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南朝樂府 民歌 女性形象 叛逆 自溺
摘 要:南朝樂府民歌女性形象是愛的化身。她們大膽熱烈抒發自身的愛情體驗,具有一定的叛逆性;同時又沉溺于愛的樊籠里不能自拔,表現為愛情角色的缺席、視角的褊狹和心理的依附。其性格的雙重性反映了特定時代精神風貌。
民歌里風姿綽約的女性形象是中國古典詩歌一道靚麗的風景。如果說《詩經·國風》里的女子猶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漢樂府民歌里的女子像飽經風霜的楓林,閃爍著堅韌的光芒;那么,南朝樂府民歌中的女子則是帶刺的玫瑰,溫柔的美麗中隱含著倔強的反抗。她們是愛的化身,大膽熱烈抒發愛的情感體驗,同時又由于歷史的局限性而溺于愛的樊籠里不能自拔,其性格的雙重性反映了南朝女子特定的時代精神風貌。
一、愛的化身
《樂府詩集》收集的480多首南朝樂府民歌,90%以上為女性口吻歌唱的情詩,是“兒女情多的產物”①,風格自然清新。情詩中那些深情款款的女子,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封建禮教的束縛,以叛逆的姿態,率真大膽地吟詠真愛,展示她們豐富細膩的心靈世界,體現了南朝時期女性意識的張揚。
1.女性形象的類型。南朝樂府民歌里的女子,有情竇初開的少女:“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采,陽鳥吐清音”(《子夜四時歌·春歌·其一》),“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子夜四時歌·春歌·其十》),兩首詩隱約透露了少女愛情上的初醒:明媚的春光叩開了少女的心扉,春花的鮮艷觸發了她春情的萌動,多情的春風撩撥著少女的心扉,流露了她內心的驚喜、羞澀和對愛情的期待。更多的是戀愛中深情纏綿的女子。她們或歡娛恨短:“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愿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把怨恨之情一股腦兒發泄在“長鳴雞”和“烏臼鳥”身上,其嗔怒之態如在目前;或備受相思煎熬:“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子夜歌》)連用三個反問句有力傳達出女子獨守空房,倚門懷人的思愁。此外,還有凄楚哀怨的棄婦:“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子夜歌》)以“絲”諧“思”、以布匹的“匹”雙關匹配的“匹”,委婉地表達女子與戀人分手后的悲怨。女性形象類型的豐富性體現了南朝女子情愛完整的內心歷程。
2.女性自我意識的彰顯。女性的自我意識,是指女性作為有感覺能思維的人的認識主體,對自身存在的價值、道德、審美等一系列活動的認識、感受和評價。南朝樂府民歌中的女性形象,集中體現她們自由自主的愛情觀。
首先,她們向往自由戀愛。她們渴望一見鐘情的邂逅,以此來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夜歌》前二首寫一對少男少女邂逅產生愛慕之情,其中“天不奪人愿,故使儂見郎”兩句寫女方認為他們的相遇是老天爺的故意安排,使有情人終成眷屬,以此表白對男方的愛慕。“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搖。妾家揚子住,便弄廣陵潮”(《長干曲》)寫女子看見鄰船的一位男子便邀他同行,且告訴對方自己家住哪,意思不言而喻。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男子身份大多是外地的商販或四處漂泊的水手,南朝樂府民歌里往往只有女子對他們的愛戀、情長似水,絲毫沒有對選擇這種一見鐘情的漂泊愛情的后悔之意。從她們選擇愛的對象、方式和態度看,是對傳統思想的一種挑戰。
其次,她們表達情感率真熱烈,毫無掩飾地抒寫愛情中的悲歡憂喜。寫與情人的分別令人肝腸寸斷:“布帆百余幅,環環在江津。執手雙淚落,何時見歡還”(《石城樂》),便是一曲曲執手相看、淚灑江水的送別哀歌。表達相思之苦和愛情之堅淋漓盡致:《西洲曲》更是把悠悠相思情寫得纏綿悱惻。女主人公從春夏到秋冬,從出門采蓮到倚樓遠望,從現實到“海水悠悠”入夢,極盡時空循環往復的變幻寫出她執著的等待,相思雖苦卻永遠不會放棄。對于愛情,她們如此堅定:“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華山畿》)為情而死;她們坦然面對被棄的命運:“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子夜歌》)以太陽白天的升落比喻男子的朝三暮四并對他進行了譴責,“常慮有貳意,歡今果不齊。枯魚就濁水,長與清流乖。”(《子夜歌·其十八》)對負心人頗為不屑和鄙夷,雖然沒有《詩經》里的女子那么果敢決絕,但也不全是低三下四哀求對方的回心轉意,而是保持了一份清醒與理智。
再次,她們大膽書寫性愛的歡樂。人感性的生理欲望,是人的生理本能。情愛之中如果缺少了性愛,就不是完整而健康的愛情。可是在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思想的影響下,情欲視為齷齪卑賤的、難以啟齒的東西。漢樂府民歌女子往往更關注倫理道德之美,對情欲的問題,要么一筆帶過,要么回避不寫;而南朝樂府民歌開始把觸角伸到性愛領域。她們對性愛的大膽表露突破了儒教的束縛:“香巾撫玉席,共郎登樓寢”(《子夜四時歌·夏歌》),“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抱郎”(《碧玉歌》),直露描摹幽會的情景是對傳統封建禮教的大膽顛覆,在南朝樂府中隨處可覓。
南朝樂府民歌前所未有地、集中地塑造了眾多的女性形象,多角度多側面展示了她們情愛歷程和心靈世界。與漢樂府相比,南朝樂府民歌中強化了女性對情愛的強烈的渴求與感受。其情感體驗的真實性、態度的真誠性、表達的熱烈性正是南朝時代女性對傳統道德的叛逆和自我意識的張揚,從一定意義上說也是對《詩經·國風》“思無邪”天然美的回歸。
