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畏
順著章詒和文章的網上跟帖,重溫了北京大學教授孔慶東的奇文《章詒和家庭所屬的階級是政權的敵人》。文章是孔教授回答學生提問的記錄,在網上流傳兩年了,提問學生是章詒和先生的讀者,問到右派們當時生活之艱難。對此,孔先生深有感慨,回答長篇大論。他的“高論”真是句句可圈可點,這里先在篇首摘幾句:“他那個階級是我們政權的敵人,那個階級過得那么好,共產黨對他們的政策是極其寬大的,他們繼續過著很奢侈的生活。共產黨對他們這么好的情況下,他們仍然夢想變天,他們時刻夢想著騎在人民頭上……”
說心里話,看了這樣的言論,我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什么話都不想說了。但它在網上流傳所及,后面都是大量表示茅塞頓開幡然醒悟從此要做一個有覺悟的革命青年之類的跟帖。可憐這些孩子,我又忍不住想理論幾句。
可憐的孩子們,不錯,那個年代是公開地設定敵人,并且對“敵人”采取殘酷斗爭和無情打擊,無需他們有“現行”。但30年前,我國開始了新時期,放棄了這條路線,不再預設敵人。理論上,現在只有法律意義上的敵人,未經法律審判,任何人都有同樣的自由和權利。
可怕的是,孔慶東教授的敵情觀念,跟30多年前一模一樣:只要過去有過或者現在“繼續過著奢侈的生活”,“毛巾天天換”,“腐乳都要吃二十多種”,就是敵人。就連史良女士和“小白臉”的愛情“小資”了一點,孔慶東教授也對學生表示“感到萬分惡心”。
要知道,孔先生對你們的這種教育可不新鮮,“文革”時期說劉文彩“罪該萬死”,不也是這個理由嗎?但是,孩子們,我要告訴你們,這種觀念是危險的。對“奢侈生活”的“原罪”,不能無故“清算”;對任何個人和階層,也都不能無故清算。
首先,他們不是“我們政權的敵人”。被孔先生指名道姓的章詒和和康同璧(康有為之女)本身沒有任何罪過,至于她們的父輩,則是民族的驕傲、國家的功臣。章伯鈞先生有很深的革命資歷,他曾經是北伐軍總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南昌起義軍總指揮部副主任。共產黨革命勝利后,作為中國農工民主黨主席,被毛澤東邀請進入新政府,任職交通部部長。按現在的說法,是國家高級公務員。
其二,章家過的是部長級的生活。國家那時和現在都有部長,其享用奢侈不奢侈,那時是按規定配給,現在我們不知道部長的工資是多少,所以無從評說。
其三更是一個天大的謊言:“他們時刻夢想著騎在人民頭上。”孩子們,章伯鈞先生不是“翻身求解放”型的革命家,他早年去德國研究哲學,屬于知識分子革命,有著浪漫的民主理想。他響應幫助共產黨整風的號召,提過“政治設計院”,說過“輪流坐莊”,可是,這跟“夢想騎在人民頭上”不沾邊。如果按照章先生的理想,只有法律罩在所有人的頭上,而不會有什么人總是“騎在人民頭上”。可是,這個理想在中國要實現,太艱難!
最傷天害理的是,孔先生指責這些大右派要求“平反”屬于“卑鄙”,“人格有問題”,并質問他們為什么不敢作敢當,做“堂堂正正的英雄”的“右派”!
基于黨已經承認大多數右派屬于“錯劃”,幾乎所有右派都受到過非法的對待,具體到章詒和先生,僅僅因為被非法抄沒的私人日記中的言論就被判20年徒刑,幾至死去活來。想想看,孔先生的問題屬于人格問題呢,還是知識問題?而最令孔先生感到不高興的,正是右派們得到的“報應”不夠悲慘,他說:“要斯大林那樣的黨,就槍斃,到斯大林那兒,全部要消滅。”
如此崇尚暴力的言論,雖然目前在我國屬于最有自由保障的類型,但在大多數文明國家,大學教授向學生煽動族群仇恨,鼓吹階級暴力,是無法立足的。而按今天的人文觀念,孔先生確實有必要為他的言論向章詒和先生、他的學生及其家長道歉。
(作者系《南方人物周刊》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