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突圍后的伊甸之園

關鍵詞:壹億陸 欲望 穿越 精神指歸

摘 要:張賢亮的《壹億陸》以精子爭奪戰等充滿荒誕意味的小說情節從更為深廣的維度對欲望現實進行反思,用荒誕、諧謔的語言敘述了人類生存所面臨的脅迫性,通過對生命強力的憧憬與膜拜解構了欲望泛化后砌筑的堅固城堡,作者試圖通過欲望視角來勘探生存境遇的更高形式,在物化現實的背后尋覓人類生存的伊甸之園。

新時期中國作家中,張賢亮以敢于突破禁區的氣度馳騁文壇,其小說往往以先驅者的姿態觸動現實的敏感神經。發表于2009年《收獲》第1期的《壹億陸》在期待與爭議中裹挾著現實的高度鋪陳迎面而來,張賢亮在采訪中說:“好的作品要給人希望,透露更多光明的東西,這是我們寫作者最最缺乏的,這點我在寫作中做到了。”與其他作家力求以黑暗、絕望為主調來關注底層的敘述方式不同,張賢亮在小說中有對于底層生活的描摹陳述,有對底層敘事的現實反思,更有著超越物化現實層面的理想建構。

一、無物之陣——欲望泛化后的生存反思

小說《壹億陸》沿襲了作者直陳現實、深度思索的文風,不同于《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開風氣之先,在多元化的文化體系中,《壹億陸》從更為深廣的維度透視了現實在欲望泛化后的痛徹與驚醒。魯迅的生命哲學中,無物之陣成為反抗絕望的一大命題,受眾在單一的對峙、無主的博弈中窒息、絕望,奮力掙扎、左沖右突后發現井口依然是一方不甚澄澈的天空。關于欲望,喬治·巴塔耶將其概括為思想的強力“粘合劑”。在他看來,人的欲望是多維存在的,同時,人的欲望也是立體存在的。①小說在拓撲形態的欲望圖示中,黏合著人性強有力的生存進取鏈條。小說中拾破爛出身的王草根,從先進個體戶、十大企業家之一到工商巨子,歷經了市場經濟建設的全過程,通過土地的蠶食、工廠的收購來完成其資本的原始積聚。王草根身上秉承了傳統農民對土地的敬仰與崇拜,也固守了鄉土文化中薪火相傳的倫理觀念,為了實現傳宗接代的愿望,他不僅僅利用二奶、三奶來作為生產工具,在金錢膨脹后的欲望下,王草根收購醫院的目的也不過是利用醫學技術實現多子的心理愿景。

面對欲望來襲時,每個人都奮力搏斗過,陸姐從拒絕到接受小姐職業,再到這一身份確認后的游刃有余,最初的陸姐動機是單純良善、惹人憐愛的,被迫從事小姐職業掙錢,只是為了爹爹的腿傷,弟弟能夠繼續上學。然而欲望是難以滿足的,宛如潘多拉套盒,打開后便是一系列的多米諾效應。

醫師劉主任作為小說中精子爭奪戰鬧劇的引爆者,更多地表達著張賢亮自己的聲音:物質生活豐富了,精子的數量、質量都在退化,作家在此陳述著關于人種弱化現象的反思。王草根擁有中國眾多普通農民所難以企及的財富資本,卻難以實現薪火相傳的簡單愿望,在金錢砌筑的城堡中困頓卻難以自解。站在欲望的云端俯視,在強大充盈的物質財富包圍中,人們渺小、脆弱與不堪,從精子數量的減少到人種的弱化,作家用充滿荒誕、諧謔的語言敘述了人類生存所面臨的脅迫性。

二、生命強力——欲望的穿越與突圍

在小說的敘事語境中以“精子危機”作為故事的入口,展開了一幅當代社會的真實圖景,醫療、教育、就業、環境危機和法制漏洞等現實問題橫向度地鋪展、延伸,人類為欲望化的現實疲于奔跑,生活成為不能承受之重。欲望的泛化與普適使存在呈現出各種可能性,米蘭·昆德拉指出:“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經發生的,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所有人類可能成為的,所有人類能做得出來的,小說家畫出存在地圖,從而發現這樣或那樣一種人類可能性。”②張賢亮在《壹億陸》中放大了這種充滿無限可能性的存在地圖。金錢可以使民間草根力量頑強地浮出地表,躍入云端,成為商界名流、政界新貴,在精英階層的權利領地內掌握話語權,使得眾生醫院的專業技術骨干們對拾荒出身的王草根們俯首稱臣;也可以抹去個人歷史的痕跡,從社會最底層辛苦討生活的發廊妹到出入高級商圈的商界巾幗。正如張賢亮所說小說的選材,“精子爭奪戰”本身帶有荒誕的意味。在荒誕中透視人類生存的可能性,令人警覺、清醒地意識到來往穿梭于欲望現實中的人們,更多的是陷入無物之陣的悲哀。“得到一切,也就失去了一切。”

