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寺廟

晏　蘇

暑假到了，老和尚和小和尚開始打點行裝，準備關閉廟門，到外地云游一番。

老和尚說了，小和尚一天天在長大，應該到外面見見世面、開開眼界了。不過，老和尚也在犯躊躇[ch6u chu]：小和尚還在上學，只能在假期里出去走走，不可能走很多地方，這一回，先去哪里好呢?

小和尚有些不以為然：“這還用得著費腦筋?去大寺廟唄!”

老和尚問：“為什么?”

“大寺廟有高僧大德嘛!學問精深的大和尚，不是都住在大寺廟里嗎?”小和尚一邊說著一邊心里嘀咕：老和尚怎么啦?腦子不靈光啦?

老和尚笑笑，不做聲。

小和尚問：“老和尚，你笑什么?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唔，有道理，有道理!那么我們就去大寺廟吧，去會會大寺廟里的高僧大德!唔，我也好久沒見過這些老友嘍，真想見見他們!”老和尚笑瞇瞇地說。

“什么什么?你認識他們?老和尚，那你可一定要給我多引見幾位呀!”小和尚又驚又喜。

一老一少，坐火車，又乘汽車，來到了一座很有名的寺廟。

果然是大寺廟，高高的臺階之上，山門巍峨，氣象莊嚴。臺階下的廣場，人聲鼎沸，異常熱鬧。除了專門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還有一撥又一撥觀光的游客。寺廟門下，車來車往，喇叭聲聲，氣浪陣陣，空氣中彌漫著柴油味、汽油味、香水味，各色旅游團隊的旗子揮舞游移，各種解說聲、吆喝聲此起彼伏。這情狀，讓從小鎮小廟里出來的老和尚和小和尚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就是小廟的廟會，也比不上這大寺廟的一個小角落熱鬧呢。

老和尚和小和尚拾級而上，要不時地避讓上上下下的游客，好一陣兒，才進得大寺廟里，來到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又是一番熱鬧景象。香煙繚繞，明燭閃耀，拜佛的、燒香的人摩肩接踵，要湊到佛像跟前去，也不容易。還好，比起寺廟外山門下的廣場，這里人們說話的聲氣兒小了些，沒有那么嘈雜。

老和尚要帶小和尚去找方丈。小和尚正覺得看什么都新鮮呢，走走看看，看看走走，有時候不由自主停在那兒老半天。老和尚有些不耐煩了，就說：“小和尚，你就慢慢地轉轉看看吧!我在后院的方丈禪房等你。”

小和尚一邊答應著，一邊鉆到人多的地方去了。

老和尚笑著搖搖頭，便徑自朝寺廟深處去了。

小和尚自由了，想看什么就看個夠，哪里熱鬧就往哪里湊。到底是大寺廟，看什么都稀奇，看什么都有趣。小和尚又是驚訝，又是欽羨，心里想，咱們的小廟什么時候也這么香火旺盛，那該多好啊!

不知不覺間，小和尚隨著人流，漫無目標地走了好幾處地方，新鮮感沒有了，他也該去找老和尚了。忽然，左近一個小院子里，一陣吹吹打打的器樂聲響起，不少人都朝那邊趕去，小和尚也跟著走了進去。

原來，這里是一座彌勒殿。殿堂上，供著一尊白玉雕成的j爾勒像，就是人們常見的敞著肚皮哈哈笑的彌勒佛。不同的是，在殿門之前設著香案，香案前面還鋪著一條長長的紅地毯。這時候，音樂已經停了，小和尚看見，一班手執二胡、嗩吶、笙及鑼鼓等樂器的人，坐在地毯兩邊，悠閑地喝茶聊天。這些人都穿著長袍，頭戴花翎帽盔，是清宮戲里宮廷藝人的打扮。天熱，好多人都摘下帽盔扇涼，帽盔上還吊著個假辮子，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

“拜——彌勒佛嘍!一百元一位，本僧值引領，紅地毯開道，仙樂伴奏，許愿上達西天!佛祖慈祥，降福消災，保佑你吉祥如意!天賜良機，機不可失喲!快來快來，拜——彌勒佛祖喲!”一個聲音吆喝著。這吆喝很熱切，真有一種聲聲入耳的感覺。

小和尚循聲望去，吆喝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和尚。只見他一襲淺黃色長衫，袖口略略綰[wan]起，露出手腕上松松垮垮的銀白粗鏈手表，腳穿一雙锃亮的黑皮鞋，顯得又清爽又時尚。他手執一根長木條，上面寫著“僧值”兩字。那派頭，是很有身份的樣子。

