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細節　真實感人

陶文鵬

唐宋詞中有不少佳作,表現各種人物的生活情景尤其是細節,寫得真實、生動,能使讀者恍若身臨其境,產生一種在場感。這些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濃郁的生活氣息的情景和細節,來自作者對生活敏銳的觀察、詩意的發現與精心的提煉,往往成了作品中最感動人心并使人永難忘懷的警句。下面采擷數例,與同好共賞。

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北宋詞人晏殊《破陣子》詞云:“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香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边@首詞描寫古代少女在春社日走出閨閣,游戲于園林郊野的景象,充溢著青春的歡樂氣息。詞的上片寫景并點明季節、地點,烘染出幽靜、悠長的環境氣氛。下片寫人物的活動,主要寫斗草,卻著重展現人物在斗草前后的活動和心情。過片兩句說,在采摘花草的小路上,西鄰女正好與東鄰女相遇了?！扒尚Α倍?沈祖棻先生說:“寫出東鄰那位姑娘笑瞇瞇地帶著聰明而調皮的神氣?！?《宋詞賞析》)“疑怪”三句,寫東鄰女斗草贏了西鄰女,非常高興,她忽然想起:難怪昨晚做了個好夢,原來是今天斗草要贏的兆頭啊!越想越樂,一個如春花般燦爛的笑靨,就從她的一雙臉頰上綻開了?！靶碾p臉生”,沈先生評賞說:“將笑寫得非常自然天真。這是少女的毫無做作的笑,從內心深處發出的笑。僅僅為著贏了斗草,就這么高興,這也只有感情純潔得像水晶一樣的少女才會這樣的?！?同前書)作為具有靈心慧質的現代杰出女詞人,沈先生真是古代那些天真活潑少女的千載知音。劉永濟先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評云:“描寫春日游女戲樂之情景,因見游女斗草得勝之笑,而代寫其心情。……可謂能深入人物之心者。此種詞雖無寄托,而描繪人情物態,極其新鮮生動,使讀者如親見其人其事,而與作者同感其樂,單就藝術性說來,亦有可采之處也。”也評得中肯。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

蘇軾《浣溪沙》詞云:“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元豐元年(1078)徐州發生嚴重春旱。作為一州的長官,蘇軾往石潭求雨,得雨后,又往石潭謝雨,沿途經過農村,寫下一組《浣溪沙》詞,共五首,這是其中第二首,寫在村中的見聞。上片即寫他進村后出現的一個熱鬧的生活情景?！靶t妝看使君”,是說農村姑娘們匆忙地梳妝打扮一下便趕去看知州。“使君”,對州郡長官的敬稱,這里是作者自謂?！靶ā?刻畫少女的動作,表現出她們去觀看熱鬧、一睹使君風采的急切心情。二字傳神?！叭逦寮h門”,用通俗淺近的口語,寫姑娘們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拉拉扯扯、擁擁擠擠在家門口?！凹h門”,用樹枝黍秸等編織的籬笆門,這是典型的古代農村環境。這一句精練而逼真地表現出她們那種既好奇又羞澀的情態。“相排踏破茜羅裙”,“相排”,相互推擠。“茜羅裙”,紅色的絲綢裙子。茜,紅色,同首句的“紅妝”相應。當使君走近,姑娘們都爭著向外探望,但籬笆門太小了,你推我擠,便有人尖叫著裙子被踏破了。這一句極風趣生動,顯出村姑們的歡樂、活潑,烘染了場面的熱烈。真實、生動、豐富的細節描寫,使一幅充滿濃郁生活氣息、帶著喜劇色彩的農村風情畫活現入讀者眼簾。

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辛棄疾《清平樂?村居》詞云:“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边@首農村詞,是辛棄疾在江西上饒帶湖閑居時所作。詞中描寫了一個普通農家清麗幽靜的環境和一家老小的生活,寫得淳樸和諧,趣味盎然。上片“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兩句,寫一對滿頭白發的老夫妻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說的是柔軟的吳語,乘著酒意,彼此“媚好”。作者用白描手段、倒裝句法樸素寫來,先傳其聲,再出其人,又設一問語,便活現這對老人親密的感情與和美愜意的生活樂趣。下片仍用白描,速寫出這個農家三個兒子不同的活動:大兒子在溪東豆地里鋤草,二兒子在屋檐下編織著雞籠,小兒子頑皮貪玩,自個兒躺在溪頭剝蓮子吃。寫小兒的兩句,以真實、生動的細節,刻畫出小兒天真活潑的神情意態,真是寫生妙筆!俞平伯先生說,“無賴”二字“反語傳神,更覺有力”(《唐宋詞選釋》),很有見地。但在他的選釋本中,“溪頭臥剝蓮蓬”句作“溪頭看剝蓮蓬”。筆者以為,“看剝”是看他人剝,顯然不及躺臥溪邊自剝自食那么有動感,那么“無賴”和逗人喜愛。

