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是尋找具象與抽象間的平衡

秦川,百年歷史上唯一同時獲得最高演奏家文憑和最高博士學歷的音樂家。畢業于世界著名的美國朱麗亞音樂學院,當今六大國際鋼琴比賽金獎獲得者。他與郎朗、李云迪一樣被認為最有影響力的中國青年鋼琴家。2003年,秦川在梅西安國際現代鋼琴比賽中榮獲金獎,成為首位在世界樂壇上演奏現代音樂作品達到一流水平的中國鋼琴家。2009年5月,秦川回國參加“相約北京”開幕式演出,我抓機會在國家大劇院對他進行了采訪,我們就音樂的各個方面,尤其是現代音樂以及音樂與其他藝術之間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廣泛的討論。

景作人(以下簡稱景):秦川先生,歡迎你回國演出。近年來我一直關注著你的藝術活動,知道你在演奏現代音樂,特別是梅西安的音樂方面取得了很大成績。其實我一直認為你是一位很全面的演奏家,能否借此機會陳述一下你對古典音樂和現代音樂的認識。

秦川(以下簡稱秦):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局限于現代音樂的演奏家,事實上我的演奏曲目相當廣泛,除現代作品外,印象主義、浪漫主義、古典主義、巴洛克時期甚至巴洛克以前的作品我都有所涉獵。在我的思想中,從來沒有將音樂做什么限定,我認為無論是古典音樂還是現代音樂都有好的、不朽的、偉大的作品。貝多芬、肖邦等人是永恒的大師,他們的作品是屬于全人類的精品,而德彪西、拉威爾、梅西安和勛伯格也是音樂史上最具創造力的偉大藝術家,他們的作品同樣屬于全人類,同樣具有不朽的價值。我認為,無論是古典音樂還是現代音樂,都應該具有表現人類思想、升華精神境界和反映自然現象的作用與功能,只有這樣的音樂才可稱為好的音樂、有價值的音樂、有意義的音樂。

景:你認為偉大的作曲家在他們的藝術中最“靈魂”的東西是什么?

秦:我認為是他們身上那種永不枯竭的創造力。莫扎特、貝多芬、肖邦、柴科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斯克里亞賓、德彪西、拉威爾、梅西安、勛伯格、里蓋蒂等都是如此。我非常敬重這些作曲家,他們的作品都是我在音樂會上經常彈奏的,我從他們的音樂中獲取了很多東西,他們的音樂中那些豐富的表現手法令我折服,那些偉大的旋律、偉大的樂句、精彩的和聲等,都是最能令我陶醉的藝術創造,每當彈奏它們時我都會感到受益匪淺。

景:法國作曲家梅西安是20世紀中最偉大的音樂家之一,他的音樂與眾不同,評論家們稱他為“自然主義”的代表。你是演奏梅西安作品的專家,又拿過梅西安國際現代鋼琴比賽金獎,請你談談對梅西安及其作品的理解。

秦:梅西安作為作曲家,是屬于對世界音樂藝術發展有著重大推動作用的人物。我個人非常崇拜他,更喜愛并熱衷于演奏他的作品。我認為,梅西安的偉大之處在于他于自然之中找到了音樂的源泉與歸宿,他的音樂有一種人文的美感,其中充滿著宗教的、對上帝極度虔誠的精神境界,然而他的音樂又是親切而富有感情的,他用這些將人類的情感發展到了極致。

景:我記得人們在評論梅西安的音樂時,總是說它具有兩方面的主要特點,一是歌頌宗教的,二是歌頌愛情的。你認為是這樣嗎?

秦:確實如此,以上的話已經明確地表述了我的意思。梅西安的音樂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對自然的追求與歌頌。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具象性的描寫,惟妙惟肖地表現了河流、大海的聲響以及鳥類的“歌唱”。

景:你如何看待他的鋼琴巨著《圣嬰二十默想》?

