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

熊立功

老皮把一擔秧頭,往田里打一半的時候,腰間手機的沖鋒號就一陣緊一陣,老皮心一縮,也不管手上的泥巴,就慌忙摘下機子,捂到耳朵上,嗯啊哦地搞半天,才合上翻蓋。他扭頭朝大田下坎秧田里伏著身子扯秧苗的女人喊,你上來把秧頭接著往下打,鄉里通知,去接大哈個狗日的,他真上訪去了!

女人直起腰,把手甩到背后,一邊擂,一邊氣鼓鼓地說:那個血兒,又是告你狀去的,你跟他做了好事,沒看他謝,反倒專門搗你的蛋,我看你個村主任也到頭了!

莫亂嚼,我快去快回。老皮說著,就甩開腳,身后留下女人搗米一樣的埋怨聲。

老皮先跑回家,扭開自來水,用巴掌接水,洗了下臉,再把腳放在龍頭下,沖去一腳泥巴,然后穿了襪子、皮鞋,跨上摩托就沖出了院門。

車到村口時,老皮才想起忘了鎖院門,就又回轉頭,鎖好門,才嘆口氣重新跨上車。

路上,老皮心里罵:大哈,你個狗娘養的!當真到鄉里上訪了,看你么樣告我的狀。

去年秋季的一天半夜里,黑咕隆咚的,老皮起夜解手,看到住在路邊聾爹門口,有鬼亮樣的光在閃動,還有老鼠鬧窩樣的響聲。老皮想,莫不是強偷吧,人就摸上去了。借鬼亮樣的光,他看到三四個人,從聾爹家把一包包的東西往停在門口的面包車上塞。

是強偷!老皮一個念頭過后,血就往上涌,剛說沖上去,就聽前面已經有人吼起來:捉強偷搶販啊,大家快起來攔強偷搶販喲,隨著喊聲,一個黑影沖上去了。一邊喊啊吼一邊往上撲的黑影,驚嚇得幾個強偷慌忙火急地開車跑了。

打著手電趕過來的老皮,看到那個黑影人是本村收破爛的大哈。他已經在幫聾爹把強偷扔下的幾包花生,往屋里搬。老皮見了很受感動,順口就說:大哈你不錯,你這種見義勇為的行為值得肯定。大哈笑著說:你村長說不錯,是不是有個么獎哦。

當然有獎,你一個人攆跑了一個偷劫團伙,還攆下來幾包花生,讓聾爹的損失減輕了不少,算是有功的,我明天到鄉政府跟你請功去。老皮很有信心地說。

果然,鄉里管政法的法副書記聽了老皮的介紹后,就來了興趣,就決定把大哈作為見義勇為表彰的上報對象。大哈很快就被縣里進行了表彰。大會上,縣長親自給大哈戴上大紅花。報紙上、電視里,大哈就被作為典型宣傳開了,一夜之間,大啥就成了全縣家曉戶知的英雄了。

面對人們的恭喜恭賀,大哈大嘴一咧,嬉皮笑臉地說:揀來的,吼幾句揀來的英雄,大家都能做,都能揀。這話傳到老皮耳朵之后,他就上門狠狠地剮了大哈幾句,說大哈是得了襄陽唱雅調,再不珍惜榮譽,就把他這個先進典型拿掉,大哈才沒敢再亂開口。

到了年邊春節頭上,村里不斷發生怪事情,今天這一家年肉被人偷了,明日那一家年酒也讓人盜了,每次東西被偷被盜,大哈家總沒逃過劫難。大哈家每一次被偷,都留有相同的一張打印字條:大哈,你不是愛管閑事,愛呈英雄嗎?我們要讓你變成狗熊!

到后來,大哈和好多人家羊圈的羊,豬圈的豬,池塘的魚全讓人偷了,偷得神不知鬼不覺的,偷得大哈叫苦不迭:曉得落這樣個結果,我才不管閑事扯雞巴蛋,上臺領獎哩。偷得村里家家戶戶心驚膽戰,天沒黑,就關門閉戶了。偷得老皮咬牙切齒:他娘的,一定是盜竊團伙干的,他們還敢叫起板來,看老子不想法子擺平你們不?!

