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會生
關鍵詞:敘述內容敘述視角敘述話語人性
摘要:本文從敘述內容、敘述視角和敘述話語等方面對《第四十三頁》進行了研究,認為:它在敘述內容上表現了呼喚美好人性的主題;在敘述視角上它再一次體現了作者追尋美好人性的人文主義和現實主義立場;在敘述話語上它采用了元敘事、對比、時空切換等“陌生化”手段,很好地表現了歌頌美好人性、批判丑陋人性的主題思想。
以“尋根文學”著稱于世的當代著名作家韓少功,具有極強的批判現實、為民請命、重塑美好人性的思想意識。他既有《月蘭》、《飛過藍天》、《遠方的樹》等展示政治高壓下人性堅守的作品,又有《歸去來》、《爸爸爸》、《馬橋詞典》等在懷疑中批判、在批判中確立、呼喚復歸美好人性的作品,還有《暗示》、《山歌天上來》、《月下槳聲》等展示市場經濟中種種人性異化以及呼喚人性重構的作品……這些作品都充分表現了韓少功作為一個作家所具有的“匡時救世”、塑造美好人性的意識。其短篇小說《第四十三頁》更是運用多種敘事手法,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充滿魔幻色彩、橫跨“文化大革命”和“市場經濟”兩個時代的故事。再次表現了作者對現實的深刻批判和對美好人性的熱切呼喚!本文擬從敘述內容、敘述視角和敘述話語等方面探討其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
一
敘述內容是敘事的主體,它的基本成分就是故事。而故事是由人物、事件和環境構成的。那么,《第四十三頁》講述了怎樣一個故事呢?
概括起來說,《第四十三頁》運用對比手法,向我們講述了主人公阿貝在“列車上”和“大地上”兩段不同的經歷和見聞,屬于事件小說。
阿貝原是一位“逃出小說的主人公”,不知其名,只知他因“球場威猛”而被稱為“小貝克漢姆”或“阿貝”。他走路時“垂肩曲背”,像個內斂的猩猩。耳朵上掛著MP3,手里拿著手機,腳上穿著耐克鞋。是生活在“市場經濟時代”的典型的新新人類。故事從他登上回家的列車開始。
這趟列車猶如時間隧道,把他帶進了充滿政治狂熱的“文化大革命”時代。換句話說,“列車上”就是“文化大革命”時代的象征,車廂內充滿了狂熱的政治氣息,或者說紅色的政治氣息滲透進每一個人的靈魂之中,使之發生異化。首先,從衣著打扮上看,男人大多都穿著中山裝,而女人的耳邊則都齊刷刷掛著短毛刷,有人還套著肥囊囊的大筒褲,體現了“文革”時代人們著裝的典型特征;其次,從言談上看,人們滿嘴“備戰”、“路線”、“兩打三反”、“革命委員會”,等等,更是“文革”時代特有的語言材料;再次,從行為方式上看,人們有著十分敏銳的“革命”警惕性和同仇敵愾的革命氣勢。當阿貝掏出手機給朋友打電話時,女乘務員像被咬了一口,扔下水壺大叫一聲跑開去。車長和乘警滿臉嚴肅地過來審問他。他們把手機當成“發報機”,把阿貝當成是沖著“563號項目”而來的特務。于是,手機和MP3被沒收,他被關進乘務室待審。與此同時,車廂里發出一片口號聲:打倒狗特務!打倒一切害人蟲!打倒美帝國主義和反動派……人們群情激憤,都沖著他舉起了森林般的手臂。一個老漢拿雨傘打他,一個小孩朝他吐痰……
作品在展示如此狂熱的政治意識以及民眾的粗魯、無知的同時,更加凸現了人們真誠的信仰和令人感動的美好人性。列車長主動給生病的旅客測體溫,熱情地詢問哪位旅客丟了錢包,免票讓受災的群眾乘車;女乘務員除了不停地送水掃地盡心盡職外,還精心照顧老人和兒童,積極維持公共秩序,熱情地幫助旅客烘烤濕衣服。即使是對待“特務嫌疑人”阿貝,她也是真誠而正義,用毛巾擦去他頭上和肩上的泥巴,用手帕包扎他掛傷的手腕,并對他說:“要是冤枉你了,我們給你賠不是。”是什么使他們如此敬業?是信仰,是美好人性。正如女乘務員所說:“我們是紅旗車組,戰斗在最前線的車組,要讓每一個旅客都感到溫暖如家。”這擲地有聲的話語正表明了堅定的信仰和強烈的榮譽感。
由于阿貝在《新時代》雜志第四十三頁看到了“列車”將遭遇泥石流的命運。所以他毅然決然地跳下“列車”,滾落到“白菜地里”,即回到了與“列車”相對的“大地上”。“大地上”即是“市場經濟時代”的象征。在這里,阿貝則獲得了別樣的感受。這里雖然有可口可樂,有電視和足球,有網吧游戲,但卻沒有列車里那種堅定的信仰,更沒有那種充滿革命熱情的人道主義的“溫暖”。更為可恨的是,這里存在著嚴重的“拜金意識”。也就是說,人們的靈魂幾乎全被“金錢”所侵蝕,開口閉口都是“錢”。阿貝受傷躺在一片白菜地里急切切發出求救的呼聲,然而站在他旁邊的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首先是跟他討價還價,最終在得到阿貝的手表后方才著手送他到醫院;在醫院里醫生護士們不厭其煩地為他量血壓、測心律、做x光、做彩超、做CT……然后拿著六萬五千元的賬單去催他繳款;他到火車站去詢問關于那趟列車的去向,被當成了“上門取鬧的訛詐者”,有人冷笑,有人搖頭,有人對他擠眉弄眼……不言而喻,這是一個金錢主宰的世界。這個世界讓人感受到了刺入骨髓的冰涼和冷漠。
