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力
上期內容簡介:
民企老總胡孝儒,知人善任,多少年來在政策與法律間游走自如。鋼鐵廠當作累贅的工人療養院被他收購了,別人眼中燙手的山芋,他自信有辦法變廢為寶;為國道工程提供石料的生意突然冒出個競爭對手,他曲線救國,把副縣長內弟的工作解決了,生意自然水到渠成;下派鍛煉的范小青給他出了不少好主意,有心把她留在身邊又沒借口,他靈機一動,在自己的企業里成立黨委,提議范小青任書記,自己有了幫手,范小青也有了面子,雙贏……可有一件事卻把他愁壞了——他的老戰友,同為農民企業家的鄭社康因為非法集資被公安局抓起來了……善于應變的胡孝儒重情重義,他豈能眼睜睜看著老友身陷囹圄?他帶上公司的“法律顧問”北上清泉,要從公安局里撈人……
第十三章 午夜電話
胡孝儒聽了吳菁菁的分析,擔心發生擠兌,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但胡孝儒畢竟是胡孝儒,雖然擔心,卻并沒有驚慌,起碼沒有在吳菁菁面前驚慌失措。他定了定神,馬上就有了對策。
胡孝儒首先想到的是立刻給鄭悅打一個電話,提醒他注意,并且一邊想著一邊掏出手機,開始撥號。但是撥到一半,又覺得不妥,怕鄭悅聽到這個提醒會受不了。既然我聽到這個消息都脊背冒汗,胡孝儒想,那么,鄭悅一個沒有經歷多少世面的毛頭小伙子聽了還能受得了?
胡孝儒的手機懸在空中,眼睛盯著吳菁菁,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這么沒有主意。
“您是不是要給鄭悅打電話?”吳菁菁問。
胡孝儒沒有說話,點點頭,表示是。
“可以打。”吳菁菁說,“但是不要提‘擠兌的事情,別把他嚇著。”
胡孝儒再次點點頭,還是表示是,或者表示他也是這么想的。
“可以提醒他找工作組交涉。”吳菁菁說。
“交涉什么?”胡孝儒問。
“您覺得鄭悅的個人承受力怎么樣?”
胡孝儒被問住了,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不知道鄭悅的承受力是強還是弱,事實上,不要說鄭悅了,就是他自己的兒子胡繼賢,他都不知道承受力到底是強還是弱。要說強吧,離開父母他什么都不是,要說弱吧,把人家女同學肚子玩大了都不在乎。至于說到鄭悅,胡孝儒與他接觸得并不多,實在看不出承受力到底是強還是弱。
“應該還行吧。”胡孝儒說,“出了這么大的事情,至少到目前他的思路還沒有亂,還知道給我打電話。”
胡孝儒在這樣說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把鄭悅和他自己的兒子作了對比。胡孝儒想,如果是自己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兒子胡繼賢可能早就沒了主張,所以相對而言,鄭悅還算是有承受能力的。
“如果能承受,您就可以對他講實話,并要他以此為理由,給工作組施加壓力,逼他們放人。”吳菁菁說。
胡孝儒看著吳菁菁,沒有說話,準確地說是在消化吳菁菁說的話。心里想,難怪有人說中國的足球陰盛陽衰,如今的女人確實比男人強呀,這樣的主意也能想得出來。再往深一想,自己身邊的吳菁菁和范小青,哪一個不比鄭悅和胡繼賢強百倍?
胡孝儒略微思考了一下,說:“行,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電話通了之后,你跟他說。”
吳菁菁聽了有些意外,但還是很快點點頭,并且點得很認真,像是接受一項上刀山下火海的任務。
胡孝儒再次掏出手機,看吳菁菁一眼,看到吳菁菁堅定的目光之后,重新開始撥號。
“鄭悅嗎?”胡孝儒問。
“是我,胡伯伯。”
胡孝儒略微停頓了一下,說:“你不要說話,聽我說。我這次專門帶了一個律師來,她現在有話要對你說,你聽好。”
“嗯。”鄭悅應承。
胡孝儒把手機交給吳菁菁。
吳菁菁接過手機后,顯然有點激動,或者是多少有一點緊張,竟然不自覺地朝外面移動了幾步,離賓館大門稍微遠一點,然后吸一口氣,才對著手機說:“鄭悅你好。”
“你好。”鄭悅說。
“我是胡老板的法律顧問吳菁菁。”
吳菁菁知道自己沒有律師證書,不能說是律師,但可以說是“法律顧問”。
“你好。”鄭悅還是這樣說。
吳菁菁稍微停頓一下,說:“你不要怕,他們這樣抓人是缺乏法律依據的,你可以要求他們放人。”
電話那頭沒有回話,吳菁菁和胡孝儒猜不出鄭悅這時候的狀況,只能憑估計猜想他正在思考吳菁菁說的話。
“你不要以為這是不可能的。”吳菁菁繼續說,“即便是不可能的,你作為直系親屬,提這樣的要求也是合乎情理的,不會對你產生什么不好的影響。”
那頭仍然沒有聲音。
“你是不是擔心找不出正當的理由?”吳菁菁問。
這下那邊有聲音了,但只有一個字:“是。”
“我告訴你一個理由。”吳菁菁說,“你就說如果他們不放人,那些把錢借給公司的老百姓就會害怕,害怕公司出問題了錢就要不回去了,所以就有可能一下子全部跑來要求提前兌付。如果那樣,公司就真垮了,而公司真垮了之后,老百姓的錢就真要不回去了。到那個時候,老百姓肯定會集體上訪。”
吳菁菁盡可能以不疾不徐的語氣一口氣說完。說完之后,鄭悅那邊還沒有反應,胡孝儒這邊就已經有反應了,反應的方式是沖著吳菁菁直點頭,表示她說得好。
受到胡孝儒點頭稱贊的鼓勵,吳菁菁一眨眼又冒出一個靈感,這時候也不等鄭悅表態了,又對著手機說:“要不然來點真的,你聯絡幾個信得過的農民,明天當著工作組的面,真的來要求提前兌付。”
吳菁菁說完,第一個作出反應的仍然不是鄭悅,而是胡孝儒。但這次胡孝儒不是點頭,而是擺手,而且擺得很厲害,表示堅決不能這樣的意思。
吳菁菁顯然是一個習慣聽表揚而不習慣聽批評的人,這時候見胡孝儒這樣堅決否定的意思,竟然有點不知所措。稍微愣了一下,干脆把手機遞給胡孝儒。
胡孝儒接過手機,說:“鄭悅嗎?你可以向工作組要求放人,理由就按吳律師剛才教你的那樣說。其實這也不是瞎編,弄得不好,真的會出現擠兌的現象,如果那樣,后果真的相當嚴重。你說的時候盡可能把情況說嚴重一些,甚至可以說你已經知道一些農民的想法了,但是不能真鼓動農民來起哄,否則問題的性質就變了,知道嗎?”
“知道。”鄭悅說。
胡孝儒看看吳菁菁,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又強調了一遍,說千萬不能真讓農民來鬧事,否則到時候控制不住,你就真害了社康集團了,并問鄭悅聽清楚沒有。鄭悅說聽清楚了,胡孝儒才收了線。
打完電話,胡孝儒還是不怎么放心,所以臉色仍然不輕松。吳菁菁誤解了,以為是她考慮問題不周全,自作聰明,惹胡孝儒生氣了。
“對不起。”吳菁菁說。
胡孝儒一愣,不知道吳菁菁為什么說對不起,對不起什么,好在他很快就反應過來,趕快安慰吳菁菁,說沒事,還說幸虧她想得周到。
吳菁菁好哄,聽胡孝儒這么一說,又開心地笑了。
吳菁菁一笑,胡孝儒就只好笑,但是笑得比較勉強,因為他仍然不放心,但是也不好對吳菁菁說。這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應該給姚根壽和賴遠斌打一個電話,但當著吳菁菁的面,他又實在不方便打這個電話。
外面比較冷。胡孝儒和吳菁菁這時候已經進入賓館的大廳。在電梯門口,胡孝儒忽然對吳菁菁說:“那個房間是你的吧?你替我再去開一個房間。”
表面上看,這話像是胡孝儒突然想起來的,但事實上,這話是胡孝儒精心推敲出來的。
剛才在外面的時候,胡孝儒就已經想好了,肯定不能跟吳菁菁睡一個房間,不管吳菁菁是怎么想的,他都不能這么做。吳菁菁不是上海或南京的女人,吳菁菁是窩邊草,而且中間還可能夾著一個許書記的秘書周大海,別說胡孝儒不是那么花的男人,就是花,也不會花到吳菁菁頭上。再說,胡孝儒這次來清泉不是享樂的,而是救人的,即便自己的能力有限,救不了鄭社康,在朋友落難的時候,他也萬萬不能做這種有悖道德一時輕狂的事情,加上考慮到跟吳菁菁在一起打電話不方便,胡孝儒其實早就下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跟她住一個房間。想好了,但是怎么說還必須推敲。既要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又要不傷害吳菁菁,比如不能讓吳菁菁覺得他是假正經。所以,在怎么說的問題上,胡孝儒進行了認真推敲。現在,胡孝儒終于推敲出了這句自認為比較得體的話和說話方式及說話時機,在電梯上把這句話說了。可沒想到吳菁菁的回答頓時令他感到無地自容。
吳菁菁說:“那就是你的房間呀,我的房間在隔壁。”
胡孝儒一聽,差點想找個地洞鉆進去。原來是自作多情呀!胡孝儒想。這么想著,胡孝儒禁不住有點臉紅,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得體的話,迅速消除了難堪。
“那你也要當心。”胡孝儒故意夸張地笑著說,“我的呼嚕聲能穿過墻,照樣把你吵得睡不著!”
“那就不是我當心了。”吳菁菁也笑著說,“是你自己要當心了。當心那邊房間的人投訴你,賓館會找你交涉。”
說完,吳菁菁哈哈大笑。胡孝儒也大笑。不知道吳菁菁是不是真笑,但胡孝儒肯定是故意裝作好笑。
二人笑著來到剛才的房間。
胡孝儒催吳菁菁快回自己的房間,早點休息。
吳菁菁走后,胡孝儒真的笑了。笑自己這么一把年紀了竟然在小姑娘面前自作多情。
胡孝儒先上了廁所,方便一下,然后坐在沙發上打電話,先給賴遠斌打,因為他覺得給賴遠斌的電話簡單,也就是通報一下,告訴他自己已經到清泉就行了。
胡孝儒給姚根壽的電話沒有先談鄭社康的事,而是先談家里面的事。關于家里面的事,姚根壽匯報說一切正常,晚上剛剛陪環保部門的人吃了一頓飯,協調一下關于采石場的事情。
匯報完家里的事情之后,姚根壽就問這邊的情況。
胡孝儒把剛才對賴遠斌說的話又對姚根壽說了一遍。并且還加了一些內容,就是把吳菁菁出主意讓鄭悅要求工作組放人的內容也說了。
姚根壽一聽,半天沒有說話,最后,在胡孝儒的逼問下,他才說出自己的觀點。
按照姚根壽的觀點,縣委縣政府是早有準備的,是存心要整鄭社康。
“不會吧。”胡孝儒說,“縣委縣政府整一個農民企業家干什么?”
胡孝儒這樣一說,姚根壽又不說話了。
“你說你說,我不打斷你。”胡孝儒說。
姚根壽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嘛。鄭社康前天剛剛被抓進去,昨天縣里就往社康集團派駐工作組,如果不是事先準備好的,能這么快嗎?”
胡孝儒一聽,是這個理。往社康集團派駐工作組是大事,肯定要經過常委班子研究,而常委會不是隨時能開的,起碼要一把手正好在家吧,哪有這么巧?再說清泉看樣子又不比皖南發達,縣委班子辦事情不會這么有效率,所以,只能有一個解釋,事先早準備好的。當然,也可以說是事先預謀好的。但胡孝儒不想用“預謀”這個詞,搞得像一場陰謀似的。
“那會怎么樣?”胡孝儒問。
姚根壽想了想,沒有回答胡孝儒關于怎么樣的問題,而是說了另外一個問題。
姚根壽說:“既然是存心整他,那么就肯定不讓保釋。而你在清泉也不能露面,只是打打電話,還不如干脆回來,回來之后一樣可以給鄭悅出主意。”
胡孝儒不說話,在想。他想著姚根壽說的話確實有道理。假如說這次清泉之行主要是為了表明姿態,那么,現在他已經來了,并且鄭悅和賴遠斌也都知道他來了,目的已經達到了,再待下去,確實沒有多少實際意義,說不定待長了還會惹出麻煩來。
“要不然這樣,”姚根壽進一步建議,“你先回來,把吳菁菁留在那里。”
胡孝儒承認姚根壽的建議有道理,吳菁菁是學法律的,而且從這兩天的實際接觸看,學得還不錯,留下來不僅可以代表他繼續表明姿態,說不定還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再說吧。”胡孝儒說,“再看一兩天,反正我不可能長期待在這里。至于吳菁菁是不是留在這里,到時候再說。”
胡孝儒這么說也不是搪塞姚根壽,既然來了,也不在乎一兩天。他已經想好了,不管有事沒事,也不能來了就走,如果來了就走,那不是走過場嗎?作為農民企業家,胡孝儒非常痛恨官場上風行的那些走過場的做法,既然痛恨,那么,自己就不能照著做。胡孝儒決定再住幾天。說不定住著住著,就能找到為解救鄭社康出力的辦法來了。
第十四章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第二天,鄭悅就找工作組了。并且他說得比吳菁菁教導得全面,不但說了老百姓可能會一下子全部跑來要求提前還錢,而且還說現在整個集團亂得一團糟,別人欠我們的錢,不會主動送上門來的,而我們欠別人的錢,他們要起來積極得很,還有哪些錢該支付,哪些錢不該支付,他根本就不知道,以前就不知道,現在當然就更不知道。總之,一句話,要求放人,也就是要求保釋,保他父親鄭社康出來。
老實說,這些情況用不著鄭悅說,工作組的人也知道,所以,他們果然像吳菁菁預測的那樣,并沒有對鄭悅吹胡子瞪眼,而是不置可否。最后,當鄭悅說著說著眼淚都流下來的時候,工作組的人才說這個事情他們做不了主,但可以向上面反映。
這一天胡孝儒和吳菁菁也沒有閑著,他們一大早就跑到昨天晚上吃飯的那個飯店,繼續吃飯,因為胡孝儒有一種感覺,飯店老板還是知道一些情況的,而且可能知道得比鄭悅還要多,只不過昨天飯店里面人多,說話不方便,所以他才沒有說。想著這一大早飯店不可能有那么多人,胡孝儒想再去說說,說不定說著說著,飯店老板就真的能再告訴他一點什么。
二人到了飯店之后,發現里面果然沒有人,不但沒有客人,而且還沒有老板和服務員。吳菁菁反應快,馬上就說:“這個飯店不賣早餐。”胡孝儒不死心,把眼睛湊在門縫上,使勁往里面看,希望能看到飯店老板,但里面比外面暗,暗多了,所以什么也沒有看見。
他們就近找了一個賣早點的攤位吃早飯,邊吃邊等。胡孝儒相信,即使那個飯店不賣早餐,老板也不可能等到中午才來,要不然中午怎么開張?
