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病史背后的秘密

李建華

作為一上科室牽頭成立的松散型的虛擬集團，不具有獨立法人資格，不僅僅患者費用報銷存在問題，更為要害的是，如果出了醫療事故，也無法承擔法律責任

9年前，作為公立醫院改革創新之舉，上海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組建成立，它以名聲在外的華山神經外科學科優勢為紐帶，在國內獨創了公立醫院連鎖經營的集團化模式。

如今，這個集團已經與普陀區人民醫院、靜安區中心醫院、伽瑪醫院、金山醫院、上海郵電醫院等合作，設立了普陀分院、靜安分院、伽瑪分院、金山分院、郵電分院等多家分院。集團醫院年手術量已經達到9000例以上，居全球第一。

在新醫改的今天，這一集團醫院卻陷入了異常尷尬的境地。一個埋藏多年的臆朧逐漸顯露：作為一個科室牽頭成立的松散型的虛擬的集團，不具有獨立法人資格，不僅僅患者費用報銷存在問題，更為要害的是，如果出了醫療事故，也無法承擔法律責任。

“回去報銷不了”

在靜安區中心醫院住院部7樓，普陀區人民醫院住院部8樓，還有上海伽瑪醫院3樓、上海郵電醫院5樓以及這些醫院的大門口，都可以醒目地看見“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分院”這樣的牌子。

手術醫生穿著標有華山醫院標志的白大褂兒，值班室放著華山醫院交接班記錄本、掛著患者送給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某某教授的錦旗。

病人多是從外地、慕華山神經外科之名而來，被華山醫院醫生以總院床位緊張為由，介紹到分院住院治療，患者病歷記錄由華山醫院神經外科出具，加蓋上海華山神經外科(集團)醫院××分院的章，這些年來都沒有變過。

2009年4月份左右以來，檢查、手術產生的費用發票以及收據，從多年沿革的華山醫院出具發票，改由靜安中心醫院等合作醫院出具發票，再加蓋藍色的“上海華山神經外科(集團)醫院××分院”章。患者出院的時候，再由華山醫院總院醫務處出具—個證明。

譬如“茲證明，上海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中分院為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分院。”

怎么會如此復雜?

在靜安分院就診的一位江西患者家屬說：“回去報銷不了，上海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醫保機構不認。我讓華山醫院給我藥費清單上蓋一個，不給蓋，只肯蓋一個神經外科集團醫院的藍色的章，再出這個證明，證明我是在華山醫院住的院。”

問題就出在，上海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是作為一個科室牽頭成立的松散型的虛擬的集團，不具有獨立法人資格。

“切片檢查失誤”

不僅僅是這些患者費用的報銷問題，更為要害的是，如果出了醫療事故，也無法承擔法律責任。

典型者如安徽繁昌縣10歲的孩子揚帆。

楊帆的爸爸楊勇是個農民，40歲。三年多前，楊帆頭痛住院，在安徽蕪湖市第二人民醫院檢查診斷為：右丘腦占位，考慮膠質瘤。

醫生向他們推薦神經外科非常有名的上海華山醫院。2005年3月7日，華山醫院神經外科江澄川教授接診了楊帆，但以華山醫院總院床位緊張為由，安排楊帆住在了位于靜安區中心醫院住院部7樓的“上海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

靜安分院是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最主要的分院之一。從現有的診療場所來看，它僅僅是一個擁有45個床位的住院部，除了護士臺、出入院處，值班醫生室之外，沒有其他職能部門。

楊帆的手術是在靜安中心醫院的手術室進行的，主刀醫生連楊帆的父親楊勇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有個別是華山醫院神經外科的醫生。

在靜安中心醫院出具的楊帆的外科手術登記簿上，《瞭望東方周刊》記者看到手術者一欄寫著：江澄川、胡杰、趙陳(疑似)、顧昕四名醫生，但醫生的簽名和手術記錄整張紙上的筆跡全部出自一個人之手。江澄川和胡杰是華山醫院的醫生，他倆在楊帆的其他診療資料中，都單獨留有簽名，但都與手術登記簿上的筆跡不一致。

手術過程更為蹊蹺。手術中，醫生將一個裝有切除組織的試管交給楊勇，讓他打車以最快速度趕到華山醫院總部，做快速冰凍切片檢查。當楊勇將試管交給華山醫院病理科醫生時，醫生一臉驚愕：這送的是快速冰凍?快速冰凍切片，是不能加液體的，而當時，楊勇試管里加了液體的組織塊，經過晃動已經成了糊狀物而無法檢驗。病理科醫生很生氣，當即電話告訴楊帆的手術醫生：取材失敗。