兩相比較,不難看出作者的敘事傾向。即在否定“文化大革命”時代人們的政治狂熱的同時,更充分肯定了那時人們堅定的信仰和尚存的美好人性;而對于“市場經濟時代”人們的靈魂為金錢侵蝕則表現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說:“阿貝在車廂內的遭遇看似粗暴,可與車廂外那些看似人文的行為相比,車廂內的‘粗暴似乎成了一種別樣的溫柔。”
身處“大地上”的阿貝,在遭到市場經濟時代“拜金意識”的傷害后,更加懷念“列車上”即“文化大革命”時代存在的那種執著的信仰和真誠,更加懷念那個時代在“政治狂熱”背后掩藏著的人性的美好。他之所以不辭辛苦、頗費周折地穿過學校、牛場、竹林,爬過山坡,跨過牛糞,分開割手的茅草,去尋找那早已被人們遺忘的英魂,他之所以掏出兩條白紗布系在碑前的小樹枝上,又摘來一些松枝和野花,讓它們守護和陪伴石碑,他之所以操著石片刮去石碑上的青苔,亮出那些為保衛旅客的生命而不惜犧牲自己的普通鐵路職工的名字,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內心里懷戀著已經犧牲了的女乘務員嗎?作者難道不是通過這個細節向我們昭示市場經濟時代人們依然渴望昔日那種英雄豪氣和美好人性嗎?
總之,這篇小說通過對阿貝奇遇的描寫,表現了對美好人性的熱切呼喚!
二
敘述視角就是作品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角度,就是作者敘事時所選擇的文化立場,換句話說,就是作者在敘述時所表現出來的文化身份和敘事人稱。它決定著作品的價值取向。那么,《第四十三頁》的敘述視角是怎樣的呢?
敘述視角的特征是由敘述人稱決定的。細讀作品我們就會發現,《第四十三頁》主要是采用旁觀者的口吻即第三人稱進行敘述的。這種敘述的特點是無視角限制,敘述者如同無所不知的上帝,可以在同一時間內出現在各個不同的地點,可以了解過去、預知未來,還可以隨意進入任何一個人物的心靈深處
挖掘隱私,因此也可稱作無焦點敘述。總之,這種敘述方式由于沒有視角限制而使作者獲得了充分的自由。正因為作者獲得了充分的敘述自由,所以極易產生的一種傾向便是敘述者對作品中人物及其命運、對所有事件可完全控制、任意擺布,進而更充分地表現作者的思想傾向和藝術傾向。
首先,就思想傾向來看,《第四十三頁》與《月蘭》《風吹嗩吶聲》等作品一樣,在展示政治高壓對人們進行傷害的同時還不忘挖掘黑暗中閃現的美好人性;同時也如《馬橋詞典》、《暗示》等作品一樣,對市場經濟背景下人性的墮落和迷失進行了有力的揭露和批判,充分表現了其熱切追求美好人性的人文主義立場。正如陳仲庚所說:“韓少功以筆為旗,投入了精神拯救的斗爭,在人類精神的高地上,他緬懷著人的靈性與尊嚴……”
早在《月蘭》、《風吹嗩吶聲》等作品中,韓少功就從生活在社會底層并備受蹂躪的人們身上發現了沒被銷蝕的美好的人性,并給予了深切的贊美。月蘭雖是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雖然處在政治高壓時代活得很不容易,但她身上始終具有勤勞、善良、堅韌、吃苦的美好品德;啞巴德琪雖是一個不健全的人,但他心地善良、勤勞能干、熱心幫助他人、堅持正義和原則,是一個有著健全人性、美好人性的人。這些對美好人性進行描繪的作品,充分表現了韓少功對人性的基本思考和判斷。《第四十三頁》中對列車長為旅客“測體溫”、“讓災民免票乘車”的描寫,對女乘務莫小婷“掃地”、“送水”、“給旅客烤濕衣服”、領大家同唱“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等細節的描寫,都充分體現了作者對政治高壓環境下美好人性的歌頌和贊美。
在《馬橋詞典》、《暗示》等作品中,韓少功則對市場經濟背景下人性的墮落和迷失進行了反思和批判。鹽午暴富后在自家建起了“天安門”,雇傭了管家和打手,出手豪闊,迷失于金錢欲望的膨脹之中;老木靠著投機倒把、坑蒙拐騙發財以后,縱情于酒色,耽于感官的滿足和欲望的宣泄,置道德和良心于不顧,成了金錢的奴隸。正如作者在《靈魂的聲音》中所說:“我們身處在一個沒有上帝的時代,一個不相信靈魂的時代。周圍的情感正在沙化……什么都敢干,但又全都向往著不做事而多撈錢。到處可見浮躁不寧面容緊張的精神流氓。”通過這些人物,韓少功表現了自己對金錢侵蝕人性的厭惡。《第四十三頁》中對騎摩托者看見受傷者還“討價還價”的描寫,對醫生護士“宰割”阿貝的描寫,都充分表現了作者對市場經濟時代人性被金錢侵蝕而“沙化”的揭露和批判。
