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本剛
在閱讀教學中,我們注意到:學生對課文沒有任何感覺的現象是極少出現的,只要他不是在假裝閱讀,總會對某個句子或某個細節留有印象??梢哉f,這個句子或這個細節讓他情有獨鐘,進入了他的理解視野,甚至令他產生了某種美感。也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他把握了這個句子或這個細節。
真正的理解,其實就是從某個句子或某個細節開始,在閱讀中理解,在理解中進一步閱讀。傳統的思維模式,總是引誘我們對文本進行直觀想象的整體領悟,但結果卻常常是:頓悟遲遲沒有產生,而我們已陷入一團迷霧之中。頓悟是有前提條件的,理解似乎是在瞬間發生的,這種想法常常遮蔽了理解的過程。理解某一文本,離不開對文本字句的細讀和分析,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運用自己的理智進行細讀和分析,是頓悟的前提條件。
在整體閱讀的基礎上,從文本中拈出某個句子或某個細節進行細讀和分析,進而波及其它句子或細節,最終實現整體的理解,就是拈句式細讀。拈句式細讀并非顛覆傳統思維模式,而是撥開縈繞在“頓悟”(理解)周圍的迷霧,讓抵達它的路徑變得清晰起來。
一、“許多熟悉的小徑從這話引向四面八方”
維特根斯坦否認理解是心靈過程,認為正是將理解想象成“心靈過程”,才把我們弄糊涂了。如果我們想正確地使用理解這個概念,就應回到語言的實踐中去。維特根斯坦發現:理解一個語句非常接近于理解一個音樂主題。在某種情況下,就像一個音樂主題不能由另一個代替一樣,一個句子也不能由另一個句子代替。只有這些詞語,這樣排列,才表達這一思想。當我們引導別人理解一首詩時,這樣措辭、這樣強調、這樣來聽,于是這個句子就是向這些句子、這些圖畫、這些行動過渡的開端。所以,維特根斯坦說:“許多熟悉的小徑從這話引向四面八方?!雹?/p>
維特根斯坦關于理解的觀點,可以視為拈句式細讀的語言哲學基礎。拈句式細讀的本質就在于,當我們對文本不能瞬間整體領悟時,可以從句子或細節分析入手,運用自己的理智看清句子和句子或細節和細節之間的聯系,進而把握整體意義。
句子和句子或細節和細節,就像一串水漂那樣勾環連接著。而理解,層層理解,就像一串漣漪勾連滲透著覆蓋整片水域那樣,也將會覆蓋整篇文本,這就是拈句式閱讀中理解的漣漪效應。理解,有時的確看似瞬間領悟,但實際卻是一個持續領會的過程:即從整體到句子或細節,到句子或細節間的聯系,再回到整體;其間不斷生成著理解,這些理解最終覆蓋整個文本。請記住:句子或細節,首先且永遠是屬于整體和另一個句子或細節相聯系的句子或細節的。許多熟悉的、可親近的句子或細節,如縱橫交錯的小徑,把理解的視野引向四面八方,從而覆蓋整個文本。這種理解的漣漪效應,在某種程度上使我們獲得了綜觀文本全貌的視野。
二、《人間詞話》拈句評詞的理解模式
拈句式細讀并非一種標新立異的閱讀方式,是有傳統可回溯的。如果我們翻翻歷代的詩話詞話,就會發現拈句評詩(詞)是古人最喜歡的論述方式。我們不妨以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為例,略作考察。
《人間詞話》第10至52則是王國維境界說理論的實踐部分,幾乎都是以拈句評詞的方式論說詩歌之“境界”。如第10則論李白詞《憶秦娥》,拈出尾句評之:“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獨有千古?!雹凇拔黠L殘照,漢家陵闕”雖是詞中句,但不失唐絕句詩之宏大氣象,所以王國維認為后世之詞氣象皆不及該詞。
王國維的拈句評詞看似信手拈來,其實是基于對全詞語言之深刻把握的慧眼識珠。古典文論中有“詩眼”之說,“詩眼”是詩的靈魂,是詩之境界的語言凝煉與外顯。王國維的拈句,抓住的正是“詩眼”。這與王國維主張的“在神不在貌”相一致,即要求讀者透過語言的表層存在——“貌”而把握語言的深層存在——“神”;“貌”只是詩歌語言外在的形式技巧,“面相”而已,而“神”才是詩歌的“本”,是語言中蘊涵的生命氣息、思想情感和精神氣象。如第13則:“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雹劾瞽Z《攤破浣溪沙》詞的靈魂在于一個“殘”字:“菡萏香銷翠葉殘”是荷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是秋殘,“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是殘景對殘年,“細雨夢回雞塞遠”是夢殘,“小樓吹徹玉笙寒”是曲殘④。景中傳情,情里有景,情景交融,讀之令人黯然神傷。王國維不迷信古人而獨賞首句,用屈原《離騷》中充滿無限感慨的“眾芳蕪穢”、“美人遲暮”評之,可謂深解李璟詞中的殘年“憂生”之魂。
王國維拈句評詞的理解模式,是一種美學意義上的直觀感悟。這種理解方式,直面詩詞的語言,通過靜觀默會迅速抵達作品的深層存在——思想靈魂。這種理解方式,尤其適合于閱讀極其講究意蘊的中國古典詩詞。我們所主張的拈句式細讀,是對傳統的拈句評詞理解模式的有益補充,閱讀需要直觀感悟,也需要有目的、理智的分析。課堂閱讀教學尤其需要這一補充,但要牢記:教師要巧妙地引導學生自己抵達所能達到的理解境界,教師的理解永遠不能代替學生的理解。
三、不同文學體裁的拈句式細讀
上文對拈句式細讀詩歌已有所闡述,在同樣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考察一下其它文學體裁的拈句式細讀。
1.小說(以《孔乙己》為例)