果然,他們剛剛吃完,眼睛一直盯著那邊的胡孝儒就看見一個騎三輪車的人到飯店門口停下,并且停下之后就去開門,然后把三輪車上的東西往飯店里面搬。
胡孝儒不敢肯定這個人就是昨天跟他們說話的那個老板,但既然往里面搬東西,那么,就肯定是這個飯店里面的人。
胡孝儒和吳菁菁走過去。
他們走近飯店的時候,那個人正好從里面出來,繼續搬東西。胡孝儒還沒有開口,那個人就說話了:“嗨,大哥。”像是老熟人。胡孝儒這才發現,此人正是飯店老板,但穿著打扮跟昨天晚上相差很大,怎么看就是一個伙計。
既然老板把胡孝儒當做老熟人,那么,胡孝儒就不能見外。他一邊跟老板熱情地打招呼,一邊幫著老板往店里搬東西。準確地說,就是搬菜,蔬菜,葷菜估計已經被老板搬進去了。
“快別動,小心臟了您的手。”老板制止。
“沒事。”胡孝儒說,“你不要小瞧我,我當年也是做這行的。當年在部隊的時候,做過炊事員、炊事班長,還做過司務長。”
“是嗎?大哥也當過兵?”老板高興了,像是見到了親人。
“老兵了!”胡孝儒也高興。
三個人說著笑著,很快就把一三輪車菜收拾進廚房了。
“你也在部隊干過?”胡孝儒問。
“武警,新兵蛋子,跟老哥差遠了。”飯店老板恭敬地說。
“武警好啊。”胡孝儒說,“住大城市,升國旗,奏國歌,守香港,凈是美事。”
飯店老板苦著臉,笑著搖頭,說不是,說他沒那個福氣,他是黃金部隊,鉆山溝,上高原,真槍實彈,還危險。
這個情況胡孝儒還真不知道。胡孝儒當年當兵的時候,還沒有武警,只有野戰部隊和地方部隊,他一直以為后來的武警就是以前的地方部隊,并不知道還有一個黃金部隊,更不知道黃金部隊還要鉆山溝上高原動真槍。
三個人洗了手,飯店老板就掏出煙,敬胡孝儒和吳菁菁。敬胡孝儒的時候是實敬,一定要胡孝儒接著,敬吳菁菁的時候是虛敬,吳菁菁一說不會抽,就算了。最后,胡孝儒就只好接著,并且抽起來,而吳菁菁則悄悄地溜了出去。不一會兒,吳菁菁回來了,把一包大中華遞給胡孝儒,胡孝儒就手遞給飯店老板,老板不要,推辭半天,胡孝儒湊上前一點,小聲告訴他:能報銷。飯店老板才心安理得地接過去。
一包大中華接過去之后,關系明顯不一樣。不用胡孝儒問,飯店老板主動說:“老哥是想打聽鄭社康的事情吧?”
胡孝儒跟吳菁菁對了一下眼,然后認真地看著飯店老板,真誠地說:“不瞞老弟,我跟鄭社康是戰友,這次從安徽到此地,專門為這件事情。這么大老遠過來,即便幫不上什么忙,起碼也要鬧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飯店老板嘆了一口氣,說:“能問老哥是做甚的嗎?”
胡孝儒略微一思考,回答說:“大小負點責任吧。”
胡孝儒這樣回答也不能算說謊,做董事長的當然可以說是“負點責任”的,但胡孝儒這個時候這么說,顯然是不想對飯店老板把自己的身份說得太明確,或者是有意讓對方把他理解成在政府做事情的。
果然,飯店老板把他當成在政府做事情的了。
“恕小弟多嘴。”飯店老板說,“如果老哥是吃政府飯的,我勸你趁早回去。這事您不要管,您也管不了,弄得不好,還給自己惹身臊。”
胡孝儒想了想,說:“謝謝!我知道自己管不了,就是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也是當過兵的人,知道戰友的情誼。我這次來不是代表我一個人,身后還有一大堆戰友。大家都惦記著呢。我總不能這么大老遠跑過來,連怎么回事都說不清楚吧?”
飯店老板顯然被“戰友”兩個字打動了,點點頭,說那倒是。
“能給老哥透露透露嗎?”胡孝儒又說。
飯店老板又嘆了一口氣,而且嘆的幅度比剛才還大。“我也不瞞老哥,別看我開這么個小飯館,錢沒有賺多少,但消息靈通,多少也聽了兩耳朵。”
“那是,那是。”胡孝儒說。
飯店老板想說什么,這時候看看吳菁菁,有些猶豫。
胡孝儒遲疑了一下,還是下決心對吳菁菁說:“要不然你先回賓館等我。”
吳菁菁還沒有反應過來,飯店老板已經不好意思了,說:“沒關系,沒關系。”
盡管他說沒關系,吳菁菁還是站起來走了。
“真的沒關系。”飯店老板說。
“沒事。”胡孝儒說,“秘書。我們兩個大男人,又都是當兵出身的,沒她在說話更方便。”
飯店老板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胡孝儒沒有說話,或者說沒有打斷飯店老板的話,而是拼命點頭,鼓勵他接著往下說。
抽著吳菁菁剛才買來的大中華,飯店老板還真說了不少東西。說在清泉縣,鄭社康這個人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剛開始大家都說他好,后來是老百姓說他好,但當官的說他不好,現在好像有些老百姓也對他有看法了。
“哦?為什么?”胡孝儒問。
“當官的討厭他就不用說了。”飯店老板說,“老是打官司,而且是跟政府打官司。”
“有這事?”胡孝儒問。問的目的不是不相信,而是激發飯店老板的說話熱情。
“有。”飯店老板說,“多呢。像跟稅務局、土地局,還有工商局,都打過官司。老哥您說,這有好嗎?”
“是沒得好。”胡孝儒說,“那么,老百姓怎么也對他有看法了呢?”
飯店老板想了想,說:“也不能說對他有看法,反正就是覺得他怪。”
“說說。”胡孝儒說。
“說不好,”飯店老板說,“但我可以給老哥您舉幾個例子。”
“那好,就舉例子。”胡孝儒說。
“太張揚,做過分了,做事情不按規矩。”飯店老板說。
于是,飯店老板就給他舉例子,并且一再強調,這些例子都是他聽來的,不一定準。胡孝儒說沒關系,就是聽聽。
第一個例子說他要向銀行貸款,給人家送了一萬塊錢好處費,人家嫌少,不給貸,他硬是要把給出的好處費要回來。
胡孝儒聽了沒說話,這個故事他知道,去年他和賴遠斌來的時候,鄭社康自己說過。
故事雖然不新鮮,但是胡孝儒并沒有打擊飯店老板的說話積極性,仍然微笑,仍然點頭,表現出一種很新鮮的樣子,鼓勵飯店老板繼續說。
第二個例子說有一次南方的一個公司要買社康集團的有機肥,一次就要十車皮,可以先付款,但要求每噸回扣60元。管銷售的人覺得沒有問題,當場就答應了,但到了鄭社康這里他不同意,一口拒絕,還說狠話,說這樣做買賣還不如妓女,表面上是在出賣商品,實際上是在出賣人品,這樣的交易,最終會讓企業形象和信譽都受損害。結果,生意當然是沒有做成,而且人家說永遠不跟鄭社康做生意了。
對于這個例子,胡孝儒有些不相信,這不是不識人間煙火嗎?如今買什么不給回扣?不給回扣,為什么城鎮的小公務員能買樓房,城市的大公務員能送子女出國?鄭社康如果連這個常識都沒有,怎么能當社康集團的董事長?又怎么能把社康集團建設得這么大?所以,胡孝儒認定這是誤傳。同樣,他仍然沒有打擊飯店老板的說話積極性,仍然微笑,仍然點頭,仍然鼓勵飯店老板繼續說。
第三個例子是關于社康集團種禽場的。種禽場廠長發現他們在購買北京某國有雞場種雞的時候,每只的價格要比別人貴兩塊錢,一打聽,原來別人都給對方好處的,而他們沒有給,于是就向鄭社康請示,問能不能向對方表示表示,并說只要表示幾千塊錢,每年就能省幾萬塊錢。鄭社康的回答是:寧肯多花錢,也絕不送禮。
飯店老板本來還能再舉幾個例子的,無奈要準備中午的生意了,只好抱歉地對胡孝儒笑笑,說沒有時間了。
胡孝儒覺得再聽下去也就是這么回事了,大同小異,再說也不好意思耽誤飯店老板的生意,遂告辭。
回賓館的路上,聯想到去年他與賴遠斌一起聽鄭社康關于人民公仆的那段高論,胡孝儒忽然覺得飯店老板剛才說的這些事情可能是真的。如果真是這樣,胡孝儒想,那么,鄭社康今天被抓起來的事情看起來是偶然的,其實就是必然的了。
第十五章 遭遇記者
胡孝儒回到賓館,就到了吃中飯的時間。按照吳菁菁的意思,還是回到那個小飯館吃飯,說不定還能聽到一些新東西。胡孝儒則覺得這樣不好,有點強人所難的味道。
由于胡孝儒畢竟是老板,嘴巴明顯比吳菁菁大,最后只好吳菁菁讓步,聽胡孝儒的,不出去了,認宰一次,就在大酒店的三樓餐廳吃飯。
兩個人下樓的時候,就發現情況和昨天不一樣,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樣呢?胡孝儒不知道。他問吳菁菁,吳菁菁把脖子伸直,朝四周看了一眼,馬上就有了新發現。
“新來了很多人。” 吳菁菁說。
胡孝儒點頭。表示他知道。
“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 吳菁菁又說。
胡孝儒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順著吳菁菁的目光看,想通過觀察證實吳菁菁的觀點。
“像是北京來的。” 吳菁菁又有新發現。
“是記者!” 吳菁菁進一步明確。
胡孝儒來不及反應,還在看,看這些人到底是不是記者。
這時候,吳菁菁站了起來,說“你等一下”,然后就繞到一張桌子前,跟人家說什么。但到底說什么,胡孝儒聽不見。不過,他能看見。看見吳菁菁跟人家說得很起勁,還看見對方給了她一張名片。但沒看見她給對方名片,卻看見她為對方寫著什么。好像是寫電話號碼。
不大一會兒,吳菁菁回來了。
吳菁菁是一路神采飛揚地回來的。
胡孝儒看著吳菁菁一路回來。并且他看見那桌上的兩個人目送著她一路回來,直到她坐下。
吳菁菁坐下之后,非常得意,把一張名片遞給胡孝儒,說:“搞清楚了,是記者。”
胡孝儒接過名片,一看,果然是記者,而且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大報記者。不過,這家大報的總部不在北京,而在廣州。但胡孝儒相信,既然廣州的記者都來了,估計北京的記者也來了,只不過在另外一桌罷了。
胡孝儒把記者的名片還給吳菁菁。這才想起來沒有來得及幫吳菁菁印名片。
也幸虧沒有印。胡孝儒想。
“你給他們寫了電話?”胡孝儒問。
“是啊!寫了手機號碼。有問題嗎?” 吳菁菁說。
胡孝儒沒有說有問題,但也沒有說沒問題。他覺得自己考慮不周,沒有事先對吳菁菁講清楚。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說什么也沒有用。
“你怎么介紹自己的?”胡孝儒問。
“我說是做業務的。但來了之后卻發現鄭社康出事了,現在不知道怎么辦。”
胡孝儒想了想,覺得還行,能說得通。但他對吳菁菁沒事先請示就擅自接觸記者的做法有些不滿,心想,如果是姚根壽,絕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看來,人都是有缺點的呀。
胡孝儒想提醒吳菁菁一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吳菁菁剛才接觸的那兩個記者主動過來了。雖然人還沒有到,但其中給吳菁菁名片的那個已經開始和吳菁菁打招呼。
胡孝儒當機立斷,馬上小聲提醒:你少說,讓我說。
按說這樣提醒是不禮貌的,換在其他場合胡孝儒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但情況緊急,他必須這么說。
剛剛說完,兩名記者已經來到桌子前。
“對不起,如果方便的話,我們想打擾一下。”其中一個說。說得非常有禮貌,滿臉堆笑。
吳菁菁已經沒有剛才的得意,甚至有些尷尬,不好意思地看看記者,又看看胡孝儒。
“坐。”胡孝儒說,“長話短說。”
“是,” 吳菁菁趕快接著說,“我們非常忙,還沒有吃完。”
“好,就兩個問題。非常簡單。”對方說。
胡孝儒抬了一下手,做了一個縮量的請的動作,示意他說,快說。
“您感覺鄭社康事件對你們的正常業務造成影響了嗎?”記者問胡孝儒。
明明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胡孝儒還是認真想了想,然后才說:“是。至少我們白跑了一趟。”
“方便透露一下是什么業務嗎?”另一個記者插話。
胡孝儒又想了想,這次是真想,想著應該說什么業務最貼切,而且最好不說假話。
“獼猴桃業務。”胡孝儒說,“我想向他推薦種植獼猴桃業務,但現在推薦不成了。”
“請問您對鄭社康事件有什么看法?”記者問。
“對不起,您兩個問題已經問完了。” 吳菁菁大概已經意識到自己給老板惹了麻煩,這時候想將功補過,也顧不得對記者的禮貌和客氣了,趕快替胡孝儒擋駕。
本來胡孝儒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現在給吳菁菁這樣一擋,他反而又覺得不好意思了,覺得有點對不起記者了,因此反而要說話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胡孝儒說,“當然就說不出有什么看法。哎,對了,你們記者神通廣大,你們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情嗎?能告訴我嗎?”
善有善報。胡孝儒本來是因為不忍心駁記者的面子才開口說話的,沒想到話一出口,非但沒有掉進記者設置的陷阱里,卻把記者給套了進來。這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也讓吳菁菁從心里佩服得五體投地。
吳菁菁又露出了得意相。這次不是為她自己得意,而是為胡孝儒得意。
“啊,我們也剛到,也正在了解情況。等我們了解清楚了,會寫在報紙上。”
說著,記者非常禮貌地感謝胡孝儒接受采訪,并知趣地告辭。
吳菁菁調皮地對胡孝儒做了一個鬼臉,然后殷勤地往胡孝儒碗里面夾菜。胡孝儒則長長地呼出一大口氣,然后撲哧一聲笑出來。
第十六章 姚根壽能猜到
胡孝儒的心思
記者剛剛走,姚根壽就給胡孝儒打來電話,給胡孝儒的感覺仿佛他們是商量好的。
姚根壽一改以前說話的語氣,既沒有匯報也沒有請示,而是沒頭沒腦地問鄭悅打電話給他沒有。
“沒有呀,他給我打電話了嗎?”胡孝儒問。問姚根壽,也像是問旁邊的吳菁菁,甚至是問他自己。
姚根壽磕巴起來,說沒有就算了,沒什么事情,并把話岔開,問胡孝儒吃飯沒有。胡孝儒回答吃了,但還沒有吃完。
姚根壽說那你趕快吃吧。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胡孝儒和吳菁菁繼續吃飯。一邊吃著,吳菁菁一邊繼續殷勤,殷勤地給胡孝儒夾菜,殷勤地表揚胡孝儒剛才應付記者的問題有水平。吳菁菁這樣做,其實是變相地表示抱歉,抱歉她自己不該自作聰明地去惹記者。而胡孝儒則好像已經忘記剛才遭遇記者的事情,他在想新的問題,想姚根壽剛才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正這么想著,手機響了。一看,正是鄭悅。鄭悅的電話同樣莫名其妙,上來就問姚副總有沒有找到他。
“姚副總?姚根壽啊?”胡孝儒發蒙,“他找我?”
“是啊,”鄭悅說,“姚副總找您,急死了,說家里有急事,讓您趕快回去。”
胡孝儒更加糊涂了,家里有急事?家里能有什么急事?如果真有什么急事,剛才姚根壽還打電話來了,怎么沒有說,反而讓鄭悅來說?
胡孝儒大腦中馬上就冒出幾種最壞的可能,甚至把那天晚上他跟姚根壽在一起的時候猜想著胡繼賢出事的可能都想到了,覺得怎么著都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家里真出了什么事情,姚根壽把電話打到吳菁菁這里也不會打到鄭悅那里。
突然,胡孝儒想起來了,想起昨天晚上他跟姚根壽討論他是不是現在就回去的事情之后,他曾經想過,想著要是鄭悅主動讓他回去就好了。胡孝儒想,難道我自己心里想的東西姚根壽都知道了?并且今天按照我昨天想的內容,編個理由給鄭悅打電話,逼鄭悅主動催我回去?
這個姚狐貍!胡孝儒差點把姚根壽小時候的外號罵出來。
胡孝儒心里罵著姚根壽,嘴巴上則對鄭悅說:“家里不會有什么事情,可能是老姚想讓我回去,才故意這么說的。”
鄭悅說:“那您就回去吧,肯定有事情,那么大的一個集團公司,怎么可能會沒有事情呢?”