“自漢末的社會動蕩開始,傳統的禮教規范受到了劇烈沖擊,造成了精神史上自由、解放的時代。單是女性的自我解放也蔚然成風:她們……對于愛情率性而行。”②此外,商業的發達,享樂風氣盛行對人性的解放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南朝樂府采詩以娛樂聲色為目的,便成為人性張揚和女性意識表達的舞臺。
二、“他者”的自溺
自人類文明進入男權社會以來,“定義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她是附屬的人……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③于是,嬌艷柔弱,物化、仆化的女人,成為他們的理想女性,女人按這種標準完成了自己形象的塑造,南朝女子亦不例外浸蘊了這種文化心理積淀。城市商品化的審美訴求,文人縱情感官享樂的“物欲化”傾向、流行一時的宮體詩柔弱審美風氣的影響,使南朝女子更難以完全擺脫“第二性”的“他者”命運。因此,我們在真誠贊美與謳歌女性意識張揚的同時,亦不能忽視這些女性形象隱性“自溺”的一面,即她們以“他者”“客體”的角色,沉浸在自己按男性理想所構建的情感空間里,始終不能自拔。
1.獨白:愛情角色的缺席 愛情是男女之間相互愛戀的感情,是至高至純至美的美感和情感體驗。其外在表征為兩性彼此喜歡、相互吸引的愉悅。可南朝民歌,似乎只見轟轟烈烈出場的女性,作為愛情的另一方——男子,處于缺席狀態。南朝民歌不再有《詩經·國風》“投之以瓊瑤,報之以木瓜”的相悅,見不到男子“道阻且長”卻“溯游從之”的執著、“求之不得”而“寤寐思服”的相思和欣然接受女子邀請并“贈之芍藥”的大方,只剩下女子的獨白、呼喚與期盼,成為一廂情愿的賣弄風情。請聽:“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問相隨否,何計道里長”(《襄陽樂·其二》)的女子向男子表達愛情,何等熱烈;“折楊柳,百鳥園林啼,道歡不離口”(《讀曲歌》)中的女子一聲聲叫喚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何等癡情!然而不過是一出孤零的獨角戲罷了。
2.色欲:愛情視角的褊狹 色欲是南朝民歌愛情表達的重要內容。不論“淑女總角時,喚作小姑子。容艷初春花,人見誰不愛”(《歡好曲·其一》)的人見人愛;“朝發襄陽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諸女兒,花艷驚郎目”(《襄陽樂其一》),男子見到如花似玉的少女目眩心動;“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國色”(《碧玉歌》),因沒有美色而慚愧,“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子夜歌·其三》),寫女子慵懶、柔媚的姿態;“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裳。含笑葳幌里,舉體蘭麝香”、“碧玉搗衣砧,七寶金蓮杵。高舉徐徐下,輕搗只為汝”(《青陽度》)則是色性赤裸裸的描繪。于是,色欲的歡娛帶著輕佻的香艷曖昧,在人性情欲的張揚同時慢慢消解著愛情純美的內在精神本質。
雖然,“身體本質上是一個表達的空間”④,但色欲的宣泄與放縱必然忽視愛情內涵的豐富性,導致了愛情視角的偏移狹窄。男權社會里,女性生活被裁剪得只剩下婚戀生活的一角,而美色與愛欲成為愛的基礎前提和內容,也成為女子的情愛價值僅存。除此,她們不知道自己還需要什么,還能擁有什么。男權社會把女性異化為“看”的物品與“用”的工具,而女子在不知不覺沉溺于此,忘了擺脫,也無從擺脫。
3.卑柔:愛情心理的依附 和《詩經》相比便可發現,《詩經》里的女性由于生活在性對男子沒有多少依附心理的時代,她們自信樂觀而獨立:“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豈無他人”(《鄭風·褰裳》),即使被棄,也認為“不我與,其后也悔”(《召南·江有汜》)。而南朝民歌愛情中的女子卻是卑柔的:“女蘿自微薄,寄托長松表。何惜負霜死,貴得相繚繞”(《襄陽樂·其三》),以富有象征意義的女蘿(柔弱)攀繞依附長松比喻女子向男子托付終身。她們即使是沉浸在幸福中也夾雜著一種對未來的忐忑:“爛漫女蘿草,結曲繞長松。三春雖同色,歲寒非處儂。”(《襄陽樂·其五》),擔心寒冬來臨時,松樹依舊青翠,而女蘿(自己)就要枯萎、凋零。有的女子甚至一開始預料到不幸結局:“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子夜歌·其十三》),最快樂忘情之時也抹不去心頭的陰影。總之,兩性關系中,男女地位的不平等造成女性主體意識失落與無法復歸,南朝樂府女子用卑柔之“藤”編織了情愛幻境而把自己纏繞在其中,無法逃逸。
真正的愛情角色雙方,是“相看兩不厭”的“相看”,不僅僅是“看”或“被看”;是心心相印的“相愛”,不僅僅是“愛”或“被愛”。南朝樂府愛情詩中的女子無法擺脫作為“他者”的客體身份角色,她們深情美麗而孤獨的背影,只能是《詩經·國風》里怡然相悅的兩性風情一道微弱的回聲。
作者簡介:譚偉良,玉林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文學碩士,從事中國古典詩詞研究。
①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13.
② 趙東栓.中國文學史話[M].長春:吉林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637.
③ [法]西蒙那·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4-5.
④ [法]莫里斯·梅洛·龐帝.知覺現象學[M].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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