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甘苦有誰知

《同舟共進》:中國目前有多少個縣?縣及縣以下基層官員共有多少?

張希賢(以下簡稱張):在中國,縣域基層官員主要指縣(包括縣級市)、鄉鎮(有的改為街道)兩級領導干部。目前,我國有1635個縣,368個縣級市,另有297個縣已改為城市的行政區。全國縣域內共有處、科級基層官員(任實職官員)205萬左右。

不能用一個“壞”字概括基層官員

《同舟共進》:在您與基層官員的接觸和了解中,感覺他們面臨的主要困難是什么?

張:迄今為止,中國現代社會的發展,基本上是30年一個發展階段,每“30年”都需要一個新的發展方式。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30年,農村的發展方式是土地制度改革加互助合作;計劃經濟時期的30年,是“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生產小隊”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集體生產;1979年至今的改革開放的30年,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剩余勞動力轉移到城市、城鎮就業;2009~2039年將是又一個新的30年,要思考怎樣創新農村發展方式。

實際上,如何提高農民收入,是多數地方官員面對的最大困難。2008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5781元,是農村(4761元)的3倍多。另外,縣域之間差異亦很大,少數在過去30年發展起來的縣已進入良性循環的新階段,而大多欠發達的縣年收入僅為1億~2億元。在大多數農村,資源貧乏,農業產業化、農產品工業化水平低,難以建立持續增收的長效機制。農村的青壯年大都進城打工去了(近年農村外出務工者達到2.3億),農村的發展缺少了生力軍,剩下老弱婦孺,形單影只;家庭聯產承包冷冷清清。全球金融危機使不少農民工失業,出現農民工返鄉潮,也出現新一輪拖欠農民工工資的現象。還有,農村教育落后,農民群眾科技素質不高,人才缺乏……所有這些都極大地困擾著基層官員。此外,基層官員還得完成“招商引資”的任務——引項目,引資金,天南地北,到處尋覓,其中的困難和苦楚非局外人所能理解。

為改變現狀和保一方平安,絕大多數基層官員都是“五加二” ——五天工作日和兩天休息日,全部投入工作;“白加黑”——工作白天黑夜“連軸轉”。發展要搞,穩定要保,群體事件、突發事件、越級信訪不斷,白天黑夜“窮于應對”。如此超負荷的工作,工資報酬卻很低,在大多數非富裕縣,基層官員月工資一般在1500元左右,在較貧窮的縣還經常不能按時發放和足額領取。一些基層干部耐不住貧窮,就在執政活動中“吃、拿、卡、要”?；鶎由鐣绞锹浜?矛盾就越尖銳,問題經常激化,事故頻發。城里不知細情,外界輿論又普遍說中國基層官員“壞”。平心而論,這205萬基層官員,是有一些“壞”干部,每年都有一些干部走進腐敗的深淵,官場也有不正的官風,但主體是好的,“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還是多數基層官員最起碼的認知。如果沒有這205萬基層官員含辛茹苦的工作,絕沒有整個國家和社會的平安,也絕沒有改革開放30年的整體進步。

官員不“充電”,思想就會“生銹”

《同舟共進》:培養好的地方官員,要從哪些方面著手?

張:首先,要解放思想,更新觀念。我們的205萬地方官,有些終日“俗務纏身”,久而久之,造成思想“生銹”,感覺“麻木”,反應“遲鈍”,行動“遲緩”,卻又“死要面子活受罪”。近年,中央和地方空前注重對地方官員的培訓,從思想上為他們“充電”。中央通過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井岡山干部學院、延安干部學院、上海浦東干部學院對縣委書記、縣紀委書記等基層官員進行分期、分批、分類輪訓、調訓。與此同時,不少國內名牌大學也紛紛通過培訓機構,對基層縣域官員、鄉鎮官員、縣內各局委室主官進行培訓。也有的縣組織基層官員走出國門,到國外接受培訓并考察。基層官員在新的30年到來之際的“充電”與知識更新,增強了推動中國基層社會發展的軟實力,對中國新30年的發展將產生深遠的影響。