胡孝儒說:“那當然,但你這里我不放心呀。”
鄭悅說:“我這里也就這么回事了,頭兩天我害怕得不得了,現在怕完了,想想也沒有那么害怕了。您回去之后,我們保持電話聯系是一樣的。”
說實話,這是胡孝儒一直希望聽到的話,但是,現在鄭悅真這樣說了之后,他又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仿佛是自己心里見不得人的東西被別人一眼看穿了一樣。
胡孝儒說:“我再想想,如果確實要回去,我再對你說。”
“回去吧。”鄭悅說,“沒事的。不要把那邊的事情耽誤了。”
“不礙事。”胡孝儒說,“我再打個電話回去問問,看有什么情況再說。”
這邊胡孝儒在跟鄭悅通電話的時候,那邊吳菁菁已經停止進食,目不轉睛地看著胡孝儒,努力想聽清鄭悅在電話里面說什么,可惜飯堂里面雜音比較大,沒有聽清楚。這時候見胡孝儒收了線,吳菁菁馬上就問:“怎么,我們要回去了?”
“沒有。”胡孝儒說,“等會兒我打電話回去問問再說。”
胡孝儒這樣一說,吳菁菁就趕快扒拉幾口把飯吃完了。然后坐在那里等著,等著胡孝儒也吃完之后,他們好打電話。
胡孝儒并不著急,仿佛是有意急吳菁菁,邊吃邊想心事。好不容易等胡孝儒吃完了,也上樓了,吳菁菁以為這下要打電話了,胡孝儒卻對吳菁菁說:“你回房間吧,中午我要休息一下。”說完,怕不禮貌,又補充說,“你也休息一下。”
“不打電話了?”吳菁菁問。
胡孝儒看看表,說:“現在還早,等午睡起來之后再打不遲。”
沒辦法,吳菁菁只好回自己的房間。
她剛一走,胡孝儒馬上就撥通姚根壽的電話。撥通之后,不說話。
姚根壽知道是胡孝儒的電話,這時候見老板不說話,只好在里面干笑,嘿嘿嘿嘿……
“嘿嘿個屁!”胡孝儒果然罵起來。
姚根壽聽著,并不惱。等胡孝儒罵夠了,姚根壽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胡孝儒仍然不說話,仿佛真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罵了一通之后仍然沒有完全消氣。
姚根壽對胡孝儒太了解了,知道這樣的“氣”不是真氣,這樣的“罵”也不是真罵,所以這時候并不害怕,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
姚根壽說:“是不是你先回來,把吳菁菁暫時放在那里?”
姚根壽這樣一說,胡孝儒就忘記“生氣”了,馬上說:“不行,放她一個人在這里肯定不行。”
姚根壽見老板開始回答問題了,就想笑,但他不能笑,他忍住了,沒有笑,而是問:“為什么?”
胡孝儒這時候顯然是徹底忘記“生氣”的事情了,老實地回答:“她太聰明,膽子又大,放她一個人在這里,說不定就要捅出什么婁子。”
胡孝儒先把剛才吳菁菁自作主張招惹記者的事情說了,后把昨天吳菁菁差點讓鄭悅鼓動老百姓鬧提前兌付的事情說了。說完,胡孝儒以為姚根壽馬上就會改變主意,說確實不能把吳菁菁一個人放在那里,如果把她一個人放在清泉,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將來她真要捅了婁子,說都沒有辦法說。
可是,姚根壽聽了胡孝儒的講述之后,并沒有說話。
“你怎么了?”胡孝儒問。
“啊,我聽著呢。”姚根壽回答。
“聽見什么了?”胡孝儒又問。
這下姚根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繼續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在想。”
“想什么呢?”胡孝儒問。
“想你剛才說記者采訪的事情。”
“怎么?你覺得會惹麻煩?”
胡孝儒有些不安。其實從他和記者一接觸就感到有些不安。他原本就是悄悄來的,不想讓外界知道,也不想讓內部的人知道,現在這樣跟記者一接觸,就很難說了。
姚根壽沒有立刻回答,表明他還在想。胡孝儒知道他在想,也就沒有催他,手機仍然貼在耳朵上,眼睛卻看著窗外。這時候他已經站起來,站在窗戶邊,看著窗外酒店門口的停車場。他發現今天酒店門口停的車明顯比昨天多,而且陸陸續續又有車停過來。
“你是不是真想幫鄭社康?”姚根壽突然問。
不知道是胡孝儒剛才有點走神,還是姚根壽的問題太突兀,總之,姚根壽的問題讓胡孝儒一驚,馬上就回答:“廢話!不想幫他我這么大老遠跑到清泉來干什么?”
姚根壽又停頓了一下,大概想說“我以為你是做做樣子呢”,但畢竟沒有這樣說,而是說:“如果你真想幫他,我覺得招呼記者是最有效的。”
姚根壽說的是皖南話。在皖南話當中,“招呼”并不是“打招呼”和“召集”的意思,更多的是表達“招待”、“接待”和“關照”的意思。這個意思胡孝儒懂,但具體怎么“招呼”,“招呼”的目的是什么,他還要考慮,所以,聽了姚根壽這樣說之后,胡孝儒沒有立刻回答。或者說是他在等,等姚根壽進一步解釋。好比國家出了一項新政策,各省各市未必立刻實行,而是在等,等后面配套的實施細則或各省市自己制定相應的實施辦法一樣。
果然,姚根壽在略微停頓之后,就對他的提議作進一步解釋了。
姚根壽說:“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你去清泉的事情。說實話,我也在揣摩你的真實想法。如果你僅僅是表明一個姿態,我認為夠了。無論對鄭社康還是對廣東的那個戰友都夠了。所以我建議你盡快回來,免得惹出其他事情來。畢竟,鄭社康現在被抓了,總不是好事情,你早點離開那塊是非之地最好。但如果你真想幫他的忙……”
“我真想幫忙。”姚根壽還沒有說完,胡孝儒就立刻打斷他。哪怕他不是真想幫忙,他在姚根壽面前也要說真想幫鄭社康,否則,他還算人嗎?所以,他說真想幫忙時非常堅決,一點都不打折扣。
姚根壽略微遲疑了一下,小心地說:“但我覺得這個鄭社康跟你并沒有達到這么深的交情啊。”
這下輪到胡孝儒遲疑了。但遲疑的時間非常短,然后胡孝儒說:“我要說是完全出于正義感,你可能說我虛。我要說是官官相護,可我們也不是‘官。但大概是這個意思。我總覺得這不是鄭社康一個人的事情,也不是我們幾個戰友的事情。我感覺好像是企業家的事情,至少是農民企業家的事情。今天他們可以抓鄭社康,明天他們就可以抓我。所以,我是真想為鄭社康做點什么,也可以說是為我自己做點事情吧。”
“如果你真是這么想,”姚根壽說,“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替鄭社康招呼記者。”
姚根壽說,只有讓記者廣泛報道鄭社康的事情,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情,關心這件事情,才能引起上面的注意,才能給清泉當地的有關部門形成壓力,才能逼他們不得不依法辦事。
胡孝儒說:“是。”
“但記者是需要招呼的。”姚根壽說。
關于這點,胡孝儒深有體會。雖然記者千里迢迢跑到清泉來不是為了享受“招呼”的,但根據胡孝儒這么多年做企業的經驗,有招呼和沒有招呼寫出的東西還是有差別的。
“但現在鄭社康不可能招呼記者。”姚根壽又說。
這點自然不用說。鄭社康都被抓起來了,怎么可能招呼記者?鄭悅現在暈頭轉向了,哪里還有心思招呼記者。再說,他們現在的處境也不方便招呼記者。如果鄭悅或社康集團的任何一個人出面來招呼記者,不是給鄭社康惹來更多的麻煩嗎?
“但我們可以暗中做這件事情呀。”姚根壽說,“我們可以替鄭社康招呼記者呀。”
“你的意思是讓吳菁菁在這里做這件事情?”胡孝儒問。
“不行。你說得對。她太聰明,膽子太大。招呼記者的事情很重要,也很有技巧。不但不能出差錯,而且還不能過分,一旦做過,就適得其反。”
胡孝儒承認姚根壽分析得對,同時問:“那你說怎么做?”
那一刻,胡孝儒甚至想到讓姚根壽來清泉接替他,代他做招呼記者的事情,但他還沒有考慮成熟,還沒有想好,當然也就沒有來得及說出口,而就在這個時候,姚根壽推薦了另外一個人。
“高文斌。”姚根壽說。
“好!”胡孝儒高興得叫起來。高文斌最不多話,卻又不缺乏機靈,這件事情交給他最合適。
“這樣,”胡孝儒說,“我馬上給他打電話,讓他找你,你具體給他布置。”
第十七章 胡孝儒服了范小青
胡孝儒一下飛機,姚根壽就把他拉到一邊,立刻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情況:網上已經透露他去清泉的消息了。
這怎么可能?
胡孝儒第一反應是姚根壽和他開玩笑。但他馬上就自我否定了這種念頭。憑姚根壽的為人和他們之間現在的關系,他能跟胡孝儒開這樣的玩笑嘛。
姚根壽當然不是和他開玩笑。這時候,姚根壽說著,還拿出了一頁紙,是從網上下載后打印出來的那個消息。
胡孝儒緊張地看著。
還好,網上的報道并不是專門說他的,而是說鄭社康突然被收審,導致社康集團業務全面癱瘓。其中舉了一個例子,說安徽的一個企業本來打算在獼猴桃的種植和開發上和社康集團深度合作的,老板帶著秘書吳小姐千里迢迢地趕過來,因為聯系不上鄭社康,只好遺憾地返回了,等等。這樣的文字,雖然姚根壽一看就知道說的是胡孝儒,但除了姚根壽之外,其他人看了未必知道那里面說的安徽企業就是綠洲農工貿集團。
幸好,胡孝儒想,記者筆下留情,只寫了“吳小姐”,沒有寫“吳菁菁”。
“到此為止。”胡孝儒說。
“知道。”姚根壽回答。
晚上,胡孝儒又跟姚根壽進行了長談。談了綠洲農工貿集團面臨的各種問題,談了這次去清泉的情況。關于清泉那邊的事情,現在他們已經不奢望保釋了,退而求其次,只要不發生擠兌就謝天謝地了。根據他們幾十年的經驗,胡孝儒和姚根壽一致認定肯定會發生擠兌,并且由此推斷,社康集團完了,鄭社康完了。胡孝儒因此就愁眉苦臉,有一種兔死狐悲的蒼涼。姚根壽則說這是必然的,性格決定命運,像鄭社康那樣的性格,今天不出事,明天還是要出事。說完之后,發覺胡孝儒的臉色不好看,馬上就改口,改口說這年頭好人沒好報,像鄭社康這樣的好人,居然還遭人算計,實在讓人心寒。
“也不一定是遭人陷害。”胡孝儒糾正說,“現在不是好多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嘛。”
姚根壽說那是。
第二天早上一到公司,胡孝儒就召集姚根壽和范小青開會,開一個小范圍的會,參加會議的就他們三個人。
本來,胡孝儒這么做主要還是為了演戲,因為關于公司里面這幾天的情況,一切都在胡孝儒的掌握之中,況且,昨天晚上他跟姚根壽在一起,什么事情還不清楚?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小范圍的會議其實專門是為范小青開的,或者說是專門為應付范小青的。但是,他沒有想到,范小青還真說出一個姚根壽昨天沒有匯報到的新情況。
范小青說,關于獼猴桃深加工的事情,姚總跟她溝通了,她認為,獼猴桃深加工的方向沒有錯,但是思路有問題。
范小青這樣一說,胡孝儒和姚根壽自然就一驚,馬上就相互看了一下,然后胡孝儒鼓勵范小青說清楚。
范小青說,姚總的想法還是沒有跳出舊框框,既然獼猴桃不好賣,那么,獼猴桃罐頭和獼猴桃飲料就好賣嗎?
“我敢肯定地說,也不好賣。”范小青說。
“還有獼猴桃酒。”姚根壽辯解說。與其說是為他自己辯解,倒不如說是為胡孝儒辯解,因為關于生產獼猴桃酒的設想,其實是胡孝儒提出來的,并且胡孝儒在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還另外有一個小九九,就是趁機拿到酒品的生產許可證。
范小青仿佛知道這個主意是胡孝儒出的,所以這時候眼睛盯著胡孝儒,說:“獼猴桃罐頭不好賣,酒就更不好賣了。安徽有那么多的酒,而且是名酒,如果我們也湊熱鬧,除非像當年秦池酒那樣,花上幾千萬做廣告,否則肯定沒戲。即使是秦池酒,當年花了那么多的錢買了中央電視臺黃金時段的標王廣告權,也只是熱鬧了一陣子,你們喝過多少秦池酒?”
范小青這樣一說,還真把胡孝儒和姚根壽說清醒了。秦池酒的廣告他們確實看過,但秦池酒他們還真沒有喝過。既然他們都沒有喝過,那么,普通老百姓有幾個人喝過呢?
姚根壽還想辯解,胡孝儒制止,說:“聽范書記講。”
姚根壽只好把即將出口的話重新吞回到肚子里,等待范小青繼續說。
范小青稍微停頓了一下,說:“說姚總的這個思路沒有擺脫舊框框,是指他這個思路仍然把獼猴桃當做一種吃的東西。”
胡孝儒和姚根壽又相互看了一眼,這次不是清醒,而是糊涂了。特別是姚根壽,要不是剛才老板有言在先,他肯定就要反問:“獼猴桃不是吃的東西是什么東西?”但是,剛才胡孝儒已經有言在先了,讓他聽范書記講,所以,他現在就沒有反問范小青,而是繼續聽她講。
范小青繼續說:“你們注意到腦白金了嗎?就是電視上天天播的‘送禮還送腦白金那個腦白金。”
胡孝儒說:“知道,就是送爺爺、送奶奶、送阿姨、送同學、送老師……反正誰都需要送,送誰都送腦白金。”
“對了!”范小青興奮起來,“你們買過嗎?”
姚根壽見胡孝儒說話了,那么,他也就能說話了,仿佛在這間辦公室里,既然胡孝儒帶頭抽煙了,那么他就能抽煙一樣。但姚根壽說得比較簡單,只有兩個字:“買過。”
“你們買了是自己吃的嗎?”范小青問。
姚根壽看看胡孝儒,沒有得到任何暗示,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當然不是自己吃。”
“那為什么要買?”范小青緊追不放。
“行了。”胡孝儒說,“你就不要繞彎子了,直接說吧。”
范小青不管胡孝儒高興還是不高興,耐煩還是不耐煩,反正她也不是為胡孝儒打工的,所以,這時候并沒有受胡孝儒的干擾,而是繼續沿著她自己的思路往下說。
“你們肯定是買了送禮的。”范小青說。
范小青說到這里,胡孝儒和姚根壽都有點覺悟了。兩個人再次相互看看,然后又一起把目光聚焦在范小青的臉上,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你是說送禮?”
“對!”范小青更加興奮地說,“送禮!我們不能把獼猴桃當做吃的東西,如果當成吃的東西,能賣多少錢?又有多少人來買?賣便宜了,不合算,加工費、包裝費、運輸費、進場費、各種稅費、給經銷商的利潤,再扣除零售商的利潤,還有衛生檢查部門的這個費那個費,最后還有回扣,真正進到我們自己腰包里面還剩多少?”
根本不用細算,胡孝儒和姚根壽一聽,頭都大了。
范小青告訴胡孝儒和姚根壽,她從皖南農業大學打聽到一個消息,從獼猴桃的籽里面可以提取一種特殊的高級營養品,叫果王素,很有商業開發價值。
“從獼猴桃的籽里面提取?”胡孝儒來了興趣。
“那能提取多少?”姚根壽表示疑問。姚根壽知道,獼猴桃雖然蠻大,但獼猴桃的籽很小。
“越少越好呀。”范小青說,“越少,消耗的獼猴桃就越多,就越能消化我們賣不掉的獼猴桃。”
“那要賣多少錢一斤?”這下胡孝儒也表示擔心了。
“不是論斤。”范小青說,“論克,是多少錢一克,像黃金。”
胡孝儒和姚根壽都不說話了,他們從小就跟土地打交道,知道從土地里面長出的東西可以變錢,但是從來就沒有想到過土地里面能長出跟黃金一樣貴重的東西,如果土地里面能長出像黃金一樣貴重的東西,農民還要“農轉非”嗎?
