)。《53回》

那怪萬分疼痛難忍,倒在地下(指地面上)。《66回》

她掏出手帕墊在地下(指地面上),自己先坐下來。《秋》P344

江華是個有地下(指處于秘密活動狀態)工作經驗的人。《青春之歌·第二部21章》

真沒想到,咱們北大的地下(指地層內部)礦藏會是這樣的豐富。《青春之歌·第二部39章》

④心里、心上

你且莫哭,你如今心里(指胸膛里面)覺道怎么?《31回》

他心里(指思想里、頭腦里)沒了算計,將身往外一掙,卻要掙破那金鐃。《65回》

他忽然覺得心里(指胸膛里面)有什么熱辣辣的東西直往上冒,……他終于忍不住咳出了一口粘膩的又甜又腥的痰。《家》P326

他不覺多看了她兩眼,心里(指思想里、頭腦里)羨慕著哥哥。《家》318

由以上的粗略比較中可以看出兩點,一是近代漢語和現代漢語的方位詞在表達位置義、時間義、范圍義和虛化義四種語義功能時,用法大致相同;二是現代漢語在虛化義方面的語義功能強于近代漢語。近代漢語的詞義虛化還與方位詞的基本義即位置義有些聯系,而現代漢語則聯系不那么緊密,虛化的的程度較深,而且意項和意義范圍也要廣泛得多。可以看出現代漢語方位詞的用法繼承于近代漢語,與近代漢語密切相關,但是仍有著諸多的變化和發展。

注釋:

①齊滬揚.現代漢語空間問題研究[M].1998年10月.學林出版社.第5頁。

②巴金.巴金選集[M].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9月。

③茅盾.子夜.人民文學出版社[M].1996年6月。

④呂淑湘.現代漢語八百詞[M].商務印書館.1999年1月.第472頁。

⑤同[6].第360頁。

⑥楊沫.青春之歌[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1月。

⑦曹禺.雷雨[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6月。

參考文獻:

[1]儲澤祥.現代漢語方所系統研究[M].華中師大出版社.1997年11月。

[2]陳瑤.官話方言方位詞比較研究[D].暨南大學博士論文.200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