第二,要加強黨風廉政建設,淘汰一些“不合格”的和蛻化變質的官員。加強黨風廉政建設,重要的一點是要改變“酒風”。我國基層社會有一個突出特點:越是欠發達的縣,酒風越盛,喝酒越兇。有的地方,幾乎天天、頓頓都有酒。上邊來人迎來送往要喝(你不給酒喝,上邊來的某些人還很不高興);兄弟單位、相關單位來人也得喝;沒有外邊來人,本縣兄弟官員也得喝。有的時候官員還要“趕場子”,午飯或晚飯要同時應酬幾個“飯局”……一些官員身體越喝越差。中國各級官場的“酒風”,實質是社會腐敗文化的一種表現,最令人擔憂的是大家都已習以為常。大量的問題開始在酒桌上發生——人情關系喝出來了,為某些人行賄受賄打開了門路;有些突發事件和群體事件發生了,一些干部喝酒、醉酒誤事,致使矛盾激化、問題升級,釀成了不好的后果,引發了黨群關系、干群關系緊張。因此,不管是基層還是上層,“酒風”都應當堅決剎住。我建議各級官員在工作日內至少禁酒3天,清清爽爽地工作,這樣,工作效率會大大提高,勤政廉政建設也會邁出更大的步伐。另外,上層、中層和基層都有官員經不起權力和金錢的侵蝕,正在蛻化、變質,這些發展道路上的“絆腳石”必須清除。

第三,要創新基層社會管理體制。從中國現代農村社會發展趨勢分析,“市鎮區體制”將逐步取代“縣鄉村體制”。改革開放以來,通過大力發展生產力,縣域內84.5萬個行政村減少到65萬個,7萬個鄉鎮減少到3.75萬個,縣由2300多個減少到1635個,而小城鎮由改革開放初的5400個發展到2萬多個,大中城市由193個發展到700個,按規劃,未來的30年大中城市要超過1000個。新的30年,或許將迎來一場深刻的社會變革,變革的方向是大中城市內的“城中村”及城郊村將逐步消失;縣城將普遍吸納周邊的行政村發展為擁有5萬~20萬人口的小城市;鄉鎮將普遍吸納周邊的行政村發展為擁有3萬～6萬人口的新型現代化小城鎮;行政村繼續減少至20多萬個,并普遍向“社區化”方向發展,農村人口很可能僅剩下6億左右。創新農村發展方式,必須順應傳統的“縣鄉村體制”將逐步走向“市鎮區體制”的發展潮流,走好中國特色的城鎮化與城鄉一體化的發展道路。

“充電”效果:跳出狹隘的、局部的思維

《同舟共進》:中央十分重視縣治問題,去年以來組織了對全國縣委書記、縣公安局長、縣紀委書記的多批輪訓。您曾參與中央黨校對地方官員的培訓,您覺得這種培訓達到了什么效果,產生了什么作用?

張:第一,政治紀律意識加強了。基層官員要和中央保持一致,不能“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第二,宗旨意識強化了。在培訓時,通過大量正反兩方面的案例教學,重申了中共黨員必須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按照中央的要求,要“問政于民、問紀于民、問需于民”,善于解決突發事件和群體性事件,而解決的前提條件是心里裝著老百姓。第三,培訓課有兩個重點,即習近平校長講的兩個問題,一是提高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二是提高應對媒體的能力。有些干部平常的工作能力還不錯,但一旦遇到突發事件,就手忙腳亂,茫然無措,嚇傻了甚至嚇得躲起來,還有些干部一面對媒體就不會說話或說得不著邊際,顯得很沒修養、很失態。所以在中央黨校的課堂上對這兩個問題加強了指導。受培訓的干部對此體會很深,他們以前對這些問題思路不清晰,處理問題不懂什么方法技巧,經過培訓學到系統的處理方法,可以直接運用到以后的工作中。

對縣委書記,培訓主要解決了發展問題。黨在2004年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但很多縣委書記對此很模糊,不知道新農村建設是什么樣,怎么個建設法。因此,我們在培訓時選取了全國不同類型的新農村建設的經典案例進行剖析,提供借鑒模式。另一方面,通過小組討論,基層干部們可以互相交流,了解其他地方的情況;西部的干部就經常感慨,“東西部差距太大了”。對公安局長,主要解決了“保平安”的問題。中國處于轉型期,社會矛盾比較突出,政法委的壓力特別大。我們的社會建設有三?！氨０l展、保民生、保平安”,保平安涉及千家萬戶老百姓的切身利益,疏忽不得。但一個縣的公安局長哪里有條件把握全國整體治安格局?這個問題只能通過培訓來解決?？h公安局長知道了中央要怎么做,才能結合實際,把地方工作搞好。對紀委書記,主要解決廉政建設的問題。中央近年加大了農村資金的投入,如何管好這筆錢?農村土地征用和拆遷過程中也有貓膩,這個問題怎么辦?這些問題都在小組討論中提出來,大家商量對策。另外,國家信訪局也專門給縣委書記、公安局長和紀委書記講課,談新時期農村信訪的特點和發展趨勢,對信訪問題進行指導。

培訓比不培訓好多了。特別是偏遠地方,通過培訓,基層官員才能跳出狹隘的、局部的思維,加強統籌全局的視野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