“那么貴,誰買?”姚根壽問。
“越貴越有人買。”范小青說。
范小青向他們解釋,收禮的人往往并不在乎禮品的實用價值,而只在意它的價格,價格貴,他們領的情就大,送禮的人就越容易達到目的。價格低,他們領的情就低,送禮的人往往難以達到目的,并且中國的經濟發展很快,所以,禮品的心理價格指數也直線上升,過去送禮主要是土特產,比如送大米,后來送貴重土特產,比如送王八,現在還有人送王八嗎?現在就要送比王八更貴的東西,比如送腦白金。
范小青甚至還談了她的具體構想。比如在包裝上,可以50克一包裝,最里面用韓國產的水晶玻璃瓶子,瓶子本身就具有收藏價值;中間是很大很厚的泡沫塑料,名義上是起保護作用,實際上是充體積;最外面是精美印刷的豪華包裝,再配上一個特制的禮品袋。這樣,50克,也就是一兩重的果王素,看上去至少有一臺手提電腦那么大,而且比手提電腦精致,價格定在888元沒有問題。
“關鍵是它消耗的獼猴桃量大。”范小青說,“正好可以解決我們的農產品出路問題。”
姚根壽閉上眼睛想了一下,發覺頭頂上有亮光,覺得行。如果打上皖南農業大學的牌子,把三千畝獼猴桃生產示范基地搖身一變換成皖南農業大學果王素科研生產基地,配合著造一點聲勢,把果王素說成是我們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現代農業高科技產品,讓大家都知道果王素的價值與價格,有根有底,比腦白金賣得更貴也是有道理的,說不定還能形成一種新的送禮風氣,比腦白金更好銷也不是沒有可能,還能成為綠洲農工貿集團一個新的利潤增長點,帶動綠洲農工貿集團整體發展。
胡孝儒則以人為本,想,人才呀!范小青真的是人才呀!這么年輕的小姑娘怎么能有這么多的好思路呢?
胡孝儒到底是老板,而且是大老板,他看問題比姚根壽更深更遠,他現在最關心的還不是果王素項目能不能成功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真的把范小青留在綠洲農工貿集團的問題。說實話,當初推舉范小青當黨委書記,多少有點順便送人情的意思,并不是真想讓范小青當綠洲農工貿集團的“一把手”,或者即便是“一把手”,那么也就是最后幾個月的事情。但是,現在胡孝儒不這么想了,現在胡孝儒認定范小青確實比他和姚根壽思想開放、思維敏銳,更有活力和創新能力,綠洲農工貿集團如果真的讓她擔任總裁,肯定比姚根壽強,甚至比他自己強,說不定真的能讓綠洲農工貿集團上一個新臺階。更為重要的是,通過鄭社康這件事情,胡孝儒越發認識到民營企業官方背景的重要性,如果真的讓范小青長期擔任綠洲農工貿集團的“一把手”,不等于是給綠洲農工貿集團撐上保護傘了嗎?可是,范小青是正兒八經的組織上的人,在民營企業鍛煉一下,甚至通過掛職作為自己仕途上的一個臺階,也是可能的,如果讓她徹底放棄市委機關干部的身份,來民營企業扎根,行嗎?
胡孝儒沒有把握,甚至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然而,范小青的話還沒有完。范小青在給予胡孝儒和姚根壽一段消化時間之后,繼續陳述她的觀點:“我覺得這件事情可以和工人療養院收購的事情結合起來做。”
這無疑又是一個新概念,搞得胡孝儒和姚根壽都有一點跟不上的感覺。
范小青說,按照原來的設想,等工人療養院收購過來之后,立刻重新注冊,注冊成農業高新科技公司,并且是股份有限公司;現在的新想法是,把皖南農業大學也拉進來作為共同發起人,等果王素項目上馬之后,立刻申請上市,把高校概念、高科技概念、現代農業概念捆在一起,上市應當沒有問題。并且上市之后在二級市場的表現也肯定搶眼。
不用說,胡孝儒和姚根壽的心立刻都被范小青煽乎得發熱了,一想到自己的公司能跟江南鋼鐵集團一樣,都是上市公司,平起平坐,天天上股價表,相當于天天榮登排行榜,胡孝儒不僅心里發熱,而且臉上都發熱了。
“行。”胡孝儒說,“我看這件事情行,就請范書記親自抓這件事情。”
姚根壽雖然沒有說話,但早已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他已經從心里把范小青當上司了,而不是在口頭上。
第十八章 是借錢還是“非法集資”
在操心本企業發展的同時,胡孝儒并沒有放下老戰友鄭社康的事情不管。回來之后,胡孝儒一直和鄭悅保持著電話聯系。主要是鄭悅給他打電話,如果鄭悅兩三天沒有打電話過來,胡孝儒就要主動打電話過去,問問有什么新情況。
還真有新情況。值得一提的有兩件。
第一個新情況是胡孝儒已經搞清楚抓人的理由了。理由是“非法吸收公共存款”,具體地說,就是社康集團沒有辦法通過正常的渠道獲得銀行貸款,但企業的發展又必須依靠資金支持,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根據雙方自愿的原則,向社康集團企業內部職工和當地老百姓借錢,觸犯了國家相關的法律法規,所以要抓人,抓社康集團領導班子里面所有的人。
第二個新情況是經過鄭悅不懈的努力,鑒于社康集團面臨的實際情況及本案的現實,當地公安機關終于放人了。雖然放得不多,就放一個,并且這個人不是鄭社康,也不是鄭明杰,甚至不是老三鄭明軍,而是鄭悅的表姐王平,但這也相當不容易了。據說還是當地官員從自己的烏紗帽考慮,怕真的引起大規模上訪,搞得他們捉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才這么做的。但是,不管怎么說,王平能被放出來是好事情,從長遠說,對社康集團是好事情,從近里說,對鄭悅是好事情。按照鄭悅后來的描述,他一見到表姐,一直提在胸口的心馬上就落了下來,并且落得比較猛,沒有控制住,不僅心落下來了,而且眼淚也一起落下來了。后來據鄭悅說,那天他好好地睡了一覺,睡了差不多30個小時。
“可能是一直缺覺,但我不知道。”鄭悅說。
王平出來之后,確實可以讓鄭悅彌補一下拖欠的瞌睡。王平比鄭悅大不了兩歲,但比鄭悅老練多了,專門給胡孝儒打了電話,對胡孝儒專程去清泉表示感謝,說得很真切,隔著電話,胡孝儒仿佛也能看見她感激的眼淚。而且她感謝話說得有分寸,不過分。說可惜她現在跟姑父聯系不上,如果能聯系上,姑父鄭社康知道胡叔叔專程來清泉,一定會感到欣慰的。這些話一語雙關,既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也暗示將來她姑父鄭社康一定會領情的。這樣的話,鄭悅說不出來,但王平能說出來,所以,胡孝儒認為王平比鄭悅更懂事,暫時由她掌控社康集團,應當更讓人放心。
對于王平被放出來以及王平給胡孝儒打來電話這些事情,胡孝儒沒有對姚根壽說,當然,更沒有對范小青說,而是對吳菁菁說了。沒有對范小青說是自然的,因為范小青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這件事情,或許她永遠都不知道,至少不會從胡孝儒這里知道,至于她從其他途徑知道,比如將來從報紙或電視上知道,另當別論。胡孝儒沒有對姚根壽說,也體現了他的一貫作風。前面說過,胡孝儒是不會把什么事情都對自己的部下說的,只有當他認為有必要讓手下某個人知道的時候,他才讓這個人知道。比如現在,他認為這件事情就應該讓吳菁菁知道,因為當初讓鄭悅向工作組要人這個主意正是吳菁菁出的,所以,這件事情吳菁菁已經知道了,起碼是知道一部分,當然沒有必要再對她保密。另外,胡孝儒正好還有新問題跟吳菁菁商量,如果不把事情真相告訴吳菁菁,怎么商量?所以,他告訴了吳菁菁。
胡孝儒就問吳菁菁,到底什么叫“非法吸收公共存款”?
吳菁菁回答:“在我們國家,除了銀行和國家認可的少數金融機構之外,任何單位和個人以任何方式吸收公共存款的都屬于‘非法吸收公共存款。”
胡孝儒聽了糊涂,問:“那么,我們祠山岡村年年找我借錢,甚至借了不還,他們算不算非法吸收公共存款?”
“那應該不算吧。”吳菁菁說。
“為什么不算?”胡孝儒問。
“借錢就不應該算吧。”吳菁菁說。
“‘吸收公共存款不就是借嗎?”胡孝儒問。
吳菁菁答不上來了。
胡孝儒立刻往清泉打電話,這次不是打給鄭悅,而是打給王平,他相信和王平更能說清楚。
電話打通,胡孝儒問當初社康集團給存錢的職工和老百姓出具手續沒有?王平說當然出具了手續。胡孝儒又問出具的是什么手續,是存折還是借條?王平說是借條。胡孝儒一陣激動,稍微停頓了一下,喘口氣,問王平能不能確定?王平說能確定。胡孝儒再次停頓了一下,又喘了一口氣,問王平是不是真的能確定?王平說當然能確定,并說我們作為一個企業,也沒有資格印存折呀,如果私自印存折,那不是違法嗎?
胡孝儒激動得不得了,大聲喊:“既然是借,那就不能算‘非法吸收公共存款!”
胡孝儒喊完之后,電話那頭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知道是被這個喜訊驚糊涂了,還是對胡孝儒觀點的權威性表示懷疑,不敢相信,所以來不及反應。
那邊王平雖然沒有說話,但是這邊的吳菁菁卻說話了。吳菁菁說:“不是這個道理吧?”
“怎么不是這個道理?”胡孝儒反問。問的聲音同樣很大,不僅吳菁菁有這個感覺,而且遠在千里之外的王平也有這個感覺。
“我不知道。”吳菁菁說,“但是我感覺這兩個問題不一樣。”
“哪兩個問題不一樣?”胡孝儒問。
吳菁菁遲疑了一下,說:“祠山岡村向你借錢跟社康集團向職工和老百姓借錢性質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不都是借錢嗎?”胡孝儒顯然有點激動。
吳菁菁不說話,但是在搖頭,因為這時候搖頭比說話合適,說話只能表示一種意思,而搖頭至少可以同時表達兩個意思,其中一個意思是表示不一樣,另一個意思是表示自己不知道,說不清楚。
“你趕快去給我查文件。”胡孝儒說。
第十九章 以金錢換時間
既然提供石料的事情和提煉果王素的事情都想掛在新公司的名下,那么,胡孝儒就希望工人療養院收購兼并的步伐加快。
胡孝儒想快,那就真得快,因為他已經掌握了一種加快辦事效率的訣竅——以空間換時間。當然,這是一種含蓄的說法,如果不含蓄,就是“以金錢換時間”。去年,當他們三個老戰友碰到一起的時候,酒足飯飽,胡孝儒還對鄭社康和賴遠斌亮明了自己的訣竅,但兩個老戰友聽了之后全都不以為然。賴遠斌說:這個基本常識誰都知道,還好意思說成是“訣竅”?而鄭社康則相反,認為做生意一定要規矩,不能搞歪門邪道,尤其不能行賄受賄。賴遠斌當時還跟他抬杠,說你以為私人老板全部是傻子呀?誰吃飽了撐的沒事愿意主動行賄呀?并說私人老板凡是行賄的,基本上都是被逼無奈的,好比打工仔打工妹春節回家買火車票,如果能從正常的途徑買到票,誰愿意從票販子手上買高價票?胡孝儒當時喝了不少酒,所以對他們爭論的最后結果并不清楚,但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要想把本來辦不通的事情辦通,或者把本來能辦通的事情辦得更快一些,最好的辦法就是花錢。現在胡孝儒就遇到這種需要把事情辦得更快一點的情況,所以就要花錢,并且花了錢之后,事情果然就快了。
然而,就在眼看著要簽訂正式的收購合同的時候,范小青又節外生枝,拋出新思維,說趁收購兼并活動,最好把銀行拉進來作為他們新公司的股東。
胡孝儒聽了新鮮,不懂,看看姚根壽。姚根壽雖然讀的書比胡孝儒多,但從來也沒有讀過這樣的書,所以他也聽不明白。具體地說,就是他不知道怎么樣通過收購兼并活動而能讓銀行成為自己公司的股東。在姚根壽看來,銀行是國家的,國家的銀行怎么能成為我們一個私營企業的股東呢?那不是公私合營了?
“現在有一個新政策。”范小青解釋說,“叫做債轉股,就是把企業以前拖欠銀行的債務轉變成銀行對企業的持股。”
范小青這樣一解釋,胡孝儒就明白了,明白這是一件好事,天大的好事。胡孝儒看過《公司法》,知道一旦債權轉變成了股權,那么就意味著這個債務不用償還了,永遠不用償還了,不但不用償還本金,而且還不用支付利息,相當于免除債務,就像早年我國政府對越南和阿爾巴尼亞的無償援助一樣,現在換個主體,把銀行換成當年的我國政府,把企業換成是當年的越南和阿爾巴尼亞,如果我們綠洲農工貿集團能成為當年的越南和阿爾巴尼亞,不是很好嗎?當然好,因為一旦銀行也成了我們綠洲農工貿集團的股東,胡孝儒想,相當于我們企業攀上了一個富親戚,將來綠洲農工貿集團沒有錢了,或者說企業的發展缺少流動資金了,向銀行貸款不就像是向親戚借錢一樣嗎?
“債轉股有什么條件?”胡孝儒進一步明確地問。
“配合國企改革。”范小青說。
“可我們綠洲農工貿集團不是國營企業呀?”
“那當然,”范小青說,“但江南鋼鐵集團是呀。我們收購工人療養院,也就是收購江南鋼鐵集團下屬的祠山岡養生科技公司,就是參與國企改革,就可以套用國家關于債轉股的新政策。當然,這件事不能由我們綠洲農工貿集團出面,我們出面沒有用。”
胡孝儒聽了,立刻點頭,表示明白自己的身份,出面沒有用。
范小青受到胡孝儒點頭的鼓舞,說話更有勁:“但是我們可以先溝通,充分溝通,跟江南集團溝通,跟銀行溝通。等三方都溝通好了,再由江南鋼鐵集團出面向上面打報告,把養生科技公司說成是臭狗屎,問題說得嚴重一點,說每年虧損幾百萬,所以必須請綠洲農工貿集團來收購,但綠洲農工貿集團不愿意收購,為了能讓綠洲農工貿集團來接這個包袱,所以必須搭配債轉股的新政策。”
“不對呀。”姚根壽說,“我們的目的是讓銀行接受債轉股,等于是讓銀行拿錢買療養院的股份,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把養生科技公司說成是臭狗屎呢?如果是臭狗屎,那么銀行為什么要買呢?難道銀行這么傻?”
姚根壽說完,范小青差點忍不住笑出來,笑自己是對牛彈琴了。但是,她還是忍住了,沒有笑,而是看著胡孝儒。
胡孝儒睜大剛才微微瞇上的眼睛,反問姚根壽:“不說成是臭狗屎,而說成是香餑餑,上面憑什么給這個優惠政策?”
胡孝儒這么一說,范小青立刻就看出他的水平來了,想著老板就是老板,雖然沒有上過大學,但自然而然地學會了辯證法,知道“臭狗屎”的雙重作用,并且知道債轉股是一個優惠政策,而所謂優惠政策,就是國家白給便宜讓一部分人占,而不是由市場決定的正常的商業行為。佩服!