兒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

南宋詞人張镃《滿庭芳?促織兒》詞云:“月洗高梧,露幽草,寶釵樓外秋深。土花沿翠,螢火墜墻陰。靜聽寒聲斷續,微韻轉、凄咽悲沉。爭求侶,殷勤勸織,促破曉機心。

兒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任滿身花影,猶自追尋。攜向華堂戲斗,亭臺小、籠巧妝金。今休說,從渠床下,涼夜伴孤吟?！边@首詠蟋蟀詞,上片寫聽到蟋蟀聲的感受,下片追憶兒時捕蟋蟀、斗蟋蟀的情趣,反襯今日的孤苦情懷,抒發今昔之感?！皟簳r”五句,寫小時候捉、斗蟋蟀的情景細節,描摹細膩,形神畢肖,是一篇之警策,為后代詞人與讀者所激賞?！昂魺簟彼木?寫“捉”。他和小伙伴們從蟋蟀鳴聲找到了它所在的洞穴,便呼喊著拿燈籠來照,往洞里灌水;當蟋蟀跳出洞穴,又在前面鳴叫時,他們便屏住氣息,不出聲,躡手躡腳,跟著它的聲音去逮。一路追尋著這小動物,直到夜深,任憑月光花影灑滿一身,也不罷休。這四句將人物、動物、景物,將聲音、動態、神情、心理的刻畫熔于一爐,純用白描語言曲曲寫出。“呼燈灌穴”,歡呼雀躍,手忙腳亂;“斂步隨音”,躡手躡腳,緊張神秘;“任滿身花影,猶自追尋”,不僅寫出兒童的專注執著,而且在緊張的情事中還有意插入寫景“閑”筆,十分逼真、工細?！皵y向”三句,寫“斗”。他們終于逮到了蟋蟀。然后帶到畫堂上去戲斗。那個亭臺雖然不大,但裝蟋蟀的金絲籠子可是很精巧吶!寫得比“捉”簡略,但也把兒童們戲斗蟋蟀時得意忘形、怡然自樂的神情意態,活靈活現出來?？傊?這一段詞生動傳神地表現了兒童的天真活潑,極富情趣,能夠勾觸起人們對兒時生活情景的美好回憶。清代賀裳《皺水軒詞筌》評論說:“形容處,心細如絲發?！痹S昂霄《詞綜偶評》贊“任滿身花影”二句“工細”。

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

宋末詞人蔣捷《賀新郎?兵后寓吳》云:“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村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边@首詞應是元兵攻占臨安后,張炎流寓吳門(今江蘇蘇州)時作。上片突出抒寫他漂流的孤獨、凄苦,下片著重描敘他貧困、饑餓的境況。全篇藝術上的鮮明特色是對其流浪生活的情境與細節作了極其真切、生動的刻畫,故而在寫景抒情中兼具敘事詩風味。下片“明日”以下四句說:明天將帶上枯干的荷葉包著的冷飯,越過前面那座小山(“阜”,土山),設法找點活兒干,以便糊口。以荷葉包食物,是吳越的民俗,這個細節寫出了地方色彩。而“枯荷包冷飯”,更活畫出一個流浪文士潦倒寒傖、可悲可憐的狀貌,似俗實雅,是很真實、典型的生活細節。一個“又”字,可見其處于如此狼狽的窘境已非一日。而“趁未發,且嘗村酒”,說他看看天色尚早,仍忘不了喝一盅粗劣、渾濁的“村酒”,一個細節表現他苦中作樂,帶點自我揶揄的幽默感?！白硖健眱删湔f,他喝罷村酒,在微醉中探手“枵(xiāo)囊”(空無一物的口袋),幸喜那唯一的謀生工具“毛錐”(毛筆)還在。于是,他懷著一線希望詢問鄰近的老翁:“您需要抄寫《牛經》(關于養牛知識的書)嗎?”這個情節寫出他囊空如洗,只能靠賣字糊口。然而“翁不應,但搖手”,沒料想這個老村翁不答應,只是搖手。這個細節看似尋常,卻極耐咀嚼:它表現了流浪詞人希望的落空,也令人想象面對戰亂中村墟破敗、田壟荒蕪,老翁實在無話可說。在他搖手不應之際,或許臉上還流露出一絲苦笑,笑這在兵荒馬亂中仍問“要寫《牛經》否”的書生竟如此呆迂。劉慶云先生說:“可以從‘翁不應,但搖手的細節描┬礎…體察到當時戰后農村的凋零破敗、農民生產情緒的低落。”(《唐宋詞鑒賞辭典》)可見,精彩的生活細節描寫,不僅能夠表現出人物的神情心態、性格特征,而且可以傳遞出特定歷史、時代、社會的準確或是微妙的信息。張炎這首詞的幾個細節描寫,就有這樣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