其次,就藝術傾向來看,《第四十三頁》雖然運用了充滿魔幻色彩的“時空切換”手法,但其實質還是現實主義的。正如周展安所說:《第四十三頁》“是一個樸素意義上的作者現身的現實主義小說。”現實主義的核心就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再現生活,通過典型形象提示生活的某些本質方面。它強調的是真實性,歷史的真實和現實的真實。在《第四十三頁》中,我們一方面看到了“文化大革命”時代的歷史真實,既有狂熱的政治信仰,又有高漲的革命熱情,更有生生不息的美好人性;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了“市場經濟時代”的現實真實。既有騎摩托者和醫生護士們的金錢崇拜,還有火車站服務員們受“拜金”思維影響而生發的“猜疑”,更有阿貝對已經消逝的美好人性的懷戀和追尋。
總之,作者是站在人文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的立場來進行創作和敘述的,既表現了對美好人性的追尋和呼喚,也表現了對丑惡人性的揭露和批判。
三
敘述話語就是敘事作品中使故事得以呈現的敘述語句本身。它不僅影響敘述內容,而且影響著對敘事的接受。也就是說,不同的敘述話語會產生不同的敘述效果。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技巧的藝術》一文中指出:“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藝術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僅僅知道事物。”那么怎樣使人感覺到事物呢?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著名的“陌生化”手段,而“陌生化”的核心就是“反常”、“超常”,就是“舞蹈式的走路”。就《第四十三頁》來說,其敘述話語的“陌生化”主要表現在元敘事、對比、時空切換等敘事手法的運用上。
元敘事也叫元小說,它通過作家自覺地暴露小說的虛構過程,產生間離效果,進而讓接受者明白。小說就是虛構。作者通過虛構人和事,來表現自己對社會和人生的見解。《第四十三頁》的真正敘述人是“我”,但“我”在作品中的出現卻只有三次,一次是在作品開頭,“我”出現是為了說明阿貝只是我的小說中的主人公。這就強調了小說的虛構性,解構了小說的真實性,提醒讀者關注作者的創作意圖;后兩次出現是在兩個附件中,通過“我”和作品中人物的辯難呈現了作者的寫作過程,通過“我”對阿貝隱情的揭露以及老婦人對我的警告,表現了作者對丑陋人性毫不留情的揭露和批判態度。
對比,是把具有明顯差異、矛盾和對立的雙方安排在一起,進行對照比較的表現手法。這種手法可以突出好與壞、善與惡、美與丑的對立,給人極鮮明的形象和極強烈的感受。《第四十三頁》就成功地運用了這一手法。它把充滿“政治狂熱”的“文化大革命”時代和充滿“拜金主義”的“市場經濟時代”放在一起進行比較,找出“政治狂熱”背后潛藏著的“真誠的信仰”和美好的人性;而“拜金主義”背后則更多是人性的扭曲和畸變,進而表現出“市場經濟時代”人們對美好人性的渴望。
時空切換的手法早在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就運用了。它能夠造成一種強烈對比且別有洞天的感覺,具有無窮的藝術魅力。《第四十三頁》主人公阿貝由于想回家而乘上列車,于是倏然進入“文化大革命”時代;阿貝畏懼列車遭遇《新時代》第四十三頁所描寫的泥石流而毅然決然跳下列車。于是一下子又進入了二十年后的“市場經濟時代”。這種時空切換,充分表現了作者嫻熟的藝術技巧,給讀者以耳目一新之感。
總之,《第四十三頁》綜合了崇尚美學原則的“法國態度”和崇尚“道德原則”的俄國態度,達到了二者的和諧統一,用完美的藝術形式表達了深切追求美好人性的思想感情。
(責任編輯:呂曉東)
①韓少功.第四十三頁[J].說選刊,2008,(9):30—37.
②魯太光.小說的精神[J].小說選刊,2008,(9):38.
③陳仲庚,韓少功:從“文化尋根”到“精神尋根”[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2,(2):22—27.
④韓少功.靈魂的聲音[Z].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
⑤周展安.翻過這沉重的一頁——閱讀作為政治寓言的《第四十三頁》[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8,(6):56—60.
⑥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