老皮就在大哈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門扯皮,要求重點保護并索要損失后。老皮就反反復電話鄉派出所,要求他們快些拿出盜竊案的結果來,負責大哈被盜案的小古雖說上上下下跑,又是詢問調查摸線索,又是調查取證的,又是三更半夜掉哨,忙活了半年,就是沒結果。

大哈就對苦著臉的小古還有陰著臉的老皮,毛刺刺地說:你們沒這個本事擺平強偷,我到鄉里找書記去。

大哈說這狠話的時候,小古額頭的汗就冒出來了,老皮用打商量的口氣對大哈說:這幾天忙著搶插秧,等忙過這些時日,我親自去找法書記,要求他加力解決你的問題。

你莫把我當三歲的娃兒來哄,好不?把了大半年時光你們,也沒搞個名堂出來,我再也沒耐心等下去了,明天我就到鄉里找法書記去。

老皮翻一眼焦贊一樣的大哈說:你要去可得,以后你的事再莫找我。

不找就不找,反正找也沒個雞巴用!大哈扔下話,就氣沖沖走了。

沒想到,他個狗日的今朝當真跑鄉里去了,老皮一提油門,摩托車就加勁往前沖起來,把鋪在公路上打場的水稻壓得吱吱響。

趕到鄉政府后,老皮徑直走進法書記住處,坐在轉椅上的法書記正在和大哈說著什么。看到老皮進來,法書記點點頭示意老皮坐下,就又繼續對大哈說:你的村主任親自接你來了,你等會就和他回去。

轉過頭,法書記對老皮說:你把大哈帶回去,在村里建個巡邏隊,每天晚上在村子里轉轉,那些小偷小摸的想動手,也不敢進去的。

現在的人跟往日是不能比的,你叫他巡邏耽擱工夫,是要付報酬的。老皮插嘴說。

群防群治隊伍的經費,主要來自群眾之間,這叫取于民用于民。你建的巡邏隊只要做了事,群眾出幾個巡邏費,他們還是愿意的,就這樣定了。

法書記又回過頭,沖大哈說:你被盜的損失叫村里或鄉里出,都說不過去。這樣,我們年底再把你往市里報,只要批了,就又有一筆見義勇為獎金,可以彌補一下你的損失。另外,下年,再讓民政辦想辦法給你搞一點救濟款。

大哈接上法書紀的話茬說:還往上報啊,不是你們報的好,獎的好,也不至于我家被人偷得個精光。再往上報,我家人都會被人偷去的!大哈激動地說:只要管我家的安全,管我家的損失,你們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面對激動的大哈,法書記用低沉的聲調說:盡管我們現在警力不夠使,盜劫案未能及時破,但你要相信,那幾個毛賊蹦不了幾天的!

回家的路上,摩托車轟轟地哼,車上的老皮和大哈都沒吭聲。走了一會,老皮回過頭問大哈:你參加巡邏隊不?不參加!大哈說得斬釘截鐵,老皮也不多問就加大了油門。

晚上,老皮把村子一百多家走了個遍,男人大部分在外面打工,在家的男人還不足三十人,可這些人,不是在做生意,就是年紀大的,再就是帶殘疾的,進巡邏隊搞夜間巡邏的,沒有一個人愿意干。

垂頭喪氣往回走的老皮,碰到一個人轉悠的聾爹,便大聲問聾爹:這么晚,你么還不睡?聾爹說:夜里有人走動,搗蛋的鬼少一些。嚼著聾爹的話,老皮心頭一熱,就陪著聾爹繞著村子轉起來。

轉著轉著,一夜兩夜過去后,兩人就形成了習慣。每天晚上,一到人畜落窩的時候,不是老皮約聾爹,就是聾爹約老皮,兩個人摸黑繞著村子轉。開始用手電照著轉,慢慢摸熟后,連手電也不開了。聾爹雖然耳朵不行,可眼力好使,兩丈開外有只兔子蹦過,他都能看個清楚。他人雖說到了六十多歲,可健朗。轉累了,兩個人在村口磨盤上坐下來歇氣,用扳手勁來攆瞌睡,五十出頭的老皮總敵不過聾爹。說也怪,自從老皮和聾爹夜巡之后,村里再也沒人被盜過,就連常常被盜的大哈家,也平安無事。

疑惑之中,聾爹大聲大氣地對老皮說:我日他娘,莫不是村里有內線不哦?!老皮趕緊上前,用巴掌捂住聾爹的嘴,搖著頭,暗示他莫聲張。

又到取花生的季節,家家戶戶柜滿倉滿,可在正需要人巡夜的節骨眼上,老皮接到了到縣里開會的通知,而聾爹又因勞累躺在床上打吊針。村里各家各戶就加緊了各自的防護。

這一夜,又是一個不見五指的黑夜,村子里靜得怕人。一輛面的在半夜時分,又停在了聾爹門口,像一年前一樣,幾個人進入屋內,像拿自己家的東西一樣,把一包包的花生往車里塞。

突然,村口有亮光照過來。這時,靜靜的夜空,又炸響了大哈捉強偷的吼聲。不同的是,大哈只喊了一聲,就被身后的一個人放倒了,放倒大哈的人是聾爹。

那邊,老皮和小古帶過來的派出所干警不光把車攔住了,還把車上幾個強偷一個個銬了起來。

在派出所里,法書記盯著和幾個強偷銬一塊的大哈說:你們幾個毛賊是不是蹦不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