其實,胡孝儒比范小青想象的還要有水平,胡孝儒剛才的這句話其實只說了一半,而且是一小半,后面還有一大半他沒有說,但是心里已經想好了,想著剛才范小青已經說得非常明白了,關鍵是“溝通”。跟江南鋼鐵集團有關領導“溝通”,跟銀行有關領導“溝通”,等他們都“溝通”好了,再跟上面諸如國資辦或國資委這樣的主管部門領導“溝通”,“溝通”到他們主動給我們出主意了,教我們該怎么怎么辦了,甚至教我們怎樣寫上報材料了,那么,這件事情也就做成了。當然,所謂“溝通”,就是花錢,但是,這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說,對于范小青,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對于姚根壽,胡孝儒覺得根本就沒有必要與他說那么清楚,所以,這時候胡孝儒只能說到這個份上為止。
“試試吧。”胡孝儒說,“我再向有關方面咨詢一下。”
范小青一聽,更加佩服,覺得胡孝儒在這里用“咨詢”而不用“溝通”,更謙虛,也更準確。因為凡是掌權的基本上都是好為人師的,“咨詢”帶有求教的意思,更符合掌權者的心態,另外,“咨詢”往往是要收費的,可見,胡孝儒已經對“溝通”深入理解了,理解到了“溝通”的本質。
這么想著,范小青就有點動心了。
所謂動心,不是范小青對胡孝儒動心,而是對胡孝儒前幾天對她說的事情動心。前幾天,胡孝儒曾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對范小青說:“企業的發展關鍵靠人才,以前做得小,嘴巴上雖然也說這樣的話,但那時候只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現在企業做大了,對此才有更真切的體會。可惜呀,我們這個廟太小了,如果廟大,比如真的像江南鋼鐵集團那么大,是國有企業,企業負責人帶行政級別,那么,我一定斗膽求范書記不要走了,掛職完了也不要走了,就留在我們綠洲農工貿集團,留在我們集團擔任黨委書記兼總裁。”當時胡孝儒說完,范小青就笑著問:“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您做什么?”胡孝儒回答:“我繼續做我的董事長呀。”并且說完之后,還認真地看著范小青,沒有笑。范小青突然意識到,胡孝儒不是在開玩笑,而是以半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他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的話。也幸虧如此,要不然,范小青當時該怎樣回答呢?這么大的事情,她當然不能立刻回答,既然不能立刻回答,那么還是先以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來比較好,給雙方一個空間,也給雙方一點時間。事后,范小青還真的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想著如今國家已經實行市場經濟了,并且整個社會的市場化程度會越來越高,如果企業發展前景好,在企業做黨委書記兼總裁也不見得是不能接受的。范小青甚至想到,如果在綠洲農工貿集團擔任黨委書記兼總裁,自己真正的上司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胡孝儒;而如果回市委組織部,官升一級,做個辦公室主任或干部科科長,那么,上面還不知道要面對多少人,假如遇上上面的這些人當中還有意見不一致的或有幫派的更麻煩,還不如在企業單純。范小青雖然這么想了,但是并沒有決定,如果要她決定,那么,她首先要考慮兩個問題,一是綠洲農工貿集團的發展前景到底有多大?二是胡孝儒這個人到底開明到什么程度,是真開明還是假開明?現在自己是市委機關下派的掛職干部,他能這樣對我,范小青想,一旦我真的辭去公職,變成他手下一個打工的,他還能這樣待我嗎?范小青沒有把握。既然沒有把握,所以她就一直沒有表態,盡管后來胡孝儒又一次暗示,她還是沒有明確表態。但是,剛才通過胡孝儒這番話,范小青動心了。
第二十章 模糊不清的界限
按照胡孝儒的要求,吳菁菁已經找到相關的法律文件。一共有三份,分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銀行法》、《非法金融機構和非法金融業務活動取締辦法》(國務院247號令)和《刑法》。吳菁菁把相關的條款復印下來,送到胡孝儒的大班桌上。
如果是以前,吳菁菁把文件呈送到胡孝儒的辦公桌上之后,就會自動退出去,但是這次沒有,這次吳菁菁把相關的文件交給胡孝儒后,并沒有立刻退出去,而是在等,等胡孝儒一目十行地快速瀏覽,或是等胡孝儒瀏覽完了之后抬起頭來看著她,跟她說話。
果然,胡孝儒這時候抬起頭來看著吳菁菁:“不對呀,這里面并沒有明確說明到底什么叫借錢,什么叫非法集資,二者之間的界限還是沒有明確呀。既然沒有明確,他們是怎么確定鄭社康到底是犯法還是沒有犯法的?”
吳菁菁沒有說話,而是把手伸向胡孝儒,要過他手上的那些文件,從中找出一段,準確地說是找出《刑法》第176條,指給胡孝儒看。
吳菁菁在指給胡孝儒看的時候,身體就扭成了麻花狀,以便跟胡孝儒保持方向一致。此時的胡孝儒是坐著的,吳菁菁是站著的,坐著的胡孝儒為了和站著的吳菁菁從一個方向閱讀這段文字,也對自己的身體做了適當的調整,調整的角度和吳菁菁身體扭轉的角度相反,但卻非常吻合,就像兩個齒輪做相向運轉卻正好嚙合一樣。這時候的胡孝儒腦袋的左上側正好能挨在吳菁菁右乳房的下沿,但是又沒有真的挨上,中間保留著一個狹縫,像他們皖南黃山的一線天,但胡孝儒腦袋與吳菁菁乳房之間的狹縫明顯比黃山一線天的狹縫更加狹窄,所以,此時的胡孝儒能深切地感到對方的存在,而且是客觀的存在。
更不可思議的是,盡管此時胡孝儒的腦袋跟吳菁菁的乳房之間隔著一線天,并沒有實際接觸,但他居然能感受到吳菁菁乳房上那誘人的體溫。胡孝儒沒有學過傳熱學,并不知道茨蒂芬波爾茨曼定理,當然更不能解釋為什么沒有實際接觸而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但是,居然憑本能作出正確的反應,自動調節自己身上局部體溫,以至于面紅耳赤,使自己腦袋的溫度與吳菁菁乳房的溫度相抗衡,達到一種平衡狀態,起碼是準平衡狀態。
這種平衡狀態或準平衡狀態維持了一段時間,胡孝儒繼續調節,把自己的心跳調節到正常頻率,然后強迫自己順著吳菁菁的纖纖玉指,把他的眼睛定格在吳菁菁指著的那段文字上。
這段文字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或者變相吸收公眾存款,擾亂金融秩序的,將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兩萬元以上二十萬元以下罰金;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五萬元以上五十萬元以下罰金。”
胡孝儒來回看了兩遍,眼珠子又轉了兩圈,然后說:“還是不對呀。我并不是問非法吸收公共存款或者變相吸收公共存款是不是犯法,也不是問是犯多大的法,而是問到底什么叫‘非法吸收公共存款和什么叫‘變相吸收公共存款,像鄭社康這樣從職工和村民手上借錢到底是不是屬于‘非法吸收公共存款或‘變相吸收公共存款?”
吳菁菁答不上來了,但是她年輕氣盛,顯然不想承認無知,尤其不想在胡孝儒面前承認自己無知,于是,把答不上來的責任推給法律。
“這一點法律上并沒有明確界定。”吳菁菁說。
“既然沒有明確界定,那么就可以理解為不違法。”胡孝儒說。
吳菁菁說這在法律上的意思相當于是無罪推定,就是凡是不能確認有罪的,就當是無罪。問題是,無罪推定在我國只處于討論階段,并沒有真正實施。
“你覺得不是這樣?”胡孝儒問。
吳菁菁遲疑了一下,說:“道理上講是對的,但我們國家還沒有采用,目前還處在討論階段,所以眼下還不能這樣認定。”
“事情是明擺著的嘛。”胡孝儒有點激動地說,“既然祠山岡村向我借錢不違法,那么,社康集團向村民借錢怎么就違法了呢?好比你打我不違法,我打他就違法了?”
“那不一樣。”吳菁菁說,“因為有‘公共兩個字。村里面向您借錢,屬于集體對您個人,您個人顯然不是‘公共,而社康集團向職工和村民借錢,屬于企業對公共,相當于‘變相吸收公共存款,性質不一樣了。”
吳菁菁說完,胡孝儒再次捧起《刑法》第176條,這次不是看,而是讀,逐字逐句地讀。當他讀到“擾亂金融秩序”幾個字的時候,停住了。片刻之后,胡孝儒眼睛一亮,說:“鄭社康并沒有因為借錢而擾亂金融秩序呀。”
吳菁菁不說話了,無話可說。是不是擾亂金融秩序,更是一個沒有辦法界定的概念,有關部門如果說他擾亂了,那么就是擾亂了,說他沒有擾亂,那么就是沒有擾亂,這樣,事實上就使下面具體的管理者在執行這一條法律時有很大的伸縮性,也正因為如此,管理者才確實很有權。
胡孝儒見吳菁菁無話可說,更來勁了,說:“再說,什么叫‘公眾?多少人叫‘公眾?自己企業內部職工能算是‘公眾嗎?如果企業內部職工也能算‘公眾,那么,江南鋼鐵集團發行股票的時候,為什么還有‘內部職工股和‘社會公眾股之分?”
這次吳菁菁不是無話可說了,而是認為老板胡孝儒果然智慧過人,竟然能把他掌握的有限知識進行整合,提出這么有說服力的觀點。并且,她不得不承認胡孝儒的觀點也確實有道理。
“我覺得也是。”吳菁菁說,“改革是一場變革,是漸進式的革命,既然是‘漸進,那么,我們國家的法律就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不能一步到位,要不斷地修改,而且修改前和修改后相差很大。去年這樣做合法的事情,今年就可能是犯法了,除了少數專門研究法律的專家外,有多少人天天關注法律條款的變化?所以很多人犯了法還不知道。比如現在這個《刑法》第176條,就是一個新條款,1997年才加上去的,也就是說,1997年之前吸收公共存款就不犯法,到了1997年之后,就犯法了。”
胡孝儒聽吳菁菁這樣說當然高興,仿佛吳菁菁剛才還跟他站在對立面,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同一戰壕的戰友了。所以,胡孝儒這時候比較興奮,插嘴說:“要是我趕在1997年的那一天這樣做,該怎么算?”
胡孝儒的情緒也反過來影響到吳菁菁,吳菁菁說:“當初設立這項法律條款的時候,主要目的是為打擊金融詐騙提供法律依據,但事實上,有沒有起到這個作用不敢說,倒是給正兒八經從事經營活動的企業家套上了一個緊箍咒,向左解釋一點,沒事,向右解釋一點,就是違法。有幾個企業家沒事做一天到晚研究法律?”
第二十一章 關了幾個月才正式逮捕
賴遠斌終于來電話了。
接到賴遠斌的電話,胡孝儒感到意外,聽了賴遠斌的電話內容,胡孝儒一口氣沒有接上來,咳嗽半天。
賴遠斌在電話里面告訴胡孝儒:鄭社康就要被正式逮捕了。
這一消息讓胡孝儒吃驚不小。首先,吳菁菁現在經常來他的辦公室,向他匯報網上關于鄭社康的消息,并且還幫著他打開電腦,與他一起直接從網上看這些信息,所以,他知道外界對鄭社康事件的議論,并且知道這些都是對鄭社康非常有利的議論。理論界和企業界自不必說,不僅是一片同情聲,而且還由鄭社康事件推及國家的金融政策改革等,就是其他社會階層,對鄭社康也普遍抱聲援的態度,所以,胡孝儒還以為鄭社康馬上就要放出來了呢,沒想到不但沒有放出來,反而正式逮捕,他能不吃驚嗎?其次,這個消息賴遠斌怎么知道的?賴遠斌遠在廣東,離A省那么遠,比從皖南到A省還要遠,差不多要遠一倍,關于鄭社康要正式逮捕的事情,他怎么能事先知道?在胡孝儒看來,賴遠斌這么長時間沒有打電話來,仿佛是有意躲著這件事情,難道他并沒有躲,而是一直在關心這件事情,不但關心,甚至在暗暗活動?如果真是這樣,聯想到姚根壽和他自己對賴遠斌的種種誤解與猜測,胡孝儒不禁有點慚愧了。
胡孝儒問賴遠斌,他是怎么知道的。賴遠斌不說。胡孝儒采用激將法,聲稱賴遠斌的消息不準確。賴遠斌不上當,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是告訴你一聲。胡孝儒沒轍了。他沒想到賴遠斌的嘴巴這么嚴。既然這么嚴,胡孝儒想,那么是不是可以把自己安排人在清泉招呼記者的事情告訴他呢?說實話,有那么一刻,胡孝儒真想告訴他,告訴的目的不是讓他分攤費用,而僅僅是想說,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而對方一點都不知道,多少有點不甘心一樣。不過,賴遠斌并沒有問他,哪怕是旁敲側擊地問一下,比如問關于鄭社康的事情,我們是不是要使點勁了,等等;如果賴遠斌這么問了,說不定胡孝儒就順著說了,可賴遠斌就連這也沒有問,搞得胡孝儒就沒辦法說出口了。
胡孝儒在第一時間把姚根壽找來,告訴他得到的最新消息,并且訴說自己心里的疑問。
姚根壽也感到意外。不是對鄭社康正式逮捕感到意外,他知道,按照慣例,既然已經抓人了,那么就一定要正式逮捕,要不然,不是等于說公安機關抓錯人了嗎?為了證明他們抓得對,也一定要正式逮捕,這一點沒有什么意外的。但是,對于這個消息由賴遠斌打電話來告知,姚根壽感到意外。
“說不好的。”姚根壽說,“廣東人的思維方式可能與我們不一樣,我們不能以我們的思維方式看他們。”
胡孝儒一想,也是,要不然為什么廣東人發財?這里面除了政策因素之外,他們的做事風格可能也是一個原因。比如,廣東人基本上不搞浮夸風,實事求是。聯想到自己為鄭社康花了一些“招呼費”,就多少有些慚愧。說不定賴遠斌做的工作比我還多呢。
心里雖然這么想,但嘴巴上不能這么說,特別是不能對姚根壽這么說。所以,這時候從胡孝儒嘴巴里出來的,是另外的話。準確地說,那不是話,而是罵。
“他媽的。”胡孝儒罵道,“什么事,中國的事情就他媽的奇怪,既然到現在才正式逮捕,那么早抓人家干什么?萬一要是不正式逮捕呢?把人家一直關到現在算什么?對一個企業掌門人來說,這個損失有多大?損失誰來承擔?”
“先不考慮這個問題。”姚根壽說,“等等看,看過兩天鄭社康是不是真的正式被逮捕再說。”
在此后的幾天里,胡孝儒一反常態,天天給鄭悅打電話,而且每次打電話就只說一句話:有沒有什么新情況?頭一兩天還沒有什么,到了第三天,鄭悅疑惑了,不明白胡孝儒為什么每次都問同一個問題。但是,出于晚輩對長輩的禮貌和敬畏,雖有疑問,但他并沒有問。
第四天,謎底揭開了。經清泉縣人民檢察院批準,清泉縣公安局對鄭社康正式執行逮捕。盡管事情聽起來有點滑稽,人都被他們抓起來關了幾個月了,到現在才來一個“執行逮捕”,聽起來怎么都像兒子都好幾歲了,才宣布“正式結婚”一樣。但是,不管是滑稽還是不滑稽,反正鄭社康現在是被正式逮捕了。再說,先生兒子后結婚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沒有。
這一天,沒有等胡孝儒再打電話去問鄭悅“有沒有什么新情況”,鄭悅自己就打電話給胡孝儒了,告訴胡孝儒他爸爸被正式逮捕的事。末了,鄭悅顯然是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胡孝儒:您是不是事先知道?