有人拿出百元大鈔，直往僧值手里塞。

年輕和尚連連擺手，笑嘻嘻地說：“您別給我呀，要向佛祖敬奉喲!來來來，各位師傅，奏樂——”

于是，那一班藝人們站起身來，吹吹打打奏起了喜洋洋的樂曲。僧值和尚領著手握百元大鈔的人，踩著紅地毯，朝著大殿一步一踱。那人是個大腹便便的漢子，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衣著妖艷的女郎。這一對男女，走到大殿門口，在僧值和尚指點下，往功德箱里投下兩張百元大鈔，又跪在蒲團上磕頭。等磕完三個頭，鼓樂也停了，兩人心滿意足，手挽著手揚長而去。

吹鼓藝人們又四散開來，喝茶，扇涼，聊天。年輕的僧值和尚繼續吆喝：“拜——彌勒佛嘍……”

小和尚看不慣這種雜耍，他要和蠻橫的僧值和尚斗斗學養本事。

小和尚覺得很可笑，上香火錢還有論價論規格的?稀奇!和尚不像和尚，倒是像小商小販。小和尚想起縣城里賣菜的那些個販子，吆喝起來也是有板有眼，脆脆亮亮，只是沒有僧值和尚這么神氣。

走在紅地毯上，當真就別有意趣嗎?要是小廟里也鋪上紅地毯，是不是也挺莊重的?小和尚想著，禁不住湊過去，踩著紅地皸。一步一步，試探著向前走。

倏[shu]地，他被一只手拽了過去，抬頭一看，是那個僧值和尚。“這是什么地兒，是可以隨便走的嗎?拿錢來!唔……這樣吧，看你像是個和尚，咱自家人半價優惠，五十，可以了吧?”僧值和尚笑嘻嘻地說，看來，他早就盯上小和尚了。

“錢?什么錢呀?”小和尚問得傻傻的，一臉迷惑的樣子。

僧值和尚笑得更響了：“香火錢哪!你也是和尚，怎么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沒看見嗎?這么多人都來拜佛，要是都像你似的，沒錢也往這兒湊，那我們這些人不都喝西北風去了!”說著，他還朝那些吹鼓藝人們揮揮手。那一班吹鼓藝人也嘻嘻哈哈笑起來。

笑聲把周圍的人吸引了過來，大家都看著小和尚，覺得新奇。小和尚不再裝傻作憨了，一本正經地朝僧值和尚施一禮，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位師兄，敬香拜佛，全在心誠，香火心意，各隨情況，沒有道理明碼標價、強索強要的!”

那僧值和尚怔住，半天說不出話來。吹鼓藝人也噤住，眼睛里滿是驚異。圍觀看熱鬧的人們，一下子興趣盎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說是看樣子這小和尚是個真和尚，真和尚有真學問，把糊弄人的假和尚給鎮住了。

那僧值和尚顯得很難堪，臉色也就不好看了。他朝小和尚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道：“去去去，滾一邊去!哪兒來的小土老帽兒?這是什么地方?是大寺廟!大寺廟有大寺廟的規矩，懂嗎?”這些話，好像是沖著小和尚一個人說的，其實也是說給圍觀的人們聽的。

小和尚可不吃這一套。他說話的聲音高了起來，還有意識說得文縐縐的：“咦?你怎么出言不遜呢!都是出家修行的人，你連起

碼的禮數都不懂嗎?大寺廟!大寺廟怎么啦?還是不是佛門凈地呀?難道是雜耍場不成?”

“好!說得好!”人們紛紛叫著，還噼里啪啦拍起手來。小和尚看那僧值和尚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心里有幾分得意。呵呵，平日與老和尚斗嘴辯論，這會兒終于見出，還是練下些功夫了!

