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菊花不愿意

鐘　墨

1

沈菊花來到高一(4)班時，已開學一個多月了，當她在班主任的引領下走到我們面前時，她那冷峻的，和年齡極不相襯的眼神震撼了我們，以至我們都忽略了她那張美麗可人的臉。

沈菊花從來不笑，無論看到多么可笑的事，聽到多么搞笑的笑話。她都不會笑一下，只是眼神會變得溫暖一些，稍縱即逝。放了學，她從來不和我們一起去公共汽車站，即使和我們站在同一塊站牌下，她也絕不會主動打招呼。剛開始，我們都覺得她怪怪的，不過，時間長了，我們也就習慣了，都不理她。沒有死黨的沈菊花就像一滴可有可無的水。她那無比優秀的成績也沒有讓她在我們心中變得多重要——我們寧愿記住第二名的那個人，也不愿承認還有個第一名叫沈菊花。

連老師也覺得她奇怪，甚至覺得我們也怪怪的。老師私下里找幾個女生談話：“你們為什么不理沈菊花?是不是嫉妒?”“當然不是!”所有人的口徑都一致，老師只好對沈菊花“下手”。但是，沈菊花在老師那里沒有什么“把柄”：除了回答老師的問題，從不多說一句話。只知道悶頭學習；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同學紅過臉，當然也沒有和任何一個同學友好過；沒有任何瞧不起誰的跡象，也沒有任何幫助誰的表現……總之，一切的一切，學習除外，讓人說不出她有多么好，也讓人說不出她有多么壞。老師只好暗示她：“要團結同學，不要孤芳自賞。”

2

別以為我這么說是因為對她有多么大的興趣。搞不好你還得猜測我將會以她為前進的標桿。才不呢!與學習成績相比，我更注重開朗善良的性格。可是，就是有人想讓沈菊花成為我的標桿——我老媽!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他爸，你也過來聽聽。賀賀班上的第一名，就是那個叫沈菊花的同學，3年前爸爸去世了，媽媽腿有殘疾，就靠給人織毛衣、鉤簾子糊口。人家孩子從來不讓媽媽操一點兒心，那學習成績，真是的，從來就是一個字——好!看看咱家這位，成績忽上忽下，幸虧‘忽上了重點高中，平時還挑吃講穿的。我告訴你，范小賀，打明天起，每個月的零花錢由100降至20。而且成績必須保持在前10名，不許降下來!”

天啊，我可怎么活呀?20元，連買飲料都不夠!該死的沈菊花，不不不，應該詛咒她媽媽，一定是她媽媽講了這些。開家長會時講講自己的教育經驗就行了唄，家長會又不是訴苦大會!

“嘟……”我的手機響了，是收到短信的聲音，面對老媽的“鐵面”，我不敢去拿。又響了一下，接著一下一下又一下，一連七八條。我就一直在猜測，會是誰發的呢?所以，老媽接下來的話我一句都沒聽進去。

挨訓結束，我打開手機看短信，全是我班中好友發的，說的都是一個內容：被家長拿沈菊花比著罵!

一個家長會，就讓沈菊花成了我們的“公敵”。寒假補課的那半個多月，我們送了她許多白眼。聰明的沈菊花當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眼神里不再唯有冷峻，而是多了一些東西。

是些什么東西呢，我們都沒研究明白。反正我們現在是真的很不喜歡她。而今她的孤立是由我們送給她的，并不是她自己營造的。補課即將結束的時候，在十幾位家長的苦苦請求下，老師決定星期天帶領他們“參觀”沈菊花的家。

在老師宣布這件事之前，好像沈菊花本人已經找過老師進行婉拒，要不，老師一開口，沈菊花的反應怎么會如此強烈：“不!老師，這樣不好!”她紅著臉從座位上站起來直直地說，連手都沒有舉，這可不是她的一貫作派。

老師有點不高興，但她認為沈菊花是個聽話的好學生，并對她的態度不以為然，只是柔聲細氣地說：“坐下，沈菊花，我已經跟你媽媽講好了，這件事不能聽你的，你要為全班同學的‘利益著想。”

全班同學的“利益”指的是我們的學習成績。好像老師和家長們只要“參觀”一次沈菊花的家，并和她媽媽深談一次，我們的成績就會如雨后春筍一樣節節攀升似的。

沈菊花同學反對無效，便不再言語，她的眼神比往日更加冷峻了。

別以為什么學生的家長都可以去沈菊花家參觀，只有排名前15名的同學家長才有此“資格”。換言之，老師認為，以我們的天資再加上有效的教育和科學的學習方法，我們將會和沈菊花一樣優秀。

其實，能考進這所高中，我們就夠優秀的啦，可老師和家長就是對我們的成績永不知足!