秦:那是一部偉大的,充滿著無窮魅力的巨著,是一部表現宗教情感和自然氣息的“音樂百科”。《圣嬰二十默想》可以說是現代鋼琴音樂中最復雜的作品,它的譜面極難,鋼琴演奏技巧登峰造極。一般鋼琴家不要說背譜演奏,就是看譜都不見得能弄清它的結構與層次。然若經仔細研究后,你便會發現那里面蘊含著豐富而真摯的音樂語言。梅西安在這部作品的創作技法上極其大膽自由,他以奇異的想象力賦予了作品色彩濃郁的和聲,并以對稱的結構特征和具象的節奏變化,勾勒出作品精致的框架和栩栩如生的動感。整部作品帶有著難以表述的神秘色彩。

景:如今人們在談到作曲家的創作時,總是認為他的作品深受本國文化傳統的影響,風格上則深深扎根于本國藝術環境的土壤中。梅西安作為法國現代音樂大師,他的作品是否也對法國文化,特別是法國傳統音樂文化進行了大量的滲透與介入。對于這一點,你是怎樣認為的?

秦:任何一個作曲家的創作都不是憑空而來的,依靠本民族文化的精神充實自己的創作,借助本民族文化的影響打造藝術創作的個性,這對每個作曲家來說都是必然的。但我認為不僅僅是這些,對于一個天才作曲家來說,他自身的創造力是最重要的。例如肖邦,他一生寫了大量的瑪祖卡舞曲,但如果你接觸過波蘭民間真正的原始瑪祖卡舞曲,便會發現它們之間有著太大的變化與不同。這時你會發現,肖邦的瑪祖卡是真正的藝術創造,除了原始因素外,其中的主要成分都是他自己的。梅西安更是如此,他在藝術觀念上接受了德彪西的影響,把探索的興趣移向了世界的東方。而在具體手法上,他大量借鑒了非洲和亞洲的文化,特別是音樂文化的特性,例如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廣泛采用了印度音樂的節奏等,而這些都是法國文化之外的東西。

景:你認為梅西安與德彪西很接近嗎?他們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秦:在藝術理念和藝術取向上他們是十分接近的。德彪西是最早把藝術目光轉向東方的歐洲作曲家,他的印象主義多少有著東方哲學的影響痕跡,那種模糊的、重色彩和瞬間感覺的風格,與西方音樂傳統的具象性特征,即矛盾——斗爭——解決的規律有著明顯的差別。他開始表象、寫意、運用間接的手法來到達到藝術的目的,這是向抽象性邁出的一步。梅西安也是如此,但他比德彪西更直接、更徹底。在東方的音樂藝術中,他找到了大可借鑒的自然因素。因此我認為,梅西安與德彪西之間是一脈相承的關系。

景:你認為梅西安與法國其他現代作曲家有哪些可比性,比如薩蒂。

秦:薩蒂比梅西安早得多,他大約是德彪西的同代人。這是一個另類化的人物,一生中的藝術風格有著很多有趣的變化,某些方面用怪癖來形容毫不過分。

景:他最早是熱衷于德彪西的印象主義的,但后來又成為反印象主義的代表。

秦:對待音樂來說,他的創作是一種概念的顛覆。我不知你是否聽過他的作品。

景:聽了一些,但只記得一部作品《按照梨的形狀而寫的三首樂曲》。

秦:我的印象中薩蒂是一位離奇的“反叛”人物。在法國現代音樂史上他的確有過不小的影響力,主要是引導年輕一代的作曲家擺脫瓦格納和德彪西等人在藝術上的桎梏,提倡在創作中采用更“簡潔”、更“實際”的風格。

景:法國的“六人團”就曾受到過他很大的影響。

秦:是的,當時的很多青年作曲家都將他視為偶像。但我覺得他和梅西安基本上沒有可比性。在我看來,薩蒂的另類與離奇是偏離真正的音樂的,為了達到他所提倡的“簡潔”和“實際”,他在作品中使用了打字機、輪船汽笛和警報器等非樂器的東西,用來產生一些“具體”的效果。他還作有一首鋼琴曲《煩惱》,要求演奏家將這段樂曲連續演奏840次才算完成,這在我看來就如同雜技和戲法一樣,音樂變成了這個樣子,雖然另類,但還有什么作用呢。

景:我記得他有一部芭蕾舞劇叫《炫技》,其中的情節就有中國人變雞蛋,口中噴火等雜耍場面。

秦:的確如此。薩蒂很有幽默感,他有時將音樂當作飾品來玩弄,盡管想法很多,嘲諷的用意也可以理解,但對待音樂是不嚴肅的。梅西安則不同,他是現代作曲家中真正以嚴肅的態度去探索、發現和發展音樂的大師。他的創作盡管現代技法極豐富,但內涵也極深刻。他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內心有著堅定的信仰,而對音樂的追求非常真摯,這種真摯的心態促使他將音樂探索的觸角伸向了異族文化、伸向了未知領域,伸向了廣闊的自然。

景:看來你對梅西安有著很深刻的認識和了解。而對他的自然主義、模仿技巧等,你認為都是有著必然性意義的創造嗎?

