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原生——態”與“原——生態”,既非做文字游戲,也不是想鉆牛角尖,而是對“原生態”一詞在我國音樂界提出的過程以及對此詞的含義提出個人解釋與看法。希望由此減少一些不必要的爭議,同時也對原生態藝術品種的保護問題作一些討論。
一、“原生——態”與“原——生態”有何差異?
細心的讀者可能很容易地發現,以上兩組字詞組織方式的差別,表現出含義的不同。簡單地說,“原生——態”,即指“原初的或原本的形態”,而“原——生態”,則是指“原初的或原本的生態”。近幾年,“原生態”使用的范圍越來越寬,幾乎各行各業、各種事物都可以標以原生態符號。原生態一詞在音樂界用于界定民歌屬性的頻率最高,稱為原生態民歌。如將“原生——態”和“原——生態”兩個詞組用于解釋原生態民歌,前者是指原生形態的民歌,關注點是民歌的音樂形態,包括音樂本體特征、演唱方法等;后者則是指在原初生態環境中的民歌,強調的是民歌生成與存在的生態環境,包括社會生態與自然生態。正因為對于“原生態”一詞可以有兩種理解,所有涉及原生態的藝術品種與形式的討論,都可能因理解不同,而不可避免地產生分歧或混淆。
那么,何種理解是比較恰當,或者說是比較合理呢?
二、“原生態”一詞在中國音樂界的初始出現
“原生態”一詞先是與民歌相聯系,稱為“原生態民歌”。最早出現在我國何種正式的出版物,一時難以查清,但據筆者回憶,“原生態民歌”一詞最早并非由音樂界使用,而是由影視界提出的。2002年中央電視臺第12頻道(當時的“西部頻道”)推出了“魅力12”欄目,此欄目推介了多種漢族與少數民族民歌。在節目設定的框架中,同一種民歌的演示大都包括了:群眾在民俗生活中的實地演唱、本民族歌手舞臺上原汁原味的演唱以及近年出現的搖滾化、通俗化的藝人的演唱等三種形式。為了區別這三種演唱形式,影視制作人員把前兩種稱為“原生態民歌”,而把第三種稱為“新民歌”。“魅力12” 當時在全國有較大影響,而在西部頻道被撤銷之前,他們最后舉辦的“西部民歌大賽”,由于推出了原生態民歌的展演、評比,而在全國各地音樂界引起了更為巨大的反響。此后,“原生態”一詞不脛而走,音樂界、舞蹈界也開始使用“原生態”一詞,諸如“原生態民歌”、“原生態唱法”、“原生態歌舞”等等提法,不一而足。
中央臺魅力12欄目指認的“原生態民歌”,既包括群眾在生活中的歌唱,也包括了民族歌手在舞臺上的演唱,可知他們所指的“原生態民歌”,是原生形態的民歌,即“原生——態”的民歌,而不是指“原——生態”的民歌。因為他們雖然在節目播出時生動地展示了各種民歌賴以生成、存在的生態環境,但并未限定必須在原初生態環境中歌者演唱的民歌才是原生態民歌。
由于“原生態”詞中包含了“生態”二字,而且民歌及其他民間藝術確與生態環境存在極為密切的關系,部分學者在對原生態民歌的討論中,強調了“生態”對于民歌的重要性(這并沒有錯),強調了“原生態民歌”的含義中“生態”二字的分量(對民歌增加了限定的條件)。個別學者甚至認為,即使是土生土長的民族歌者,如果他的演唱不是在原初的生態環境中(例如在城市的舞臺上或電視臺演播室),此時不論演唱者是誰,也不論演唱的風格特點如何,演唱的民歌已經不是原生態民歌了。筆者認為,這種判斷值得推敲、討論。
三、生態環境發生巨大變化,原生態民間音樂(包括原生態民歌)是否還能存在?
許多學者(包括筆者在內)都曾抱有美好的愿望,希望各民族的民間音樂能在原有生態環境中永遠地(或至少長期地)、原樣地保持下去。但經筆者二十多年的觀察,在社會政治、經濟生活變化的潮流中,各地傳統的民間音樂已發生程度不同或多或少的變遷,僅在某些邊遠、交通不便的地區變化較少,保存傳統較多,但總的趨勢是生態的變遷不可逆轉,從而使民間音樂的變遷也不可逆轉。
既然生態環境與人們的社會生活不可能長期保持不變,“原生態”的民間音樂能長期存在嗎?
