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風
1
天是在一瞬間塌下來的。
那天老爸拿了獎金,去街對面的冷飲店買冰激凌,說是給他們兄妹倆解饞。可話音未落,老爸已經像一片樹葉一樣飄落在了街中央,肇事車輛飛馳而去。好像所有的幸福都停在那個午后,他傻愣愣地站在遠方,腿像生了根,一動不能動。
兩個月后,他放學回家,奶奶抹著眼淚說:小光,你媽跟別人走了。他走進屋里,躺在床上,半天都沒掉出一滴眼淚來。倒是她走過來,拉住他的手大聲哭:哥,我想媽媽。
他騰地坐起來,臉色蒼白。他幾乎是發著狠地說:從今天起,我們是孤兒了,誰都不許哭。可是她還是哭了。哭起來沒完沒了。他氣,跳下床踢她。踢著踢著他也哭了。蹲下,縮成小小的一團,因為哭泣,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一年他13歲,剛剛上了中學。她10歲,剛剛上三年級,還是個愛哭的丑丫頭。
2
為了還債。付學費,奶奶做主把鎮上的房子賣掉了。他們倆跟著年老體弱的奶奶到小村子里過日子。他在鎮上住宿,一周回來一次。走時要帶著一星期吃的餅或者饅頭。他不知道那個丫頭是怎么學會烙餅的。她還沒有鍋臺高,腳下踩著一只小板凳。每次他看她顫巍巍地站在板凳上烙餅時。總是很害怕。她卻笑吟吟地說:哥,我要是掉鍋里,餅就有餡兒了。
他笑不出來,幫她添灶里的火。火旺,映得她的小臉紅撲撲的。他想:如果爸在,如果媽沒走,她肯定還是那個嬌里嬌氣愛哭的丫頭呢!可現在……
這樣想著想著。他的眼睛就汪了一汪水,他摸了摸她的頭,嘆口氣說:丫頭,等哥有了錢,天天給你買冰激凌。她撅著嘴說:沒買不許說,說了就饞。
那晚,躺在炕上,奶奶說:小光,奶奶沒本事好好照顧你們倆。明明天天還得伺候我……他抹了一下眼睛,說:奶奶,我不想上學了。
她說:不帶玩賴的,你說你要天天給我買冰淇淋吃。不上學,怎么會有錢?他不懂那么小的丫頭的邏輯,他說:哥不上學,你就不用干這么多活了。
她坐起來,帶著哭腔說:奶,你得管管我哥,咱們家夠倒霉的了。他再不上學,咱們還有什么希望啊?
他有點吃驚,什么時候小丫頭能當家做主了呢?
3
那年她12歲生日,他用在學校食堂幫工掙來的18塊錢給她買了一個小蛋糕。她看到蛋糕的那一剎那,眼睛里竟然閃著淚花,她說:哥,你凈亂花錢,這些錢正好能給你買雙鞋的。
她拿了盤撥了蛋糕喂奶奶吃。奶奶身體越來越弱,動一動就喘得不成樣子。奶奶說:連累著你們哥倆兒,我還不如死了。她眼淚汪汪地說:奶,我跟我哥都沒一次家了,你還想讓我們再沒一次家嗎?
奶奶嘆了口氣,吃掉蛋糕,然后讓她去買藥。奶奶是支走她,有話要跟他說。奶奶給他一個包,包里是114塊錢。奶奶說:這100塊是學校六一時給明明的救濟,14塊錢是老師讓明明買好吃的,可是,那么熱的天,她愣是連一根冰棍都沒吃,她說要給你攢著上學……
奶奶最后跟他說的話是:小光,你有出人頭地那一天,一定別虧待了明明。他使勁地點頭,她哭成了淚人。奶奶走的那年,他17歲,她14歲。
她一個人在家,他很不放心。他帶著她去找媽。媽又有了別人的孩子。日子過得也不好。他紅著眼睛說:讓明明先住你這,我租到房子,就帶她走。
兩個月后,她打來電話,期期艾艾地說了好些話,才說:哥,你能來幫我開次家長會嗎?
當然行,他去給她開家長會。老師說了她一堆不是。她的腦子笨得像榆木。她上課總是發呆,最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她還去大集上賣東西。老師說:你家的情況我也知道,上個學這么難,還不好好學,真不知道是咋想的。
他回頭瞅她。她低著頭。他問她:你故意的是不是?她不語。
4
他知道時。她已經三個月沒去上學了。她跟著村子里的幾個孩子去城市里賣花。媽說:挺好的。一個月能掙三四百呢。她都攢著給你上學。
他坐車到市里,在一個酒吧門口找到她,要帶著她回去。她不聽話,拉也拉不走。他火了,給了她一耳光,他說:你不學好是不是?她的眼淚一雙一對地往下掉。她說那個家我實在待不下去了,還有,我學習不好,還不如供你上學……
他死活不肯,拉她回鎮上。可是只住了三天。她就跑了。
他知道她是為了什么,這死丫頭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每個月他都會收到一張寫得歪歪扭扭的匯款單。匯款單上的地址在南方的幾個城市變來變去。有時夜里他做噩夢,夢見她像街角站著的小姐一樣濃妝艷抹。抑或是被人拐賣到什么地方,她大喊他救命。
醒來,淚無聲無息地住下流,然后拼了命地讀書,也只有讀書能讓他忘記自己是在用妹妹的血汗錢過這種日子。內疚像條最兇狠的蛇,纏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考上大學那年夏天,她回來了。她長高了些。也清瘦了些。她怯怯地站在他面前,他抬起手。想給她一巴掌,那手卻怎么也落不下去。
她說:哥,我沒對不起咱爸、咱奶……那些錢是干凈的。
她講這兩年她過的日子。她在外面賣花、當童工、擦皮鞋。她說:你不知道我多厲害。擦完皮鞋有的人不給錢,我就大聲嚷嚷,把那人臊得沒臉……她咯咯笑。說:我跑得也快,擺小攤時,一次都沒讓城管抓著……她的臉上有小小的得意。他的心里卻是鈍鈍地疼。
他終于跟她在一座城市了。他上大學,她四處打游擊,做點這個,做點那個。他勤工儉學,不用她的錢了,可是,她還是舍不得吃合不得穿,把錢攢起來。他問,她就說:我怕沒人要。自己攢嫁妝呢!
他領第一個月家教補助時,帶她去吃麥當勞。她說,哥,不用,你就請我吃個冰激凌吧。
他看著她。想起父親去世的那個午后,哭了,又笑,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