放學時，沈菊花傲然地第一個走出教室。老師實在想不通，為什么這個優秀的學生不歡迎人家到她家里去?難道是因為貧窮而導致的自卑心理?不，不會的，沈菊花大有比我們更引以為豪的資本—分兒!在學生當中，家庭條件好所帶來的優越感是遠遠比不上成績優異的。再說，對于金錢的感受，我們哪懂得那么多呀?

4

連家長帶學生差不多30多個人站在沈菊花的家中時，所有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對這個貧窮家庭的尊重。

是的，那逼仄空間里充溢的氣氛不由得你不尊重：窗明幾凈。室內所有的裝飾不是沈媽媽親手縫制的。就是她親手織鉤的，舊餐桌上鋪著的白色鉤簾像一件藝術品，引來所有家長的嘖嘖稱贊。室內除了必須的床之外，就再也沒有多余的家具了。母女倆的衣服全部裝在紙殼箱里面，外面披了件用碎布角縫制的漂亮布蓋。沈菊花的書桌就是那張舊餐桌。

這里的一切呈現給我們的并不是貧窮，而是對生活的無比熱愛和自強自重。

沈菊花傲然地站在窗前，對家長們的問話只點頭或搖頭，這種行為于家長們而言，是穩重的表現。我媽媽當時就扭了一下我的胳膊，意思是讓我向沈菊花學習。

沈菊花身后的窗臺上有3盆長著青嫩枝芽的花，沈媽媽說，那是菊花，秋天就會開。

沈媽媽非但腿有殘疾，雙手也因長期勞作而枯瘦變形，手指伸不直，手掌的皮膚粗糙不堪。

閑聊中，沈媽媽無意中說起女兒晚入學一個月是因為沒有湊足學費。

“哦一”十幾個家長不約而同地發出一個單音。

“媽，你說這個干什么?”沈菊花的怪叫嚇呆了在場的人。

我們都以為，她僅僅是不愿意聽媽媽訴苦。

5

當家長們發自內心地把錢放在餐桌上時，沈媽媽蝎子蟄了般地全身發抖：“不可以，不可以：我們夠用，夠用!”

隨著摔門的聲音響起，沈菊花跑了出去。

“你們的一片心意我領了，但我絕對不能收你們的錢。”家長們再三地表達關愛之情，沈媽媽堅決不收，“不僅我不肯，孩子也不愿意，她說過，絕不接受任何個人的幫助。”

我的心突然疼了起來!仿佛一瞬間，我長大了許多，也懂得了許多，且這“懂得”一般的成年人也未必懂得：沈菊花不是只有做骨，而是討厭因自身貧窮而得到的憐憫。

憐憫于她絕對是一把利刃，能殺了她所有的驕傲而迫她萎靡不振。于是，她將自己封閉起來，不想讓我們了解她。于是，她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證明自身的強大，比如學習成績。

我從媽媽手里奪過錢，催媽媽趕快離開。

在寒假剩余的時間里。我讀了好多名著，有一些以前不大理解的東西現在豁然開朗，我在內心里為自己曾經對沈菊花產生厭惡感而感到慚愧。

我把自己的感悟跟媽媽說了，媽媽嘆了口氣說：“其實，承恩有時需要勇氣。沈菊花可敬歸可敬，但這種性格不能再繼續了。你要在暗地里幫幫她，既不能讓她感覺出來，又要達到目的。”

善良我是有的，我只是想：沈菊花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好心和好意，剩下的百分之一，純屬意外。

不管那么多了。

6

開學了，經過我的軟磨硬泡，老班終于同意讓

我和沈菊花同桌了。沈菊花不跟我說話。我就跟她嘮叨，使出了我媽嘮叨我時的所有耐心，什么破事都跟她講，比如昨晚吃了一塊什么什么糖，我媽罵了我一句什么什么話，家里的小京巴愛咬什么什么東西……一開始，沈菊花對我的嘮叨特別反感，可是架不住我裝傻扮癡地繼續嘮叨下去。終于，她愿意和我說些閑話了。

我的膽子“大”了起來。

“沈菊花，我媽喜歡菊花，她說市場上賣的不好，催肥催多了，搬回家養不活。你能不能送我媽一盆?”我涎著臉說。

“好的，不過，我得回家問問我媽媽。”沈菊花淡淡地說。

第二天，她拿了一盆菊花來，而且已經長出了花苞。她居然笑著說：“我媽很樂意把花送給你媽媽。”

我還真就不客氣，故意連個謝字都不說，把花拿回家，并將過程告訴了媽媽。

我媽樂了：“沈菊花一定覺得自己除了成績之外，對別人也有其他的‘用處。記住，明天把我做的點心拿給她吃，別光給她一個人，要讓她感覺到自己跟別人一樣!”我媽還讓我暗地里聯系幾個同學，讓他們回家跟家長說一聲，多買點沈媽媽的手工活，如果沈菊花同學多心，就跟她說：“你媽媽真是巧呀，我們的媽媽可做不出來!”

終于，沈菊花同學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我還發現，她笑起來，其實l嘴咧得比我的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