筆者認為,“原——生態”的民間音樂的確會與原本的“生態”一同逐漸變化、消亡,但“原生——態”的民間音樂卻可以持續地保存下去。
即使在比較關注傳統文化的中國,在短短的幾十年間,民間藝術形式消亡與變化的例子也可舉出很多,如南方各地多種漢族“船夫號子”和景頗族“舂米歌”的消失,這是由于經濟的發展與勞動方式的變化而自然產生的結果。至于其它,由于民俗的變化,各地婚、戀、喪葬等習俗和民間信仰習俗中的音樂,也已發生不少變化。例如佤族的獵頭習俗歌曲不是從1958年政府正式禁絕這種原始的習俗之后,而絕跡了嗎?佤族拉木鼓的歌曲也隨著民族信仰習俗的變化,已經成為一種演示性的活動了。此外,由于旅游事業的發展,許多民間傳統的藝術形式在商業性演出過程中,業已逐漸脫離了原初樸素的形態。熟悉傳統侗族大歌的人,從最近國家大劇院舉辦的“國際民歌展演”中,可以清楚地發現來自貴州黎平的侗族大歌藝術團表演的侗族大歌,雖然服飾依舊,音色依舊,歌手也都來自民間基層,但大歌音樂的本體已經過“藝術加工”而與“原生態”有了明顯的差異。又如馳名的納西古樂(即麗江洞經音樂),它的商演形式也與原初民間音樂生活中的音樂活動方式大相徑庭。目前商業演出中演奏的曲目僅是傳統曲目中的一小部分,而大量傳統曲目則由于未被關注而可能逐漸湮滅。納西族傳統的、民間的音樂活動方式也將逐漸被人淡忘。
筆者曾參觀過一些國內外的“文化村”或“居留地”,這些地方有的是商業性的旅游景點,有的是非商業性的傳統文化展示點,當地都聲稱自己在繼承和保存傳統的民族文化。人們在這些地方穿著傳統的服飾,展示傳統的手工藝,表演傳統的音樂舞蹈。在發達的美國,我曾參觀過一個大約一百多年前荷蘭人移民居住的古老村落,在這里,村民們不用電燈、電話,不開汽車,用馬車代步。村民都穿著老式服裝,展示比較古老的手工業操作。雖然這些景點的建立或保存,有的是出于商業運作方面的考慮,也有的確是出于繼承傳統文化的愿望。但總的說,一般都是人為的、演示性的場景與活動,是歷史生活遺跡表層的、形式的展示,無法真正地體現“原生態”的生活與藝術的本質與內涵。從具體的實踐來看,為旅游文化服務的商業性演出中,原生態民間藝術的人為改變十分明顯,許多旅游景點表演的所謂原生態藝術,由于過多考慮如何吸引觀眾,片面強調了節目的觀賞性,節目大都經過專業人員的編排、改動,已大大地失去民間藝術原生形態的特點,而且表演中引進了許多外地的歌舞節目。以筆者參觀過的貴州雷山縣的旅游景點朗德寨為例,他們在古老村寨廣場上演出的節目,已經經過州歌舞團的專業人員改編、排練,許多節目并非本地固有的藝術形式,如爐山縣的板凳舞、臺江縣交下地方的苗族舞蹈,都已成為展演的主要節目。據了解,其他許多民族地區的情況與此大同小異。因此,筆者認為,指望通過旅游業的商業性活動來保存和傳承原生態藝術,是不切實際的,也是很難做到的。而筆者見過的另一種形式,即非商業性質的文化保留景點,如前文提到的荷蘭移民的古老村落,在那里,人們可以自由活動,可以去各處參觀,景點不收任何費用,沒有商業性贏利的目的,只是為了展示傳統文化。這種展示的方式,其實質是活態的博物館式的保存。雖然這種方式仍然未能做到真正“原生態”的保存,但它未受到商業活動的影響,在力爭原樣地保存傳統生活方式與文化的“原生態”,已是十分難能可貴的舉措了。應該說,這種方式是繼承和保存傳統文化有價值的、重要的手段之一。對此不應有超出客觀實際的苛求。
種種國內外的實例說明,如果我們限定“原生態”藝術必須是與“原本的生態環境”共存的藝術,“原——生態”的民間藝術的確會與人們的意志相違背,而與原本的“生態”一同逐漸變化,以至消亡。對于目前仍然存在的一些原生態藝術品種,如果我們為之設定了地域、環境等等限制,又如何能在較廣泛的范圍傳播和傳承它們?
于是筆者成為“原——生態”音樂的悲觀論者。
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主要著眼于繼承、保存民間音樂的“原生——態”,即“原生的藝術形態”,抓緊進行全面的、全方位的采集與保存民間音樂“原生的藝術形態”,著力于與其共存的“生態”方面的記錄、研究,運用活態的和物態的博物館式的兩種方法保存它們;另一方面同時通過其它多種積極的措施,使現存的原生態民間藝術能夠較長時期活態地保存于民間生活,延遲其消亡的速度。如能如此行事,筆者對“原生—態”的民間藝術的保存與傳承,則是持樂觀態度的。
四、繼承、保存“原生態”音樂,當務之急是什么?