胡孝儒不說話,沒有說自己事先知道,也沒有說自己事先不知道,而是安慰鄭悅,說這說不定是好事情,至少說明這件事情已經正式進入司法程序,不會亂來了。
胡孝儒這樣說也不全是安慰鄭悅,他說的是真心話,作為民營企業家,按照他自己的經驗,不怕依法辦事,就怕有關方面亂來。
放下電話,胡孝儒自然又把姚根壽叫過來。姚根壽聽了沒有說話,忘了這是在胡孝儒的辦公室,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煙,沒有經過鼻子嗅,直接就點上了。
“你講得對。”姚根壽說,“這可能是好事情。既然正式逮捕了,那么就要擇日審判了,總比這樣沒頭沒腦拖著好。”
胡孝儒聽了“審判”兩個字,心里一驚,本想和姚根壽探討一下如果真要審判,大概會怎么判的問題,但剛要張口,馬上就想到了吳菁菁,想著這個問題還是留著和吳菁菁單獨討論吧,于是,就把話岔開。
“皖南大學那邊有什么新情況?”胡孝儒問。
大約是話題轉變得太突然,姚根壽一愣,手一哆嗦,一團煙灰掉在地板上。他馬上就意識到這是在胡孝儒的董事長室,而且他現在面對的是自己的老板,于是,趕緊把剩下的半截煙滅了,身子也坐挺了一些,開始匯報工作。
胡孝儒所說的皖南大學就是皖南農業大學,當地人就這么叫,反正誰都知道是這個意思。胡孝儒問的事情,當然是指跟皖南農業大學合作開發從獼猴桃籽當中提取果王素的事情。按照分工,這件事情由姚根壽負責。雖然項目是范小青提出的,但范小青現在的正式身份是市委組織部干部,在下派掛職期間,出出主意牽牽關系當然可以,但是正兒八經負責一個經濟項目的運作似有不妥。既然上面反復強調要黨政分開,政企分開,那么,現在一個市委干部直接參與一個民營企業的項目操作,不是名不正言不順嘛,所以,具體分工還是由姚根壽負責。
讓姚根壽負責也合理,姚根壽是當老師出身的,盡管是中學老師,但跟皖南農業大學的教授們也算是同行;至于跟學校領導,姚根壽也當過校長,雖然是中學校長,同理,跟大學校長也可以說是同行。關鍵是,姚根壽有好幾個學生是皖南農業大學畢業的,甚至還有一個女學生畢業之后留校做政治輔導員,現在熬成了學生處的一名科長,雖然算不上大官,但認門引路還是不成問題的。所以,姚根壽負責這個項目也還湊合。
項目進展比預想的還要順利。本來,按照胡孝儒和姚根壽的估計,對方怎么著都要提一些條件,即使單位不提什么條件,對方個人也會提一些要求,而且,往往越是單位不提條件,經辦人個人就越是要提要求。但是這一次沒有,這一次皖南農業大學一點額外的條件和個人要求也沒有提。換句話說,就是實際上并沒有要求綠洲農工貿集團花一分錢,只要允許他們技術入股就行了,甚至在申報重大科技成果的時候,還可以把綠洲農工貿集團列在上面。胡孝儒和姚根壽剛開始還有點納悶,還想著知識分子名堂多,會不會像釣魚一樣,先撒一點誘餌,等他們上鉤了再開條件。如果真是那樣,胡孝儒和姚根壽商量了,他們也認。沒想到現在正式的合作合同已經簽了,工藝已經進入中試階段了,校領導和教授們還是一點個人的要求都沒有提,搞得胡孝儒和姚根壽反而有點不安心了。好比上次胡孝儒去省里辦事,剛剛進省城,就被一個交警攔下來,本以為又是要找茬罰點款,沒想到交警對他敬了一個禮,提醒他車燈沒關,讓他關上,然后沒有罰款就讓他走了,反而搞得胡孝儒心里半天不得安寧一樣。
“我已經問馬曉蕓了。”姚根壽說。
馬曉蕓就是姚根壽的那個學生,現在是皖南農業大學學生處的科長,也是他們祠山岡人,胡孝儒也曉得。
“問了?她怎么說?”胡孝儒急不可待地問。
“她說沒事。”姚根壽說,“她說皖南農業大學目前正在申請轉為綜合性大學,上報材料當中正好需要有校辦企業這一項,而以前他們學校雖然也有一些校辦工廠和門市部,但正兒八經說得響的大企業沒有。現在與我們合作后,與銀行和綠洲農工貿集團一起成為新組建的股份有限公司的共同發起人,不僅將來有經濟利益,而且現在有政治意義,他們巴不得呢。”
胡孝儒笑了,有一種得了便宜又賣乖的感覺。同時感嘆,要是銀行那邊也像大學這邊一樣好“溝通”就好了。
“另外……”姚根壽欲言又止。
“說。”胡孝儒說。
“另外,既然鄭社康已經被正式逮捕了,高文斌是不是可以撤回來了?”姚根壽生怕胡孝儒又怪他自作聰明,所以說得不是很肯定。
“啊,是,是該撤回來了。”胡孝儒說。
第二十二章 民營企業
也能債轉股
銀行那邊顯然比大學這邊麻煩,主要麻煩出在債轉股上。正因為麻煩,所以這件事情由胡孝儒親自負責,因為胡孝儒是老板,碰上什么事情不用請示,可直接做主。再說銀行那邊架子大,不是老板親自出面,他們好像就受到了侮辱,必須胡孝儒親自出面。
其實也只能是胡孝儒親自抓這件事情,因為只有胡孝儒才特別善于“溝通”,如果換上其他人,比如換上姚根壽,他還真玩不轉。果然,盡管難,盡管銀行方面不好“溝通”,但在胡孝儒的不懈努力下,還真基本上是成功了。
所謂“基本上成功”,就是沒有達到百分之百的成功,或者說沒有能夠讓養生科技公司的全部債務變成銀行下屬的資產管理公司的股權。具體地說,就是三家銀行中的兩家工作已經做通,留下的一家有難度。本來胡孝儒還想繼續做工作,或者說是繼續“溝通”,姚根壽勸胡孝儒算了,說能免除大部分債務已經不錯了,并說凡事不能做得太美滿,太美滿了可能遭人嫉妒,反而不好。
姚根壽這樣說的本意可能是想安慰一下胡孝儒,或者是給胡孝儒一個臺階。因為,按照他們的分工,債轉股工作是由胡孝儒親自負責的,現在姚根壽負責的果王素項目完成得那么好,好到對方一點也不需要“溝通”就把事情辦成了,而債轉股的工作花了那么多的“溝通費”,也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姚根壽當然要主動給老板找一個臺階。但是,胡孝儒不這么看。
“為什么不能完美?”胡孝儒說,“債轉股也不是對我們一家好。債轉股之后,銀行的壞賬率立刻下降,對他們也是有好處的。”
如果換在平常,姚根壽聽了之后就不說話了,但今天不是。今天說的債轉股的事情是胡孝儒親自負責的,如果承認這個事情沒有辦好,需要有人承擔責任,那么,這個人不是姚根壽,而是胡孝儒,但姚根壽怎么能讓老板承擔責任呢?于是,姚根壽一反常態,竟然和胡孝儒“頂撞”起來。
姚根壽說:“話雖然這么講,但我們國家商業銀行的呆賬壞賬太多,渴望享受債轉股政策的企業更多,所以,讓誰享受這個政策就成了一種特權,或者說債轉股指標成了最緊俏的有限資源。在這種情況下,銀行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原則,肯定就有所選擇。如果我們一味地追求百分之百,那么肯定就要增加成本,說不定到時候得不償失。”
姚根壽到底是上過大學的,自從下海來到綠洲農工貿集團之后,由于工作需要,又看了一些經濟方面的書,這個時候竟然說得胡孝儒沒話可講。
姚根壽見胡孝儒不說話,擔心自己鋒芒太露了,想了想,決定加些甜點給胡孝儒,說:“說實話,要不是江南鋼鐵集團出面擔這個名,我們根本就沒有資格享受這個政策。也幸虧你‘溝通和‘咨詢能力強,否則我們還沒有這個份,現在能做到這個樣子,已經相當不錯了。你再看看,我們縣里不就是我們一家享受到這個政策了嗎?縣化肥廠老汪,據說在許書記面前都掉眼淚了,不是也沒有弄成嗎?”
姚根壽這么一說,胡孝儒終于舒了一口氣,周身的血脈頓時暢通不少。
第二十三章 什么叫“數額巨大”
胡孝儒還沒有找吳菁菁,她就自己找來了。現在網絡消息的速度并不比電話慢。吳菁菁告訴胡孝儒:鄭社康被正式批捕了。
胡孝儒看著吳菁菁,臉上沒有表情,半天沒有說話。最后,感覺兩個人對視的時間太長了,過于曖昧,才點點頭,說他已經知道了。
“現在關鍵是看是不是‘數額巨大的問題。”吳菁菁說。
胡孝儒的目光又回到吳菁菁的臉上,準確地說是回到吳菁菁的眼睛上,盯著她,等待她進一步的解釋。
吳菁菁解釋說:“是不是‘數額巨大很重要,如果不是‘數額巨大,則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是‘數額巨大,則處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胡孝儒沒有說話,仍然點點頭,表示知道。這些天胡孝儒多次閱讀《刑法》第176條,這個條款基本上能夠背出來了,他當然知道。
“問題還不在時間的長短。”吳菁菁說,“如果不是‘數額巨大,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那么,就可以爭取緩刑。”
“緩刑?”胡孝儒問。
“緩刑就是雖然判了刑,但是暫不執行。”吳菁菁說。
胡孝儒聽了眼睛一亮,“暫不執行”就好比借銀行的錢暫時不用還一樣,如果再弄個“債轉股”,不是沒事情了?胡孝儒以前也聽說過“緩刑”這個詞,感覺跟銀行的貸款獲得展期一樣,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所以,這時候聽了雖然高興,但仍然有點疑惑。
吳菁菁顯然是早有準備,這時候拿出一本《刑法》,中間有一處折疊,沿折疊處打開,指給胡孝儒看。
胡孝儒接過去看了,是《刑法》第67條,具體內容是:“對于被判處拘役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根據犯罪分子的犯罪情節和悔罪表現,認為適用確實不致再危害社會的,可以宣告緩刑。”
“如果緩刑,是不是就沒事了?”胡孝儒問。
吳菁菁告訴胡孝儒,所謂緩刑,就是對已經判處某種剝奪自由的刑罰的犯罪分子,在遵守一定條件的情況下,不執行原判罪行的制度。緩刑不是獨立的刑種,而是屬于刑罰的一種制度。它的特點是在判刑的同時宣告不執行,但在一定的條件下保持繼續執行的可能性,所以,又叫做附條件的不執行原判刑罰。
“就是說還是判刑了,并且還隨時有可能讓他坐牢?”胡孝儒問。
“理論上是這么講。”吳菁菁說,“但事實上根據鄭社康的情況,只要能爭取緩刑,基本上就獲得自由了,不會影響他正常的活動。”
“到底多少才算是‘數額巨大?”胡孝儒問。
聽胡孝儒這樣問,吳菁菁又傻了。她哪里知道多少才算是“數額巨大”?不僅她不知道,恐怕整個中國就沒有人知道,包括當初參與這項法律起草工作的人都不知道。比如同樣是幾百萬的受賄案件,擱在深圳這樣的沿海開放城市,就不屬于“數額巨大”,就是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但如果擱在中西部地區,特別是貧困地區,受賄幾百萬就槍斃。
“不知道。”吳菁菁說。說的聲音比較小,但這次不是因為謹慎,倒像自己犯了錯誤,沒有大聲說話的權利。
胡孝儒沒有責怪吳菁菁,知道責怪她沒有用,所以,看著吳菁菁,發了一會兒愣之后,開始給鄭悅打電話,詢問他們涉案到底多少金額。
電話打通了。如今打長途比過去打市內電話都方便。胡孝儒把情況一說,鄭悅回答得倒不含糊:“不知道。一會兒講一億多,一會兒又說是一千多萬。”
屁話!胡孝儒心里罵道,一億多和一千多萬差多少?差了十倍!胡孝儒真想罵鄭悅混蛋,如果是他的兒子,他這時候就肯定罵他混蛋,但是,鄭悅畢竟不是他胡孝儒的兒子,所以,胡孝儒并沒有罵他混蛋。
“你把電話給王平。”胡孝儒說。
“她不在。”鄭悅說。
“你讓她打電話給我。”胡孝儒說。
“好。”鄭悅應承。
放下電話,胡孝儒坐在沙發上喘氣,一口接著一口地喘,其實是連續嘆氣,像得了哮喘。突然,他有一種想抽煙的感覺。胡孝儒明白了,原來抽煙可以代替喘氣,準確地說是可以代替連續嘆氣,難怪抽煙有那么多害處,但還是有那么多的人抽,原來這個世界上需要連續嘆氣的人太多。
胡孝儒這樣等了一會兒,見王平還沒有把電話打過來,后悔自己沒有把話說清楚,沒有讓鄭悅立刻叫王平打電話過來。根據鄭悅的德行,他肯定是要等見到王平才告訴她,說不定等見到她的時候,又忘記了。胡孝儒估計著鄭悅這時候也不會打王平的手機通知她立刻打電話過來的。想到這里,胡孝儒反應過來了。對呀,胡孝儒想,干嗎我不直接打王平的手機呢?
胡孝儒下意識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立刻撥打王平的手機。
王平確實比鄭悅明白。胡孝儒這樣一問,她馬上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并且告訴胡孝儒,這也正是她和律師考慮的問題。
“一個多億和一千多萬是怎么回事?”胡孝儒問。
胡孝儒這樣一問,王平顯然就憋不住氣了,仿佛一肚子的火,一直被壓著,現在經胡孝儒一點,著了。
“真不知道是水平問題還是居心不良。”王平說,“居然能差這么多。”
王平告訴胡孝儒,按照清泉縣檢察院最先提供的數據,是非法集資一億五千萬,后來經律師核對,最后確認是一千三百萬,相差十倍多。
“真有這么回事?”胡孝儒問。
“真有這么回事。”王平說。
胡孝儒于是就覺得有點對不起鄭悅,因為剛才鄭悅這么說的時候,胡孝儒還以為他混蛋,居然能說出這樣的混賬話。現在看來,混蛋的不是鄭悅,而是檢察官。
放下電話,胡孝儒回頭問吳菁菁,檢察機關這樣明目張膽地信口雌黃,要不要承擔法律責任?
吳菁菁答不上來。于是就感到慚愧,為自己答不上來感到慚愧,為自己所學的司法制度感到慚愧。
胡孝儒顯然很生氣。這時候他生氣地說:“鄭社康是大企業家,是全國知名人士,他的案子引起了全國企業界和司法界的高度關注,這樣的案子他們都敢把一千三百萬說成是一億五千萬,如果是小老百姓呢,那該怎么樣?是不是可以把小老百姓踩死一只雞說成是謀殺了一個人?鄭社康是名人,有一幫律師在幫他打官司,被說成一億五千萬之后還能得到糾正,要是換上小老百姓,被誣陷謀殺一個人之后,請不起律師,也得不到社會的關注,是不是就只能等著被判處死刑?”
吳菁菁有點詫異。她沒有想到一貫溫和的胡孝儒居然能說出這樣偏激的話。可見,人的偏激有時候是被逼出來的。
“可能不會總是這樣吧。”吳菁菁說,“鄭社康的情況特殊。一方面他是企業家,是名人,但是另一方面,他性格過于耿直,可能得罪了一些人,所以才出現這種情況。”
吳菁菁這樣說的本意,是想委婉地糾正胡孝儒的偏激說法,想說明我們的檢察機關一般是不會把老百姓踩死一只雞說成是謀殺一個人的。但是,胡孝儒沒有聽出這個意思,胡孝儒聽吳菁菁這樣說了之后,馬上就追問:“他都得罪了哪些人?”
完了,吳菁菁想,這話還越說越多了。
但是,胡孝儒畢竟是吳菁菁的老板,老板問話,吳菁菁敢不回答嗎?于是,吳菁菁就有言在先:“我也是從網上看到的,不一定準。”
“說。”胡孝儒說。
于是,吳菁菁就說。
吳菁菁說網上說,清泉當地流行著一種普遍的看法,認為這次事件是鄭社康“因為沒處理好關系,當地有關部門欲借此事聯手‘做社康集團”。
吳菁菁說網上還說,清泉一位知情人士在得到記者不透露姓名的承諾之后,告訴記者:由于社康集團一直都在按著自己的原則辦事,讓諸多部門感覺不適,社康集團還數度因為對有關部門的處罰持有異議而訴諸公堂,幾次都因為不能和對方調和,當地政府不得不出面協調。為此他們挨了不少整……
吳菁菁還說網上舉了兩個例子,表明當地領導確實討厭鄭社康。一是說1998年,當地主管領導帶著鄭社康赴京參加一個由國務院高層主持的會議,會議期間,鄭主動要求發言。面對諸多領導,鄭社康直陳“三農”問題以及對相關體制建設的看法,令一旁的地方官員滿頭大汗。會后該領導對鄭社康拋下一句說:“這是我第一次帶你到北京開會,也是最后一次。”二是說每年在當地的“兩會”上,身為人大代表的鄭社康總是受人關注的焦點,不僅會前相關部門會對其仔細叮囑,會中亦會派專人坐其左右,防止他亂說話,他成了某些人心目中的“麻煩制造者”。
“網上有這些消息?”胡孝儒問。
吳菁菁笑笑,繞到他這邊,幫他開電腦,教他怎么使用高級檢索系統。吳菁菁在這樣教胡孝儒的時候,跟胡孝儒貼得很近,就引得胡孝儒又想看她的高山峽谷的強烈欲望。但現在天已經漸涼了,吳菁菁又穿上了春秋衫,而且春秋衫里面還有襯衣,所以胡孝儒并沒有再次欣賞到那潔白與幽深。胡孝儒從吳菁菁的春秋衫聯想到春去秋來,一晃,老戰友鄭社康在獄中度過三個多月了,不禁惆悵,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十四章有罪釋放
鄭社康的案子終于公開審理了。這次不是賴遠斌告訴胡孝儒的,而是吳菁菁對他說的。鄭社康的案子現在已經成了胡孝儒和吳菁菁之間相互溝通和保持密切聯系的一條紐帶,吳菁菁幾乎天天向胡孝儒匯報她從網上看到的關于鄭社康事件的最新進展。本來胡孝儒還想學著上網的,現在一想,不用了,就聽吳菁菁當面匯報最好,看吳菁菁總比看熒光屏好。當然,如果是吳菁菁當面幫著胡孝儒開電腦,并且幫著調出資料,然后指給胡孝儒看,更好。
吳菁菁告訴胡孝儒,審理的結果果然不出他們所料,鄭社康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處罰金十萬元。
吳菁菁那天告訴胡孝儒這個消息的時候,姚根壽也在場。聽到這個消息,胡孝儒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與姚根壽對視一眼,然后問吳菁菁:“這么說,鄭社康現在已經回家了?”
