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記》的一句對白怎么改

閻長貴

2009年5月16日晚上,在中央電視臺戲劇頻道看了北京京劇院演出的現代京劇《紅燈記》,不斷聽到觀眾的掌聲,說明很受歡迎。

《赴宴斗鳩山》一場戲中鳩山和李玉和有這樣兩句對白:

鳩山:佛經上有這樣一句話,說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李玉和:我不信佛,可是我也聽說有這么一句話,叫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講得好。

我聽到和看到演員這樣說、字幕這樣打,感到很驚訝!這兩句對白,不是40多年前就提出修改了嗎?而且是周恩來總理提出修改的,怎么現在又這樣說了呢?

“文革”時期,南開大學衛東批判文藝黑線聯絡站《紅海燕》1968年2月編印的《無限風光在險峰——江青同志關于文藝革命的講話》,載有1967年8月2日周總理、陳伯達、康生、江青《對<紅燈記>的最新指示》,內容很多,這里只引與這兩句對白有關的一些內容——

江青:“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好,沒有力量。

總理:這句話你們念倒了,應該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們念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江青:(對陳伯達同志)對嗎?

陳伯達:(點頭)對!

江青:這句話要改,可以從鳩山那句話改。“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兩句話要改掉,不要這樣的話……

康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要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句不好,我想了一句,工作一忙又忘了……

江青:“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幾句就請康老想了。

戚本禹:你們(指:演《紅燈記》的演員)經常給康老寫信,催他。

這就是40多年前中央負責人在看完《紅燈記》演出后,接見演員時提出要修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句對白的情況。

康生當時想的是什么?他提出了什么代替的話?據我記憶,鳩山說的“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仿佛沒改,他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改為“鵲巢鳩占,理無久享”(這句話我就是在“文革”中直接從康生那里學來的)。這句對白大概由于不太通俗,同時也不易傳唱,沒被京劇團采用。最近我問了當年飾演李玉和的錢浩梁(浩亮),他說是這樣的。

可以看到,這句對白的修改,不是某個人的冥思苦想,心血來潮,連周恩來總理、陳伯達、康生這樣的中央領導人都動了腦筋了,說它驚天動地恐怕也不算過分。

“一葉知秋”。從這句對白的修改,可以看到所謂“革命樣板戲”如果說有什么成績的話,那決不僅僅是個人的功勞。江青完全說成是她的,那是貪天之功,掠人之美——這當然不是說她沒起一定的作用。這句對白的前后變化,也從一個小側面反映著現代京劇產生的歷程。我們看看這句對白從“文革”前到“文革”中再到現在究竟是怎樣變化的。

“文革”前,據1965年在《紅旗》上發表的《紅燈記》,對白是這樣的:

鳩山:哈哈……(施加壓力),老朋友,我是個信佛教的人,佛經上有兩句話,叫做“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李玉和:(幽默地)嘿嘿!我不信佛,可也聽說有這樣的兩句話,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很顯然,這兩句話對得很好,很恰當,很貼切。“文革”時期,大概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思想作怪,認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對敵人存有幻想,因而改成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應該指出,“立地成佛”并不是佛教獨有的觀點,很多宗教以及一切正義的社會理論包括馬克思主義,都主張行善或教人“改惡從善”,這是社會存在和發展的要求,也是人性的要求。人是可以變化的。“文革”中,“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把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推向荒謬絕倫的境地。可能就是在這種思想和語境下,使得人們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不承認、不容許,一定要把它從對話中除去。

1970年在《紅旗》雜志上發表的《紅燈記》(演出本),相關對白為:

鳩山:呃……(尷尬一笑)我是信佛教的人,佛經上有這樣一句話,說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李玉和:(反擊)我不信佛。可是我也聽說有這么一句話,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接著,劇本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加了一個注,說:在這里,“道”象征反動統治階級,“魔”指無產階級和革命人民向反動派斗爭的革命造反精神。李玉和借這個成語反擊鳩山,說明日寇雖一時猖獗,但真正強大的力量卻是革命人民。日寇必敗,中國必勝。

不難看出,這個注實在是畫蛇添足——不加這個注,難道人們就會把“魔”理解為“魔怪”、“魔鬼”?

問題還不在這里。古代漢語知識告訴我們,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來對“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不對稱,不自然,因而也不可取。而今天又來了個“否定之否定”,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再次改作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40多年前周恩來總理就指出念“倒”了的東西,現在又把它搬出來,并說“講得好”,這是為什么?

我認真而又誠心誠意地建議恢復“文革”前的對白,即:

鳩山:老朋友,我是個信佛教的人,佛經上有兩句話,叫做“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李玉和:嘿嘿!我不信佛,可也聽說有這樣的兩句話,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言是否允當,敬請方家和京劇界的朋友教正。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