若拈出“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一句,我們便可迅速地捕捉到文本的核心:孔乙己是個多余的人?!斑@樣的使人快活”承前,概括了孔乙己作為眾人笑料的生存命運;“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暗示了孔乙己必將走向悲慘的末路、走向死亡??梢哉f,魯迅對孔乙己的真正敘述是從這句話開始的,接著便是孔乙己最后一次來咸亨酒店喝酒的情節及走向死亡的結局。
理解了這一句,也就理解了結尾一句,對于孔乙己這樣不能覺醒的人生過客,“大約”也好,“的確”也罷,是無所謂死無所謂活的,因為“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滓壹簭钠埢畹剿劳龅谋瘎≌@示了:一個人最沉痛的悲劇不是他已經陷入到一種悲劇的處境之中,而是他在自己的悲劇處境里已經徹底喪失了反抗自己悲劇命運的精神意志。于是,酒店小伙計口氣下的這句話便顯示出了那種令人心寒的冷漠。中國有句老話“成者為王,敗者賊”,揭示了普通民眾的生存價值標準,他們的靈魂深處已經普遍喪失了作為人的起碼的誠與愛。小說的悲劇意識就體現在這里。在魯迅看來,惟有喚醒國民的誠心與愛心,才能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才能醫治愚弱。
2.散文(以《荷塘月色》為例)
若拈出“(荷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的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一句,我們便進入了荷香月色的自然世界。這個句子旨在表現那種不加雕飾的清純而高貴的生命之美,這種美因自由而彰顯。
若拈出“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一句,我們又進入了江南采蓮的歷史世界。這個句子寫出了曾經有過的一種快樂而美好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因與自然的親近和諧而顯示出生命的自由、美好。
若拈出“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一句,我們則回到了現實世界。這個與開篇(“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相呼應的句子充滿了溫馨的愛意,生命正是因為有愛才美好。此文的感情基調并非有些人所言的“哀愁”、“苦悶”之類,而是“愛”。作者明確說過:“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
這樣,我們就看見了三個世界:自然世界,歷史世界,現實世界。勾連這三個世界的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是作者的“愛”,是“到底惦著江南”,是走在出世與入世路上的一個傳統文人的因愛而生的人生哲思、生命鄉愁。
3.戲劇(以《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例)
若拈出細節:“為了我的愛人,我干了這一杯!(飲藥)啊!賣藥的人果然沒有騙我,藥性很快地發作了。我就這樣在這一吻中死去。(死)”我們就看到:當面對死亡的愛人時,羅密歐以毫不遲疑的行為彰顯了他敢于為愛赴死的精神品質。
若拈出細節:“啊,好刀子!(攫住羅密歐的匕首)這就是你的鞘子;(以匕首自刺)你插了進去,讓我死了吧。(撲在羅密歐身上死去)”我們也同樣看到:當真的面對死亡時,朱麗葉也同樣以毫不遲疑的行為彰顯了她敢于為愛赴死的精神品質。
聯系到當初,羅密歐與朱麗葉偶然相遇而一見鐘情,他們棄家族意志而不顧,秘密成婚。他們不僅要彼此面對對方家族的仇恨意識,還要面對本家族的封建家族意識,然而,愛情的力量足以使他們面對一切。他們這種毫不遲疑地赴死的心境,令人蕩氣回腸。他們身上真正體現了崇高的悲劇精神。有人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玫瑰凋謝了,而我們要說,死亡是另一種綻放的形式。那種反抗命運,追求心靈自主,以及敢于赴死的心境,可以戰勝死亡而成為永恒。從這個意義上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是永遠綻放的玫瑰。
注釋:
①維特根斯坦著、陳嘉映譯:《哲學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171頁。
②③④周錫山編校:《〈人間詞話〉匯編匯校匯評》 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38頁、第44頁、第46頁。
[作者通聯: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優雅
我曾經寫到:“那些優秀的老師幾乎都具有一種不引人注目的優雅。它是謙遜、寬容、自省等品格和內在生命之光含蓄、自然而然的顯露。”其實,所有的生命氣象都是無法描摹的,一如我現在提到的“氣象”一詞,你能說出“氣象”的構成嗎?可是,當我們見到某一個有獨特生命氣象的人時,我們一下子就看到了“某一種氣象”,倒像“氣象”就在我們心中,卻無法表達,惟有它在真實的視界中顯現時,我們方才有了辨認的眼睛。現在當我想象著“優雅”如此優雅之時,我明白任何精神氣質的哺育都是何其艱難,“那行走的麗影是誰/當她消失時/誰能為我們的眼睛證明?”
——摘自張文質《跨越邊界——生命化教育的一些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