“是啊,您可以打一個電話問問。”吳菁菁建議說。
胡孝儒很激動,立刻就開始撥打電話。但是,撥到一半,又停下了,然后慢慢地把電話重新放回去。
姚根壽和吳菁菁都不解地看著胡孝儒。
“算了。”胡孝儒說,“他現在一定非常忙。”
姚根壽和吳菁菁雖然覺得有點失望,但對胡孝儒的做法還是能夠理解。后來得到的信息也證明,胡孝儒當時這么做是非常理性的。其實,鄭社康那天被放出來的時候,心情并不愉快。他是出來了,他的兩個弟弟還關著呢。而且,出來之后,立刻就要面對那么多的人和事,包括面對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三個兒子同時被抓起來,現在只被放出來一個,還有兩個關在里面,老母親能高興嗎?
胡孝儒覺得奇怪,鄭社康是社康集團的法定代表人,如果社康集團向村民借錢是犯法,那么也是鄭社康承擔主要責任,現在既然主犯都放出來了,為什么還關著從犯不放?
吳菁菁是學法律的,但是她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幾乎被胡孝儒問得張口結舌。
倒是姚根壽好像比吳菁菁明白,說:“那不一樣。鄭社康是名人。”
但胡孝儒對姚根壽的回答顯然不滿意,問:“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嗎?難道國家的法律對名人和非名人還不一樣?”
這下,姚根壽也被問住了。不過,姚根壽不會像吳菁菁那樣張口結舌,因為回答這樣的問題不一定靠法律知識,而是靠經驗,生活經驗。
“話雖然不能這么講,但事實上就是這么回事。”姚根壽說。
“怎么回事?”胡孝儒問。問得比較嚴肅,像較真。
姚根壽遲疑了一下,看看胡孝儒,又看看吳菁菁,說:“鄭社康是名人,影響大,放出來有利于穩定。”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其實我早知道是這個結果。”
胡孝儒仍然不依不饒,問:“你知道什么結果?”
姚根壽笑笑,不好意思地笑笑,有點猶豫,仿佛是怕他們說他吹牛。
“沒關系。”胡孝儒鼓勵說,“你說說看。”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姚根壽說,“肯定是要判刑,如果不判刑,那么就等于說是公安機關抓錯人了。公安機關能承認他們抓錯人了嗎?你們什么時候看見執法部門向當事人認錯了?而且,這次他們抓的不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而是一個大企業家,給企業造成了那么大的損失,如果承認抓錯了,要不要賠償?怎么賠償?他們能賠償得了嗎?”
胡孝儒跟吳菁菁兩個相互看看,一起點頭,表示認同姚根壽的觀點。
姚根壽顯然是受到了鼓勵,繼續說:“但是,也必須放人,如果不放人,鄭社康那三個律師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全國還有一大批名律師愿意免費為鄭社康打這場官司。你們沒有上網看嗎?他們都能找出為鄭社康做無罪辯護的論據。況且法庭外面還有成百上千的支持鄭社康的老百姓,他們都嚷著為鄭社康鳴冤叫屈,甚至還有現場痛哭流涕訴說鄭社康好處的,民心不可違呀。所以,如果不放人,事情肯定也會越鬧越大,一直鬧到中央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所以,必須放人。既要判刑,又要放人,怎么辦?最后的辦法是唯一的,就是現在這個結果,判刑,但同時宣布緩刑。只有這樣,才能達到雙方都能接受的平衡,才最有利于社會穩定。真的,我早料到是這個結果,因為不可能是其他結果。”
姚根壽這樣說著,吳菁菁就不停地點頭,表示贊同。胡孝儒也點頭,但點頭的幅度比吳菁菁小,仿佛是一邊點頭還一邊思考。
“那不一定,”胡孝儒說,“既然像你說的那么有把握,鄭社康為什么不堅決要求無罪釋放?難道鄭社康還愿意有罪釋放?”
這下不用姚根壽回答了,吳菁菁就可以代為回答。吳菁菁說:“如果那樣,那么就要做無罪辯護。”
“可以呀。”胡孝儒說。
“是可以。”吳菁菁說,“但肯定不能當天就判下來,又不知道要拖多少天。就算后來能當無罪判下來,控方也會抗訴,再拖更長的時間,最后的結果只能是鄭社康仍然不能出來,繼續被關起來。有關方面肯定也掌握了鄭社康的心理,知道他眼下當務之急是想獲得自由,就是不為他自己,為整個社康集團著想,忍辱負重,他也應該先出來再說。于是,正好利用鄭社康的這種心情,搞成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判決。”
“這就叫顧全大局。”姚根壽補充說。
胡孝儒不說話了,改為出氣,出了一大口氣。其實不用吳菁菁和姚根壽說他也知道,繼續關押對一個企業的老板來說意味著什么。
“他媽的。”胡孝儒說粗話了,“這叫什么判決,簡直像做交易嘛。既然你姚根壽都事先準確地知道審判結果了,這個案子還有什么可審的?不是走過場嗎?不是耍人嗎?不但耍鄭社康,也耍律師,耍輿論,耍法律。”
胡孝儒說完,姚根壽和吳菁菁都不說話。
胡孝儒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起碼不該把“他媽的”跟姚根壽放在一起說,但這時候也不好跟姚根壽說對不起,事實上他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對不起”,至少在當了老板之后就沒有這樣說過。于是,就轉移話題,把“他媽的”從姚根壽身上轉移到其他人身上。
胡孝儒故意延續剛才的憤怒,繼續大聲地說:“既然能緩刑,既然能當庭放他出來,就說明放他出來不會對社會產生危害,那么,當初為什么要抓他?而且抓起來之后,又為什么不允許取保候審?既然取保候審都不允許,為什么又能緩刑?這不是矛盾的嗎?”
別說,胡孝儒這一招還真有效果。起碼,吳菁菁和姚根壽都忘記剛才他說粗話了。就是沒有忘記,也會往好的方面理解,理解成是他對鄭社康的事情義憤填膺,而不是本來就是喜歡說粗話的人。
也確實是義憤填膺,不僅胡孝儒義憤填膺,而且姚根壽和吳菁菁也義憤填膺了。但是,他們義憤填膺管用嗎?
“這事沒完。”胡孝儒說,“你們看吧。”
第二十五章
是胡孝儒融化了吳菁菁,
還是吳菁菁融化了胡孝儒
在此后的幾天里,每天下班之前,也就是在以前每天接受保健按摩的時間里,吳菁菁都要到胡孝儒的辦公室來,來向他匯報鄭社康事件的最新消息。
吳菁菁不僅僅是口頭匯報,而是聲情并茂,一邊將她從網上看到的最新消息告訴胡孝儒,一邊從大班臺的前面繞到背后,也就是胡孝儒坐的這個地方,幫胡孝儒打開電腦,并且幫他調出資料,指給胡孝儒看。
網上關于鄭社康的資料還真不少。胡孝儒因此就知道,案子雖然審完了,鄭社康也從獄中出來了,但網上更加熱鬧了。網上關于鄭社康的消息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增加。大約看出這場審判當中的貓膩并且為此義憤填膺的不僅僅是胡孝儒和吳菁菁、姚根壽他們幾個人吧。所以,胡孝儒更加堅信,自己當初的判斷正確,這個事情沒完。于是,胡孝儒還是天天關心鄭社康的消息。
其實,由于吳菁菁天天這樣做,相當于是天天演示,胡孝儒自己早就會使用電腦了,但是,他就是裝作不會用,就是專門等待吳菁菁來到他辦公室,來到他身邊,來幫著他開電腦,并且用她那纖纖玉指引導著他看。如此,胡孝儒就能天天近距離地欣賞吳菁菁的身影,欣賞她優雅并且略帶有孩子氣的動作,還能近距離聞著吳菁菁身上散發的氣味。那是一種非常好聞的氣味。這種氣味,胡孝儒的老婆史麗娟身上沒有,他在上海和合肥的相好身上也沒有,就是每天給他做保健按摩的年輕漂亮的女保健師身上也沒有。這是一種特殊的氣味,是一種只有吳菁菁身上才有的氣味,是一種只有胡孝儒才能聞得見的氣味。漸漸地,胡孝儒對這種氣味產生了依賴,如果一天聞不到,就心神不安,好比姚根壽一天沒有抽煙的感覺一樣。
姚根壽眼睛能看事,見到這種情況,就悄悄地把女保健師撤了。撤得比較巧妙,只是對保健師說,老板最近又要出差,你明天就不要來了。女保健師問哪天再來。姚根壽說哪天來我再通知你。
實事求是地說,女保健師比吳菁菁年輕,也比吳菁菁漂亮,起碼按大眾的標準她比吳菁菁漂亮。但是,在胡孝儒眼里不是這樣。有一天胡孝儒無意當中跟姚根壽還談起過這件事情,說女保健師雖然漂亮,但漂亮得沒有分量,發飄。或許,胡孝儒講的時候無意,但姚根壽聽著卻有意,所以,就巧妙地把保健師撤了。
對于女保健師突然離去,胡孝儒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連問都沒有問一下,仿佛這女保健師本來就不該來,又仿佛這里從來就沒有什么女保健師一樣。倒是吳菁菁注意到了。吳菁菁主動問胡孝儒:“怎么今天沒有人來給你按摩了?”胡孝儒愣了一下,仿佛是在努力回憶,回憶這里曾經有過女保健師。等回憶好了,說:“不來更好,就我們倆在一起,不是更好嗎?”
胡孝儒的話帶有明顯的試探性,甚至帶有挑逗性。但是吳菁菁裝傻,既沒有沿著胡孝儒的話往下說,順桿子上,也沒有假正經地表示不高興,而是兩眼緊盯在電腦顯示器上,眼簾一上一下,長長的眼睫毛像是安上去的,上下一掃一掃的,撩得胡孝儒心火燎原。
終于有一天,當吳菁菁繼續在胡孝儒面前忽閃那動人的向上彎曲的長長的眼睫毛的時候,胡孝儒的心火燎原成了烈火,并且火山爆發,銳不可當,一直從胸腔延伸到了手臂,使胡孝儒的手臂不用大腦指揮,自動地將吳菁菁攬入懷中。胡孝儒的大腦還沒有來得及批評不聽話的手臂,就發現吳菁菁的身體已經軟得像棉花,不知道是胡孝儒融化了吳菁菁還是吳菁菁融化了胡孝儒,搞得胡孝儒不知道該批評誰了。
第二十六章 史旺財讓姚根壽跌眼鏡
胡孝儒和吳菁菁之間發生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當然,還沒有傳到胡孝儒本人的耳朵里,但已經傳到姚根壽的耳朵里了。姚根壽經過慎重考慮,感覺自己不能裝聾作啞,應該向胡孝儒匯報。
這一天,借著酒勁,姚根壽跟胡孝儒談起了這件事情。
姚根壽是從正面談的。所謂從正面談,就是不說外界關于這件事情的議論,而是從他自己的角度說,說吳菁菁這個女孩子不錯,各方面都不錯,一點都不做作,不像小地方人,倒像是大城市人,而且看得出來,她對你胡孝儒也是真心的。
“是嗎?你也看出來了?”胡孝儒來勁了。
“誰看不出來?”姚根壽說,“只有你自己看不出來。”
胡孝儒不說話了,猛喝一口酒,又嘆一口氣。
姚根壽趁熱打鐵,說:“我看你不要辜負人家姑娘一片好心。這種事情,難道你還打算讓她先開口?”
胡孝儒看著姚根壽,很無奈也很無助的樣子。那一刻,胡孝儒給姚根壽的感覺根本不像是個老板,倒像是個為情所困的小伙子。
姚根壽知道,他是為史麗娟的事。
姚根壽跟史麗娟還沾著親戚關系,但是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一點也不含糊,能做到大義滅親。
姚根壽跟胡孝儒講道理。說如果維持現在這種狀況,三個人痛苦,吳菁菁和你胡孝儒痛苦自不必說了,史麗娟也未必快活。丈夫跟自己多少年不同房了,現在又明里暗里喜歡上一個年輕的女大學生,史麗娟心里能好受嗎?
胡孝儒抬眼看著姚根壽,像求助。
姚根壽說:“如果離婚,對史麗娟或許還是好事。即便她不想再嫁人,起碼一輩子吃喝不愁,眼不見心不煩,大不了你經濟上給她點好處。”
“給多少?”胡孝儒問。
姚根壽想了想,說:“我看史麗娟也不是貪財的人,倒是她哥哥史旺財貪得無厭,不是個善茬,他現在具體負責石料場的事情吧?”
“石料場我肯定不能給他。”胡孝儒說。
“那當然。”姚根壽說。
然而,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胡孝儒和姚根壽所料,史旺財一點也不反對胡孝儒與他妹妹史麗娟離婚。條件嘛,只有一條,就是不要過河拆橋,保住他石料場場長的位置就行。
“那當然,那當然。不管怎么說,你還是我兒子胡繼賢的親舅舅嘛。”胡孝儒沒想到史旺財這么好說話,激動得都有點語無倫次了。
姚根壽比胡孝儒清醒,他感覺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他擔心,史旺財越是這么好講話,后面隱藏的問題就越大。為了對胡孝儒負責,也為了對他表親史旺財負責,姚根壽決定把事情搞清楚。
還是老辦法,姚根壽請史旺財喝酒。等喝到八九分了,姚根壽說:“我們是親戚,要不然我還不說。”
史旺財放下筷子,問:“說什么?”
“你知道村里人說你什么嗎?”姚根壽問。
“說什么?”史旺財問。
“說你見利忘祖!”
“屁話!我怎么見利忘祖了?”
姚根壽不說話,故意擺出對史旺財鄙視的樣子。
這樣僵持了一會兒,史旺財明白了,說:“啊,我知道了,是說娟子的事情吧。”
姚根壽仍然不說話,看著史旺財,等他自己往下說。
史旺財說:“我這是為我妹子好呢。你看看娟子,過的什么日子,簡直是守活寡嘛。他胡孝儒倒好,在上海、合肥有相好還不算,現在又摟著吳菁菁一個大姑娘。與其這樣讓娟子守活寡,不如趁早離婚,興許還能再找一個。泗安供銷社那個萬福生,你還記得嗎?到現在還惦記著娟子呢。都什么年代了,我妹子憑什么守活寡?”
姚根壽沒想到史旺財這么想得開,竟然一時半會兒找不出合適的話回敬他。憋了半天,又朝左右看看,才悄聲說:“就是離婚,也不能一點條件不開呀!”聲音很輕,語氣很重,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暗暗憤怒。
“怎么不提條件?不是說好給娟子一套房子加五十萬現金嗎?”史旺財說。
“就這些?”姚根壽問。
“這還少嗎?”史旺財說,“我不是還在場長這個位置嗎?再說,你以為我沒有想過呀。既然胡孝儒鐵了心要離婚,提什么條件也沒有用。他要是一惱火,不離了,就這么跟吳菁菁過,憑他的道行,還怕將來生孩子上不了戶口呀?真要是那樣,不是坑我妹子一輩子嗎?”
姚根壽沒想到史旺財考慮得比他還周全,越發感覺時代進步了,人也進步了,連史旺財這小子的思想也與時俱進了。但是,姚根壽還是覺得有必要提醒史旺財,于是問:“你知道我們綠洲農工貿集團的全部家當是多少嗎?”