秦:我認為這是他個人的創造,是他藝術發展上的偉大之處。他的音樂對自然的描繪,對鳥鳴、山川、河流、大海的聲音的摹仿,都是鮮活而真實的。他觀察和記錄了大自然間最美好的聲音,具象地表達了它們的原始魅力。

景:你在談話中幾次提到具象這個詞,我理解它是抽象的反義詞,而一般人們總認為古典音樂具象成分多,現代音樂抽象成分多,對此你是怎樣看的。

秦:我認為這個問題應該辯證地看,古典音樂具象成分多,是因為它始終追求的是一種邏輯規律,像貝多芬的音樂,總是以矛盾——斗爭——解決的邏輯思維來貫穿作品,浪漫派作曲家也總是以情感的發展為主線來組織音樂,因此在音樂素材的選擇、結構安排的規范等方面,都有著具象性的特點。而現代音樂往往以作曲家獨立的藝術個性和追求為基礎,缺乏整體的邏輯概念,因此在思想表現、藝術風格和創作手法等方面就顯得很自由、很抽象。但這并不是問題的簡單結論,古典音樂也有抽象性的特征,無標題音樂本身從形式上看就很抽象,而現代音樂也有許多描繪和表達的手法是相當具象的,例如梅西安的音樂就是這樣,上面說到的各種模仿技巧都是典型的例子,此外一些同時代現代作曲家的作品也有著這樣的特性。我彈過里蓋蒂的《魔鬼的階梯》,其中就有許多具象的描繪。

景:按照你所說的辯證觀,音樂藝術的發展好像有一種具象與抽象的動平衡,表現在古典音樂上隱性一些,表現在現代音樂上顯性一些,而從整體上說它們是始終存在的,只不過是在不同的時期表現在不同方面罷了。

秦:可以這樣理解,你說的動平衡是應該有個比例的,否則就不“平衡”了。我認為具象與抽象是藝術概念和技法的兩個方面,今天我們看待這兩個詞,一定是有我們的主觀意念的。而對于作曲家來說,不管是具象還是抽象,只要能夠表達出他的藝術想象和思想追求,那就都是必然和有效的手法。

景:從思想上說,中國的道家崇尚自然,提倡“天人合一”,老子的“天、地、人”概念講的就是這種人與自然的融合,而中國的音樂如古琴音樂,也是以“天、地、人”為基礎和內涵的。梅西安的自然主義與中國的道家哲學思想是否有相似之處?

秦:從表現自然、歌頌自然的角度上看有一些相似,但老子的道家哲學與梅西安的思想有著根本的差別。我本人不太懂中國古典哲學,但知道老子是將“天、地、人”融為一體的,“天人合一”就是這個意思。而梅西安則不同,他是一個神論主義者,在他的心中,對神的崇拜是占主導地位的。他認為在自然世界中,上帝是至高無上的,而人類則是附屬于上帝的“羔羊”,這就是一個虔誠的西方天主教徒的思想,盡管他在音樂創作上提倡自然主義,但其根本還是表現在對上帝的歌頌,這與老子的“天人合一”是不同的。

景:你講得很好,我非常同意你的觀點。這就是東西方文化在思想領域方面的根本差別。你在演奏梅西安的音樂或其他西方現代作曲家的音樂時,能夠感覺到他們對東方藝術表現技法的借鑒嗎?

秦:西方作曲家的創作技法是延續其傳統而發展的,這方面非常的系統、全面和精致。我認為東方藝術對他們的影響主要還是在原始化和自然化的風格上,而這其中包含著充滿自由性的寫意、象征等現在看來很高級的手法。

景:中國傳統的水墨畫是多么的富有“自由性藝術感”,那種時而潑墨,時而點睛的技法,不正是體現著既奔放又細膩的大膽風格嗎?而中國音樂中傳統的自由“韻味”,亦是一種充滿神秘色彩的深邃意境。我想,西方的印象派和現代派音樂所追尋的許多藝術效果和精神因素,是不是能夠在中國的傳統藝術中找到根源呢?