僧值和尚確實有些惱羞成怒，他一跺腳，舉起“僧值”牌子，指著小和尚大叫道：“你……你，不管你怎么說，就是

不讓你走這紅地毯!”他的樣子太夸張也太滑稽，不但沒有嚇著小和尚，反而把看熱鬧的人們給逗笑了。

不過，那一班吹鼓藝人，顯然站在僧值和尚一邊，看見小和尚占了上風，他們有些慌亂，索性坐在一長溜紅地毯上。那樣子明擺著，就是要擋著小和尚，不讓他再踩上紅地毯。

小和尚笑了笑，竟折轉身去，走到一棵大樹的樹蔭下，一撩長袍，盤腿坐下。

看熱鬧的人們面面相覷[qu]。僧值和尚疑惑不解，他跑到小和尚跟前，問道：“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念一段經。”小和尚說，“你以為我非要去踩那紅地毯不可?錯!你們把這寺院佛殿給玷污了，我得念經驅驅污濁之氣。”

“你……念經?”僧值和尚傻了眼。

“對呀!你蹲下來，聽我告訴你……”小和尚朝僧值和尚招招手，僧值和尚不由自主俯下身子。小和尚壓低聲音說：“彌勒菩薩的化身是布袋和尚，你不知道嗎?諒你不知!你們大寺廟的規矩，就是讓布袋和尚蒙羞嗎?”說完，他眼睛一閉，雙手合十，默誦起經文來。

小和尚說的是關于彌勒佛的傳說。彌勒本是菩薩，在佛教里有一個預言，說是將來釋迦牟尼佛的教法滅盡之后，經過一個久遠的時期，彌勒菩薩將在世界上成佛說法。所以，中國歷史上常有彌勒佛降生的傳說。而現在漢傳佛教寺廟佛殿里的笑面和尚，并不是彌勒的像，是古代一個叫“契此”的和尚，這個和尚經常背著一個布袋，所以人稱“布袋和尚”。在漢傳佛教里，相傳布袋和尚是彌勒的化身，所以人們就塑他的像，作為彌勒供奉。這是常識，有點佛教知識的人都知道。小和尚這么說，是在取笑僧值和尚無知呢。

小和尚念經，可是真的在念。出門前，老和尚教他的經文，他還沒有背熟呢，正好坐在這樹蔭下誦習一番。功課常做，是老和尚一再叮嚀的。念著念著，他心里清凈下來，便覺四周也寂靜無聲了，好像連樹葉飄飄落下也聽得真真切切。

大寺廟方丈稱贊小和尚有慧根，

小和尚卻不再相信高僧大德必然在大寺廟了。

“阿彌陀佛!您這位徒弟如此用功，真是有慧根吶!”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在寂靜中格外渾厚。

小和尚睜眼一看，一位白胡子和尚，同老和尚站在一起，笑瞇瞇地望著他。

“師父!”小和尚急忙站起身來。他猜想這位白胡子和尚就是老和尚說的大寺廟方丈，便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老和尚一臉的苦笑，對白胡子方丈說：“他年齡還小，頑劣得很!您看，在您這兒也惹是生非……”說著，指指地下，有些難為情的樣子。

小和尚這才發覺，他的腳下，竟是好些花花綠綠的錢幣。“這……”他有些恍惚了。

白胡子方丈望了一眼僧值和尚，僧值和尚滿臉惶恐，結結巴巴地說道：

“是，是……游客……說小和尚，啊，不不，小師父……說小師父是真和尚，就……施舍……”

小和尚這才醒過神來。他想起剛才樹葉落地的聲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白胡子方丈瞪起眼睛，威嚴地說道：“這回你該長點見識了吧?你越來越不像話了!趁著我和幾位師傅閉關修煉，你竟然伙同社會上的人，搞這些歪門邪道!你在敗壞寺廟的名聲啊，當心業報!”見那僧值和尚瑟瑟發抖，白胡子方丈懊惱得搖頭嘆息，又說，“去吧去吧，把這兒收拾了，閉門思過!要是再不悔改的話，老衲我只好把你逐出山門了!”

僧值和尚彎腰佝背，灰溜溜的。小和尚這會兒才覺出，那一班吹鼓藝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白胡子方丈引領著老和尚和小和尚，到方丈禪房里喝茶去了。

喝了香茶，瞻仰了各個佛殿經堂，白胡子方丈殷勤地挽留老和尚師徒倆多住幾日。小和尚卻想多走幾家寺院，老和尚便婉言辭謝。白胡子方丈送他倆直到山門臺階上，才依依揮手。

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山門下的廣場，也人車稀少，空寂下來。

老和尚問小和尚：“你不是要訪高僧大德嗎?怎么急著就走?”

小和尚說道：“師父，這回我可明白了，這等嘈雜地方，哪能讓人靜心修行呢?看來啊，高僧大德，必在僻靜之地啊!”

老和尚不做聲，不過，他心里是贊許小和尚的話的。小和尚能有這樣的見識，這一回的云游，也算不虛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