姚根壽的意思,或許是想暗示史旺財,胡孝儒跟娟子離婚,即便不能分得一半的資產,起碼也不止五十萬。他沒想到,史旺財一聽,哈哈大笑,說:“我管它是多少,分多了便宜萬福生那小子呀?你舍得,我還舍不得呢。狗日的胡孝儒不與娟子離婚,這份家當是我姐夫的,跟娟子離婚,這份家當是我外甥的。外甥不是比姐夫牢靠?”
姚根壽沒想到史旺財會這么想,當場就傻眼了。
可史旺財并沒有傻眼,他得理不饒人,進一步說:“姚狐貍,你不要以為你聰明,再過幾年,你退休了,綠洲農工貿集團與你就一點關系都沒有了。但我不一樣,再過兩年我外甥繼賢就從澳大利亞回來了。他一回來,肯定會取代你,將來還要取代胡孝儒這個狗日的。而我,永遠是綠洲農工貿集團的親舅舅,誰也動不了,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你這是在為我外甥打基礎呢。哈哈哈哈……來,謝謝你為我外甥打基礎,敬你一杯,干!”
姚根壽臉白了。皖南人都知道,喝酒不怕臉紅,就怕臉白。姚根壽臉都白了,還能干嗎?
第二十七章 胡孝儒破解范縣長的難題
胡孝儒和吳菁菁終于結婚了。
他們倆一結婚,關于吳菁菁和許書記的秘書周大海有一腿的謠傳就不攻自破了。
胡孝儒和吳菁菁的婚事沒有聲張。他們都不愿意聲張。作為胡孝儒,五十歲的老頭娶了個二十多歲的老婆,他可不想學香港的高官,娶了年輕的老婆還要張揚,最后把自己的前程給張揚掉了。胡孝儒秉承皖南人的好傳統,得了便宜,一定要低調,再低調,如此,才最少遭嫉妒免受災。而吳菁菁呢,雖然自己沒有覺得胡孝儒老,可一旦大擺宴席,必然要拜泰山,而作為泰山的父親并不比女婿胡孝儒年長,怎么拜?不是露拙嗎?想著自己畢竟不是翁帆,胡孝儒也不是楊振寧,還是不張揚為好。結果,胡孝儒帶著吳菁菁以出差為名,去上海一趟,住錦江飯店,在王開照相館照相,買了情侶大鉆戒,又為岳父岳母添置了一身行頭,算是正式拜堂了。
胡孝儒的感覺沒有錯,吳縣長的位置果然有所變動。但不是調走,而是就地往上變了一點點,從縣長變成了縣委書記。在官場上的人都知道,這一變動非同小可。黨政機關與企事業單位也不一樣,在如今的企事業單位,書記并不是一把手,企業老總或事業單位的院長社長才是一把手。但黨政機關不是,因為中國的改革還沒有改到黨政機關這一級,所以,對于一級政權來說,無論是鄉、縣、市還是省,還是半個多世紀一貫制,黨委書記才是真正的一把手,要想在這個位置上更上一層樓,就必須先“扶正”,所謂“扶正”,就是由縣長變成書記。像許書記,現在就從縣委書記的位置提拔到市里工作,由市委委員變成市委常委了。不要看只有一個“常”字,意義不得了。
許書記調任市里后,吳縣長接任縣委書記,按照正常的規則,原縣委副書記汪常禮接任縣長。但是也不一定,也有可能空降一個新縣長下來,比如省里某領導同志的某個秘書,在領導身邊工作的時間長了,領導同志也感到煩了,但又考慮到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不給個安排不妥當,于是就派往下面做個縣長。在這種情況下,一般是提前半年派到縣里做常務副縣長,等到換屆的時候,市委組織部派一個副部長帶兩個人下來做做工作,讓其名正言順地坐上縣長的位置,對上對下都算有一個交待。但是,這段時間上面并沒有派人下來擔任本縣的常務副縣長,因此,基本上可以排除這種可能性。于是,縣里熱鬧了,準確地說,是縣委大院熱鬧了。熱鬧的原因不是爭縣長這個位置,而是爭汪副書記擔任縣長之后留下的位置,并由此引發的一系列位置。比如原副縣長要爭縣委副書記的位置,縣委辦公室主任要爭副縣長的位置,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要爭縣委辦公室主任的位置,而他們后面的人又盯著他們現在的位置,等等;像多米諾骨牌,碼得好,只要動一張,全部動了,與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差不了多少。
但是,在熱鬧一陣子之后,突然安靜下來,因為汪副書記并沒有接任縣長,而由另外一個人接任了縣長。誰呢?范小青。據說,這是許書記和吳縣長一致推薦的結果。考慮到許書記現在是市委常委,他的推薦分量自然不輕,再加上范小青本來就是市委組織部的人,組織部那邊更不會有什么阻力,如此,范小青同志就順利地當選縣長了。盡管眼下只是代理,要等到人大會議選舉之后才正式任命,但按照慣例,那也就是一個過場,一般是絕對不會出什么差錯的。如果出了差錯,那就不是范小青的問題,而是縣委主要負責人工作能力的問題。為了證明縣委主要負責人工作能力沒有問題,這樣的事情一般不會發生。
范小青破格接任縣長一事,成為本縣老百姓議論的中心話題。一種觀點認為,范小青有后臺,有大后臺,所以,許書記和吳縣長才一致推薦她,因為推薦她可以拍她后面那個大后臺的馬屁。還有一種說法更離奇,說范小青跟許書記早有一腿,但許書記跟胡孝儒的身份不一樣,不便把原來的老婆休掉,娶范小青做老婆,所以,他們只能永遠偷偷摸摸的,作為回報,許書記在政治上助她一把。這些議論當然沒有任何根據,不足為憑。其實,范小青是怎么樣當上縣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確實比汪常禮強。這一點,誰都不能否認。范小青學歷高,年紀輕,腦子活,懂經濟,特別是在綠洲農工貿集團掛職擔任黨委書記這段時間,把一個鄉鎮企業辦成一個以現代農業高科技為核心競爭力的集團公司,開發了以果王素為代表的一批科技含量高、有利現代農業產業鏈延伸的新產品,并且成功地介入資本運作,整體收購江南鋼鐵集團下屬的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二級公司。并以此為契機,實行強強聯合,與皖南大學和長城資產管理公司共同發起組建股份有限公司,即將上市。最讓市里領導滿意的,是果王素廣告遍地開花,馬上就要蓋過腦白金,此舉不僅極大地推動了果王素的銷售,而且還將讓綠洲農工貿集團名揚四海,連縣市也跟著沾光,一夜之間變得家喻戶曉,符合市委市政府提出的“讓世界了解皖南,讓皖南走向世界”的大目標。如此,不該提拔范小青擔任縣長嗎?
范小青當縣長,最高興的當然是胡孝儒。但胡孝儒高興得不動聲色,埋頭做實際工作。一方面,利用自己人大代表的身份,頻繁地請其他人大代表吃飯,宣揚范縣長的豐功偉績,為范小青順利當選正式縣長默默地作貢獻;另一方面,從來不去麻煩范小青,甚至連一個電話都不打。他不斷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因為自己曾經安排范小青擔任綠洲農工貿集團黨委書記,客觀上為范小青的升遷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居功自傲,要盡量淡化自己的作用,強調領導的作用。所以,胡孝儒表現得比以前更加謙虛謹慎,更讓領導放心。
胡孝儒雖然從來都沒有主動麻煩過范小青,但范小青卻沒有忘記胡孝儒。這一天,具體地說,也就是范小青正式當選縣長后的第一天,范縣長親自給胡孝儒打電話,讓他去一下。見面之后,扯了一些閑話,也扯了一些正經話,最后,范小青突然扯起了題外話,問:“你那個老戰友鄭社康最近有什么新情況?”
胡孝儒聽了心里一驚,范縣長怎么知道我跟鄭社康是老戰友?我從來沒有說過呀。難道是姚根壽說的?不會呀,姚根壽不是多話的人呀?即便無意當中說漏了嘴,事后也一定會向我匯報的呀?難道是吳菁菁?更不會,她現在是我的老婆了,如果說了,能不告訴我?高文斌?更不會!雖然他一直在清泉大酒店“招呼”來往記者,但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也根本就沒有問。這是他的德行,也是他的看家本領。所以,不可能從他這里走漏風聲。
難道……胡孝儒忽然想,難道是范小青自己判斷出來了?這很難說。因為她也上網,很可能也看到了那篇因為鄭社康被收審導致社康集團業務陷入癱瘓的報道,而只要她看了那篇報道,就能從文章的字里行間察覺出胡孝儒去了清泉的影子。再說,她畢竟是綠洲農工貿集團的黨委書記,高文斌去清泉的事情,她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而只要她知道一點點,把兩個信息往一起一湊合,就不難得出結論。
管它呢,胡孝儒自我安慰地想,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事早晚所有的人都得知道。所謂的保密,都是有時效性的,現在鄭社康都已經釋放了,知道又能怎么樣?
想到這里,胡孝儒反而坦然了,覺得沒必要遮掩了,于是,不打算否認他和鄭社康是戰友。
“不知道。”胡孝儒說,“好長時間沒有聯系了。”
“沒關系,不方便說沒關系。我也就是隨便問問。”范小青大度地說。
冤呀!胡孝儒想,真冤呀!
事實上,胡孝儒確實是好長時間沒有跟鄭社康聯系了。準確地說,是自從鄭社康被抓起來“協助調查”之后,胡孝儒就一直沒有跟他聯系過。釋放之前自不必說,想聯系也聯系不上,釋放之后,胡孝儒倒是想給鄭社康打個電話的,但是考慮到他剛剛出來,找他的人一定很多,他也一定非常忙,所以就一直拖著沒有打。再后來,時間長了,反而不好意思打了。再說,鄭社康入獄期間,胡孝儒曾經去過清泉,怎么說也算是盡心了,如果這時候胡孝儒主動打電話過去,有討好賣乖的嫌疑,胡孝儒做不出來。另外,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他認為這個電話應該是鄭社康主動給他打,而不是他主動給鄭社康打。但是沒有,鄭社康一個電話也沒有給他打。不僅鄭社康本人沒有給他打,就是他兒子鄭悅還有他侄女王平也一個電話都沒有給他打。或許,鄭悅和王平以為既然鄭社康已經釋放了,那么,給胡叔叔打電話的任務就輪不到他們了,所以就沒有再打來。至于鄭社康自己為什么一直沒有打電話來,胡孝儒作了各種假設,比如他太忙,實在沒有時間打?比如鄭社康非常自覺,知道自己現在是戴罪之身,不想連累老戰友?還比如其實他是打了電話來的,但是恰好沒有打通?
關于這個問題,吳菁菁還專門問過胡孝儒,問胡孝儒為什么不給鄭社康打一個電話,還問鄭社康為什么沒有來一個電話。面對吳菁菁的詢問,胡孝儒不想說,不愿意說,都巧妙地搪塞過去了。但是,今天他面對的不是吳菁菁,而是范小青,范小青現在是縣長,他能搪塞嗎?不但不能搪塞,而且還不能解釋,因為解釋多了怕范縣長不信。
胡孝儒畢竟是胡孝儒,他想了想,還是找到了合理的說法。這時候,胡孝儒調整了自己的語調,非常誠懇地回答范小青:“那倒不是。主要是鄭社康現在仍然是戴罪之身,只是緩刑,不是無罪釋放,而是有罪釋放。您現在是縣委副書記兼縣長,我不想讓他對您產生負面影響。”
“不會呀。”范小青說,“緩刑怎么了?有罪釋放怎么了?也不是政治問題,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如果方便,你幫我聯系一下,我正好想借助他的知名度,搞一個專門為農民和農村企業貸款提供融資擔保的公司。你知道現在中國的民營企業貸款有多難嗎?農村民營企業的貸款就更難了,所以才產生那么多的草根銀行,才有那么多的非法集資,才出現鄭社康事件。你上網沒有?知不知道鄭社康事件在社會上有多么大的反響?這些反響不是沖著鄭社康的,而是沖著我們現行的金融體制的。如果我們借著這個東風,借助鄭社康個人的知名度,成立一個全國性的專門為農村民營企業提供融資擔保的公司,不是非常有意義嗎?”
真是人才呀!胡孝儒想,這樣的人才綠洲農工貿集團肯定是容納不了的,至少要當縣長。
“行。”胡孝儒說,“我回去就聯系。”
回來的路上,胡孝儒一路想著怎么給鄭社康打電話的事情,但是說實話,他一路都沒有想清楚這個電話該怎么打。直到三菱吉普從318國道上拐下來了,看見陽岱山腳下那片白墻紅瓦的工人療養院了,胡孝儒腦中才猛地閃過一道亮光。
想起來了。胡孝儒想,我可以先給賴遠斌打電話呀。給賴遠斌打電話,請他來皖南玩,請他住我這個已經由工人療養院變成溫泉度假村的總統套房,然后,“順便”讓他也通知一下鄭社康,請他一起來,三個老戰友再次相聚一下,不可以嗎?
一抬眼,工人療養院,不,現在應該說是溫泉度假村,已經到了。
(全文完)
[創作談]
在深圳寫作
在深圳寫作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深圳生活成本比內地高,比如房屋價格就比內地高出許多,但出版社和雜志社支付給深圳作家的版稅和稿費卻沒有任何優惠。如此,在深圳寫作的成本就高于內地。
在深圳寫作是孤獨的。因為深圳是個注重效率的城市,深圳文化的核心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而文學創作對社會的貢獻不能立竿見影。因此,深圳的寫作人很難得到主流社會的真正認可。盛可以、盛瓊、王十月、涂俏等嶄露頭角的深圳作家紛紛或正在逃離深圳,就是最好例證。我本人雖然在文聯和作協的強烈爭取下以干部調動的方式進入深圳,但調來之后就把關系存放在人才中心,至今并沒有一個開工資的地方,社會保險都全部動用自己的稿費。
在深圳寫作是需要耐得住寂寞的。深圳是一個高速發展的城市,整個城市像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人們還沒有來得及品味窗外的風景,無限風光就和我們擦肩而過了。深圳人的圖書購買量人均全國第一,但深圳人所購書籍大多數是實用性的,純文學欣賞類書籍比例很小,因此,文人受社會尊敬程度相當有限。深圳明明有報告文學作家連續三屆獲得魯迅文學獎,但《命運》一書卻花幾百萬請外地作者來寫。洛陽的一個作家因為出版三部長篇小說而被獎勵一套住房,深圳的作家出版幾十部長篇也沒有獎勵一臺電腦。東莞文學院給每位簽約作家每月三千元的生活保障費,而深圳連文學院都沒有。
然而,我們仍然堅持寫作。堅持在深圳寫作。
寫作是我們的愛好,沒有文聯和作協,我們也要寫作,沒有主流社會的認可和獎勵,我們還是要寫作。我們為自己的興趣和愛好寫作,我們無怨無悔。我們為自己的信念寫作,熱情高漲。我們在為自己作為深圳作家沒有獲得東莞作家同等待遇微微有點不平的同時,也為自己贏得了無拘無束的真正寫作自由。
就我自己來說,我是來深圳整整十年之后才突然想起來寫小說的。而在內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發表過任何文學作品甚至根本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能成為作家。可以肯定地說,如果不是深圳,我根本就不可能成為作家。而當我成為一名完全靠稿費和版稅吃飯的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作家之后,我內心的一切痛苦和歡樂都得到了充分的釋放,我所經歷的一切幸福與苦難、成功與失敗都變成了寶貴的財富。所以,我感激這座城市,我舍不得離開這座城市,我要為這座城市虔誠地寫作。
人們都說寫作要貼近現實生活。什么是現實生活?我認為,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偉大實踐就是中國作家所面臨的最大最現實的生活。而深圳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經濟特區,始終走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從這個意義上說,深圳有豐富的創作資源,是中國作家最好的寫作圣地。深圳每年都冒出新作家,就是這個道理。
每個城市都有一批記錄者。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代表作家。我們所希望的,就是能成為深圳這座美麗城市的代表作家之一。成為這座城市的忠實記錄者。我們的名字將與深圳共存。為了這個目的,我們將抵御誘惑,堅持寫作,努力創造出符合這座城市時代精神的優秀作品。深圳在給予我們忽視的同時,也給了我們極大的寬容和自由。而對于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寧可少要些關注和獎勵,也不能放棄真正的寫作自由。所以我說,深圳是將誕生大作品和大作家的地方。
我們堅持。我們努力。我們期待。
責任編輯/楊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