半小時后，楊勇再返回靜安區中心醫院手術室時，揚帆已經被推回病房，醫生告訴楊勇，手術已經順利結束了。

三天后，靜安區中心醫院病理科出具一個病理切片報告，內容稱：“切除組織為炎性病變，未見腫瘤”，這個結論令楊勇一家松了口氣，就給楊帆辦理出院手續。

孰料，僅僅過了10天，小楊帆病情迅速惡化，再次到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治療。經過cT檢查，楊帆的腫瘤組織與之前相仿，且出現嚴重腦積水。但是靜安分院卻拒絕讓楊帆繼續住院，最終，楊帆被安排住進華山醫院神經內科。

這時候，華山醫院總院病理科調取楊帆在靜安分院的病理切片復查，結果發現切片組織取自顳葉腦組織，而楊帆的病變在丘腦，根本不在—個部位。

不幸的小楊帆，在2006年1月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尸檢結果證實：揚帆系腦內膠質細胞瘤而亡。

楊帆是楊勇夫婦唯一的兒子，痛定思痛，楊勇夫婦決定跟醫院打官司。

不過，當他的代理律師胡志強，準備狀告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時，才發現。這是一個不具備法人資格的虛擬集團醫院，不能被起訴。

最后，他們只好將華山醫院總院和靜安中心醫院告上法庭。

2007年，5月14日，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認為在病理切片問題上，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的母體華山醫院，犯有醫療過失，最終判決華山醫院承擔40％的責任，賠付醫療費、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精神損害撫慰金等共計18萬余元。

一場大病折騰下來，楊家經濟困窘，于是先爭取拿到這筆錢。但他們仍堅持認為法院判決的賠償標準，以及對出具假切片報告的靜安中心醫院免除法律責任等方面均有錯誤，2007年12月27日，他們向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提出再審申請。

2009年3月26日，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組織當事人雙方開了調查庭。目前，楊勇還沒有等到再審通知。

批復

與此同時，楊勇夫婦對這家集團醫院沒有法人實體資格的問題較起了真。

根據1994年2月26日國務院公布的《醫療機構管理條例》，“醫療機構執業，必須進行登記。領取《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但無論是在靜安區衛生局、上海市衛生局，還是在靜安區法院，“上海華山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都提供不出《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

直到2007年9月24日，靜安區衛生局衛生監督所才提供證明：上海市衛

生局曾以滬衛醫政(2002)225號發文批復，同意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與上海市靜安區中心醫院合作成立上海市華山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

“這個批復能否代替《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能否使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分院的執業合法化?”楊勇夫婦的代理律師胡志強提問說。

2007年10月30日，楊勇夫婦向上海市政府提起行政復議申請，要求撤銷并確認上海市衛生局的行政行為違法。11月6日，上海市政府作出“不予受理決定”。楊勇再次向法院提出行政訴訟，直至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駁回上訴。

同樣較真的還有安徽患者吳文娟的父親吳義華，以及他的委托代理^吳勝。

吳文娟的就診經歷，與楊帆如出一轍，在當地銅陵人民醫院，入院診斷為左耳膽脂瘤型中耳炎，懷疑顱內感染。2005年3月19日～4月18日，在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手術治療。出院后，吳文娟留下后遺癥，腦部終身攜帶導管、左耳失聰、智力低下等。

在給吳文娟調查理賠時，保險公司有了“驚人發現”。

2007年，人壽保險樅陽支公司理賠律師方可前往上海在調取吳文娟的病歷資料時，被告知，華山醫院病案室沒有吳文娟的病歷，而在靜安區中心醫院住院部7樓，也就是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律師僅僅拿到一張吳文娟住院的藥品費用詳單。

按照規定，病人的病史應該在醫院保留20年。帶著疑團，吳勝和吳文娟家屬再次來到上海，在與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交涉之后，吳勝收到了吳文娟的病歷及費用單據資料，但是病歷資料中沒有客觀檢查報告。

吳勝發現，在吳文娟的病史資料中，外科手術登記簿、住院病史記錄及護理記錄，所用紙張頁眉都明示由華山醫院出具，并加蓋了上海華山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中分院病區章。住院醫藥費總額發票，也由華山醫院出具，但住院藥品費用清單卻由靜安中心醫院出具。

吳勝進而認為：靜安分院是一家沒有官方注冊的“黑醫院”，“它不是一個獨立的法人，沒有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涉嫌非法行醫。”吳勝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為了證實他的推測，吳勝向上海市衛生局、上海市衛生質量監督所等多個政府部門，請求公開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集團醫院的行政登記信息。最終得到的答復與楊勇看到的一樣——一張上海市衛生局的批復，滬衛醫政(2002)225號發文批復。

于是，吳勝將上海華山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華山醫院、靜安中心醫院，以及安徽的兩家醫院作為共同被告，起訴至靜安區人民法院：華山神經外科(集團)醫院靜安分院涉嫌非法行醫。

2008年3月13日，訴狀遞交至靜安區人民法院，不過，至今沒有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