筆者認為,對“原生——態”(原生形態)音樂的界定,并不受表演者、環境、地域和表演場合的局限,凡是保持了某地區或某民族原生音樂特征的、使用本民族語言和演唱(演奏)方法的音樂,應該都被承認是原生態音樂。
事實上,近20多年來,對于繼承、保存“原生——態”音樂和其他藝術品種,我國文化機構和一些個人已進行了不少工作,以下的業績與措施都是值得肯定的。諸如:
1.在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的領導和推動下,已進行了20多年的民族民間音樂集成(簡稱“音樂集成”)工作,收集、出版了全國各地各民族的民間音樂(包括民歌、曲藝音樂、民間器樂、戲曲音樂)與宗教音樂資料。成果包括已出版的曲譜集,和作為檔案資料保存的各地區的音樂錄音。近兩年又在全國范圍推出對“集成后”各地民間音樂生存狀況的再調查。
2.在文化部、民間文藝保護中心的領導下,建立了國家級與地方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推動各地加強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其中各民族的傳統音樂是重要組成部分)的保護工作。近兩年又推動建立國家級、地方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名錄的工作,希圖促進民間藝術在民間的活態傳承。
3.一些個人在少數民族地區嘗試推動民族藝術的活態傳承,如前幾年作曲家田豐在云南建立“民族藝術傳習館”,又如近期詞作家陳哲在云南普米族村寨建立民族藝術的傳習小組等。
從以上已取得的業績與正在推進的舉措,可知政府機構和許多音樂同行都在致力于繼承和保存我國原生態藝術的工作,有的已經取得比較突出的成效,如民族民間音樂集成工作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傳承人名錄工作;有的雖有良好愿望,但方法存在問題,收效較少,如田豐的民間藝術傳習館;陳哲的民族藝術傳習小組,扎根于普米族村寨,實驗正處于進行時,有待觀察。以上一些措施中,“音樂集成”主要致力于我國民間音樂資料的收集保存。這項工作通過采集、錄音、記譜,著重于民間音樂的本體形態方面,也就是本文談到的民間藝術的“原生形態”的收集、保存工作。中國藝術研究院民間文藝保護中心推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與傳承人名錄,其目的是提高各地政府與人民群眾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視,推動民間藝術的傳承人在已經發生或將要發生的生態環境的變遷中,盡力保持活態的民間傳承。其終極目的本質上也是保存“原生——態”藝術。
但是,在社會生態急劇變化,民俗不斷發生變遷,不少樂種、曲目瀕臨消亡,不少文化遺產傳承人年老體衰陸續辭世的現實情況下,我們的當務之急是什么?筆者認為,繼承、保存原生態音樂和各類民間藝術品種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建立全國性機制,制定全面的計劃和嚴格的規范,領導各地區有關機構,對我國各類原生態藝術品種進行全方位的、高質量的收集、整理工作。也就是說,在進行其他多項工作的同時,需要重點抓緊對各地各種民間藝術品種的“原生形態”的保存,需要進行搶救式的采集、整理。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過去已進行的工作還有不少不足之處,以卓有成效的“音樂集成”工作為例,它完成了民族民間音樂的采集、記譜、整理、出版和音響資料收集的工作,但缺少了十分重要的相關音像資料。而且由于過去各地區受經濟條件與設備條件的局限,錄音的質量參差不齊,與正式出版的要求相距甚遠;應該與之配套的文字記錄與研究工作則更為薄弱。因此,對于尚未進行的資料收集工作,需要盡快有全局性的統籌、計劃與管理,并且需要對具體工作提出全方位的、高質量的規范要求。
以音樂為例,所謂全方位,是指在資料收集、保存方面,需要包括音響、錄像、曲譜,以及對社會生態、自然生態、音樂本體的全面記錄與較深入的研究。所謂高質量,不單指采集工作的器材品質與操作技術的質量,也包括音樂記譜、文字記錄、科學研究的學術質量。
筆者深信,此項主要著眼于保存“原生——態”音樂的工作,將是繼承、保存我國傳統音樂文化具有重要價值的、根本性的舉措。
結語
一、對于“原生態”一詞的解釋,筆者認為“原生——態”更為恰當,“原——生態”的局限性較大。
二、生態,特別是社會生態,變遷趨勢不可逆轉。與社會生態密切聯系的各種傳統藝術(包括音樂)終將與原本的生態環境脫離。我們最終能夠保存的原生態藝術,將是“原生形態”的藝術。
三、當務之急,應該是對各民族尚存在的和消亡不久的“原生態”藝術(包括音樂),建立全國性體制,做全盤規劃,進行全方位、高質量的搶救性收集、整理、研究工作。
田聯韜中央音樂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