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狗阿寶

陳　俊

都市，亦是森林，鋼筋水泥的叢林。而阿寶，正是這冷漠叢林里被遺棄的流浪者。

阿寶是一只不知道混了多少代血統的狗，乍眼一看，就能看出京吧、小鹿犬、吉娃娃、松獅的多種特征，但細細看去，卻似是而非，那些名犬或多或少的特色，聚集在它身上，竟然全都變成了缺點，看起來格外別扭。

阿寶的身價只有30塊錢，它被擺在農貿市場門口路邊攤的簍子里，至于它從哪里來的，沒人知道，狗販子是在一條小巷子里看到正在一灘積水前舔著臟水的它，于是順手牽狗。

阿寶那時還很懵懂，它只依稀記得自己的母親是條流浪狗，斷奶后沒多久母親就杳無音訊，它只能子承母業，成了新一代的流浪狗。因為尚未成年，不管是搶吃的還是躲打狗隊，它都比別人慢半拍。有時候，躲在公園的角落里曬太陽，看著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血緣關系的眾多名犬們被人類主人牽著撒嬌撒歡，阿寶的心就會變得很沉重，它覺得自己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有個供自己吃喝拉撒睡，能帶自己出來放風的主人。

所以，當狗販子抓阿寶的時候，它一點都沒躲，它聞到了狗販子身上復雜的同類們的味道，只是狗味，沒有血腥味。當阿寶終于被擺上地攤的時候，它知道改變自己命運的時候到了，只要有人駐足觀望，它就馬上熱情無比地扭腰擺胯搖尾，做出種種諂媚的表情，它似乎聽說過人類買狗都信緣分，一般都會買一群狗里第一個討好自己的那只。

可是，阿寶險些搖成了腰椎間盤突出，也沒能讓哪位看客覺得自己跟它有緣。因為阿寶的丑已經到了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的程度，一口地包天的牙齒讓人望而生畏，有個小女孩本打算摸摸它的，阿寶一時興奮，打算舔舔對方的手表示親密，不料舌頭還沒過去，反向突出的下排牙齒已經刮到了小女孩的手上。對方縮手不迭，轉頭就走了。

臉也丑，半拉臉皺巴巴，另外半拉又沒皺紋，身上的毛色更是無法用正常的審美觀來衡量，毛的長短介于長毛和短毛之間，毛的特質又介于卷毛和直毛之間——狗販子本來打算以次充好，秉承越丑越值錢的信念拿阿寶蒙個高價的，可惜阿寶的丑已經完全超越了沙皮之類的丑中有美，阿寶屬于乍看很丑，越看越丑，于是開價從500到300到200到100，最后狗販子徹底死心，開價50。

阿寶未來的主人壓根沒打算養狗，那天只是陪著剛認識的女友逛街，女友無意看見了阿寶，驚呼：“這條狗長得好賤呀，我們買回去吧!”問問價錢，攔腰砍了一半，又添了個零頭，不到1分鐘，阿寶就以30塊錢的價錢成交，成了一只有主的狗。

主人是租房住的，7樓，一個帶洗手間的小單間，所以洗手間就成了阿寶的家。阿寶無疑是非常聰明的，在被主人很不客氣地用拖鞋抽了幾次之后，它就學會了自己在馬桶里拉屎拉尿，不亂抓亂咬，主人不叫它的時候就找個角落銷聲匿跡地趴著，做這個家里的一件擺設。

只有當主人的女友來的時候，阿寶才會被他們帶下樓去放放風，很短的幾分鐘是阿寶最快樂的時候，它玩命地奔跑、圍著主人轉圈撒歡，發出那種極其高興的尖叫，它恨不得讓全世界知道我阿寶有主人，我的主人正在遛我。

但主人似乎不大樂意讓別人知道阿寶是他的狗，阿寶靠得太近了，便會被他一腳踢到一邊去，他跟女友親親熱熱地說話，不拿正眼瞧阿寶，他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土狗扎個狼狗勢”，阿寶不明白這話什么意思，它也沒打算弄明白，只要自己有主人，哪怕對自己不那么好，它也很知足。

主人的女友在來過幾次之后，就再也沒來過了，主人的脾氣也因此格外古怪，有時一個人坐在床上發呆，有時又會無端地拿阿寶撒氣，阿寶做流浪狗的時候經常被小孩子攆著打，所以皮糙肉厚的，被主人踢上幾腳，也頂多只是慘叫幾聲，夾著尾巴找個地方趴著躲起來。等主人在它的狗碗里倒點吃食，就又沒皮沒臉地搖著尾巴出來了，似乎剛才被踢的是別人家的狗。

隔了幾天，有個胳膊上戴紅箍的老太太來敲門，跟主人說話，似乎是關于什么狗證疫苗之類的事兒，阿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主人卻已經做好了決定——一只30塊錢買來的狗，還需要打疫苗辦狗證?它有那種命嗎?

主人搬家了，結算清了房租以后，一個箱子就拎走了全部家當——沒帶上阿寶，他把阿寶放在樓下的草坪里，阿寶本打算跟著主人走的，主人一轉身對它橫眉怒目：“坐下!”阿寶馬上乖乖坐下，好好表現，等著主人呆會兒的下一指令。主人攔了輛出租車，一上車絕塵而去，阿寶坐累了、趴下、趴膩了、爬起來。天黑了又亮，主人一直再沒出現。

阿寶終于又成了一只流浪狗，它重新過起了在垃圾箱找東西吃，在積水坑找水喝的生活。但是，它不再像以前那樣隨遇而安，只要有個略微舒服的地方就能躺下人睡。阿寶把它的窩安在了主人樓道正對著的草坪樹叢里，方向正對著樓道口，它不相信主人就這么把自己遺棄了，它會一直這么等下去，等主人在未來的某一天回來找自己，帶它上樓回家。

主人最終還是沒有回來，但打狗隊卻來了，當一只大手一把掐住阿寶的脖子時，阿寶下意識地回頭一口咬去，牙齒落在了厚厚的帆布手套上，再無寸進，卻激怒了那只大手的主人。“野狗還敢咬人?”伴隨著一個干凈利落的摔打動作，阿寶被舉到半空，然后大力朝地面砸去。就這一下，阿寶就覺得自己的肋骨喀喇喇斷了不知道幾根，尖銳的刺痛從體內傳來，有溫熱的血從口鼻抑制不住地涌出——斷裂的肋骨戳進了胸腔，一擊致命。

阿寶雖然是狗，也知道什么叫死亡。它吐著血沫，慘叫著，顫巍巍地從地上掙扎起來，猛然發力，朝著樓道沖了進去。邁一步，幾滴血、爬一樓，一灘血。就這么鮮血淋漓的，阿寶掙命般地掙上了7樓，在主人的門口趴下，用最后的力氣汪地叫了一聲，嘎然而止，斷了氣。

阿寶在天堂與上帝有這么一席對話：“你是被遺棄的流浪狗?”“我沒有被遺棄，我只是跟主人走丟了。”“你為什么不換個好主人呢?”“狗的忠誠和處女的貞操一樣，付出了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