在《總體與無限中》,萊維納斯明確地把“欲望”解釋為:“在僅僅填滿空虛的需要旁邊,柏拉圖看見了渴望……他的渴望是要擁有他的整個存在,超越他的充足,而有無限的觀念。”③人類帶著欲望的暫時滿足回眸當下,發覺在環境惡化、金融危機等問題的沖擊下更為嚴重的人種退化問題敲擊著膨脹而又虛空的心室,焦慮、疏離、不安全感時刻叩擊著脆弱敏感的現代神經。小說中帶有原始生命強力的人物,一億六的出現有如山泉中淌出的一股溪流滌蕩著現實的溝壑。這個眉目俊朗、肩寬體闊,擁有完美身材比例的青年一出場就成為劉主任尋覓的男性標本的絕佳候選者。他在野地里四處逛,跟鳥說話,跟魚說話,跟花花草草說話的舉止,被仙風道骨的小老頭激賞:此子有異秉,非籠中之物,由他去。張賢亮在小說中,以小老頭和一億六兩個極具異秉的人物來凸顯生命強力的舉重若輕。小老頭崇尚天體運動,與陸姐的交往,更多的是對原始天然之美的欣賞。

一億六是現代社會具有賈寶玉氣質的異類形象。有評論家稱:一億六這個作者謳歌的代表生命和活力的形象立不住腳,在小說中找不到這個人物生存的安身立命之本,作者對這個核心人物的塑造缺乏足夠的鋪陳。現實中他似乎缺乏存在的合理性,正常的邏輯語境中,一億六只能作為一個帶有荒誕意味的敘事符號,然而在劉主任敏銳的洞察與判斷中,一億六成為“國寶級人物”,他是精子爭奪戰的核心,他的存在超越了現實欲望充盈后的虛無。王草根看到他時,心里突如其來地聯想到永不忘懷的黃澄澄、毛茸茸的土地,在土地般的貼近自然的厚實感和穩重感的籠罩下,原始生命強力掙脫了一切世俗欲望的桎梏與枷鎖,王草根在一億六帶有原始神性光輝的強力暈染下,同意了三奶珊珊與其借種生子。生命強力穿越了欲望織就的濃密陰霾,金錢權勢在無所不及后對原始生命強力憧憬與膜拜。

三、伊甸之園——物化現實后的精神指歸

關于物化,盧卡奇指出:“在客觀方面……它的規律雖然逐漸被人們所認識,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作為無法制服的,由自身發生作用的力量同人們相對立。”④小說文本中所構建的欲望世界作為社會生活存在的一種可能,與人性相對立,在這里唯一的衡量標準就是金錢與欲望,作者以冷靜而審視的目光對社會人生進行深刻關照,又以超越的姿態將物化社會的欲望狂歡納入到他的審美視域中。王草根可以暫時擯棄商人效益最大化的思維程式,然而他面對自己不能生育的現實,仿佛徹底走入欲望的迷宮中,滿目輝煌卻難以辨別出口。

張賢亮在《壹億陸》中一如既往地延續了關于性的描寫與敘述,吳炫評論他的小說時提到:“重要的不在于寫性,而在于我們在性的問題上能否獲得啟迪。”⑤小說文本中并未被充盈的欲望話語所遮蔽,作者試圖通過欲望視角來勘探生存境遇的更高形式,在物化現實的背后尋覓人類生存的伊甸之園。

在C市政界、商界小有名氣的陸姐以巾幗不讓須眉之勢在獨秀居中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然而對視若至寶的弟弟也同樣充滿無奈,弟弟一億六頑劣輟學,一心勞動卻不計報酬,哈(傻)氣十足樂于助人,英俊挺拔卻對性事不解。作家在創作中,一億六并不是以孤獨個體而存在的。一個綽號叫二百伍的棄兒,在養父母離世后依靠政府救助長大,在與一億六鬧劇般的相遇后,二百伍結束了淪落風塵的行騙生涯。作家塑造的這兩個人物,“一億六”與“二百五”,他們都來自土地,除了對“幫助他人”有明顯的判斷,對其他事物,諸如欺騙、罪惡、陰暗等缺乏最起碼的分析與辨別能力。就像作家設想的那樣,制度、教育、金錢、利欲等的掙扎與糾結在他們看來只是不在之在,面對嘈雜、病態的物化現實,保持了原始的天真。有如亞當與夏娃本初的至純至真,雖也受到世俗的浸染與濯洗,在人性幻滅、種族異化的群像書寫中,一億六與二百伍作為諾亞方舟所承載的人類希望之火在欲望化遮蔽的現實陰霾中播撒道義真情。

小說結尾頗有爭議地插入鎮北堡西部影視城,張賢亮毫不避諱地在采訪中表示植入現實的描寫就是為了提高當地的知名度。作家創作在脫離了現實羈絆后,呈現了一種多元的自由書寫,在物化現實背后有著更為深邃、悠遠的思索。小說結尾用略含詩意的筆觸營造了鎮北堡伊甸之園的夢想,一億六與二百伍以放逐的姿態尋找物化現實后的精神指歸,在欲望突圍后進行精神之園的理想建構。

作者簡介:王麗杰,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

① 趙一凡等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806.

② [法]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54.

③ 孫向晨.面對他者——萊維納斯哲學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124.

④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147.

⑤ 吳炫.穿越中國當代文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166.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