秦:是的。要不為什么從德彪西之后,有那么多西方作曲家對東方乃至中國音樂發生興趣,繼而深入探索和借鑒呢?

景:威伯恩的“點描”技法就令我想起了中國繪畫藝術的高級技法“留白”,這種在“有”與“無”的對比中產生的藝術效果真是一種高境界。我們中國的古琴音樂亦有著這樣的境界。

秦:你所說的“留白”很有意思,雖然我并不懂中國繪畫,但我想象它就如同音樂中的休止符。休止符本身是音樂,它并不是無生命的空白,作為與有聲音符的對比,它應該就是音樂中的“留白”,“此時無聲勝有聲”,這應該就是你說的那種境界,我說你怎么想起了威伯恩的“點描”技法,哈哈!

景:現在我們說說鋼琴方面的話題吧。你在朱利亞音樂學院得到了很高的榮譽,請談談當時你投身在哪位老師的門下,能否簡單介紹一下他。

秦:我在朱麗亞音樂學院的老師名叫羅文塔爾,他是一位才能出眾的、不可多得的好老師。我在他那里學到了作為一名鋼琴家所應具備的真本領。

景:能否談談他的教學風格和在鋼琴演奏方面的側重點。

秦:他很隨和,很民主,在教學中一貫鼓勵和啟發學生發揮自己的想象力。還有一點我認為最重要,他上課時與我一起討論的都是有關音樂靈魂方面的話題,即我們通過彈奏鍵盤而想獲得的音樂中最本質的東西。至于鋼琴技術方面,像我們這樣的學生已沒有什么技術問題,不需要老師再手把手教什么。但他還是會給你提出許多有益的建議,我的老師非常注重聲音的變化,他總是提醒我在觸鍵時多一些對聲音和色彩的想象。

景:這樣的老師對學生來說是最有價值的。你在他的身上受益匪淺吧。

秦:的確。他提高了我的藝術鑒賞力,豐富了我的藝術想象力,更重要的是,他加強了我作為一名鋼琴演奏家的藝術信心。

景:請問你喜歡什么風格的鋼琴家?

秦:我喜歡非常富有藝術想象力的,具有開拓精神和氣魄的鋼琴家。也就是說喜歡那種風格獨特的,能用自己的想象力去揭示“譜面之后”的東西的那種演奏家。比如像早年的波格萊利奇。

景:喜歡基辛嗎?

秦:還可以吧,基辛是俄羅斯派的典型代表,才能和技術都沒得說,但我總覺得他相對單調了一些,音樂上擴展得不夠。

景:人們在談到20世紀的指揮藝術時,常將托斯卡尼尼看作為“客觀現實主義”的代表,而將富爾特文格勒看作為“主觀即興主義”的代表。依你的觀點,你該喜歡“主觀即興主義”風格的鋼琴家了。

秦:哈哈!就算是吧。托斯卡尼尼是非常講究忠實于原作的,這種風格的鋼琴家也有,但我不是很欣賞,比如波利尼,我認為他的尊重原作多少有些古板。音樂是需要活力的,偉大的作品更需要有創意的演奏家去不斷挖掘和完善,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這樣的鋼琴家。

景:能說說你最崇拜的古今鋼琴名家嗎?

秦:一個都沒有,這是實話。有我喜愛的,有我欣賞的,但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一個都沒有。

景:你很坦誠,我欽佩你的態度和勇氣。說說對我國年輕一代鋼琴家的感受吧,目前我國鋼琴演奏水平在世界上處于什么位置?

秦:水平很高,目前的年輕一代鋼琴家可以說在世界上處于領先位置,這是我國鋼琴演奏藝術經過長期奮斗而取得的成果。我想,這里面凝聚著幾代鋼琴家和鋼琴藝術工作者的心血,同時也是數十年來我們堅持走向世界、堅持虛心學習、勤奮實踐的必然結果。

景:但愿在今后的若干年中,我國能夠產生出更多的世界一流鋼琴大師。

秦:我有這個信心。

景:秦川先生,今天我們談了很多有意義的話題,我相信讀者朋友們也會從中受益,特別是對于你和你對音樂藝術的觀點,人們一定會銘記在心并深感興趣的。感謝你在百忙中接受我的采訪,今后我們有機會再深談。再見。

秦:再見。

景作人中央歌劇院一級演奏員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