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琳
鑒賞評價是新課標對古代詩文閱讀的要求。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鑒賞詩歌的意象、語言和表達技巧,二是評價詩歌的思想內容和作者的觀點態度。鑒賞詩歌的意象是后者的基礎和指南針,如果鑒賞詩歌的意象出現方向性的錯誤,那么其在評價以一系列意象構成的詩歌的思想內容和作者的觀點態度時也會出現偏差。
遺憾的是,兩類傳統的關于詩歌意象的教學模式,給學生帶來了誤導。一類是我們在教輔材料上看到的大量關于詩歌意象的傳統內涵的概括。例如:月亮表示離愁別緒或思鄉之愁,柳表惜別,菊花象征堅貞高潔的品質,等等。這種概括,學生看多了背多了以后,會把意象的內涵固化、呆板化,鑒賞時脫離詩歌,把意象從整篇詩歌這一語境中剝離出來,先入為主地解讀意象。
這是一種非常糟糕的閱讀習慣。因為它連“意象”一詞的本義都違背了。所謂“意”,是作者主觀情感,所謂“象”,是客觀景物。“意”在前而“象”在后,則意味著作者主觀情感統攝著客觀景物,客觀景物一定要經過作者主觀情感的投射,方能稱之為“意象”,不然就只是“景象”。所以,脫離詩歌文本,用一套既成的固化的意象內涵的概括,去解讀不同的詩歌承載的不同情感的意象,怎么會不折戟呢?
第二類是訓練學生詩歌鑒賞的答題模式。這種教學通過歸納同類型的詩詞,讓學生去研究討論如何答題才能抓住得分點,接著師生共同探究找出答題范式。我們就會看到以下典型標準的模式:第一步答詩歌有哪些意象,第二步答這些意象構成了怎樣的意境,第三步答這種意境體現了詩人哪些思想感情。
答題模式本身沒有錯,錯就錯在經過訓練以后,學生有了答題的模式,卻沒有對于詩歌內涵的理解和把握,更重要的是沒有對詩歌的“味外之旨”展開聯想與想象。因為“味外之旨”的缺席,審美主體并沒有進入到審美客體中,調動自己已有的情感經驗,對詩歌進行再創造,所以,閱讀的答案呈現出只有形式沒有內容的現象,有時候甚至會出現對詩歌的解讀與作者的本義南轅北轍的情況。
我們以2009年福建省單科質檢古代詩歌閱讀為例,看看沒有正確的鑒賞會出現怎樣離譜的解讀。
客發笤溪
葉 燮
客心如水水如愁, 容易歸舟趁疾流。
忽訝船窗送吳語, 故山月已掛船頭。
詩歌末聯兩句表達了詩人怎樣的心情?
學生一看詩歌末聯兩句里有“月”,又有“船”,立刻把意象的傳統內涵搬出來,月亮表示離愁別緒、思鄉之愁,“船”正好是離開家鄉的交通工具。再把經過訓練的答題套路用上去,所以答案是:詩歌末聯兩句表達了詩人離開家鄉,睹月思人的思鄉的離情別緒。
但是,這首詩的本意卻與此相反。正確答案是:末尾兩句表現了詩人船到家鄉那一瞬間的感受。通過兩個情景表現這種感受:先是突然聽到鄉音吳語,竟不敢相信已到家鄉,接著抬頭望故山明月,充滿歸鄉的喜悅之情。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呢?就是因為學生閱讀脫離文本而僅僅背熟常見意象的內涵,直接把表達所謂“內涵”的同類詞語大量堆砌。而解決問題的出路,還是應該回到文本,從文本本身探求詩人的情感,追問詩人的情感投射在客觀景物上,讓客觀景物呈現出怎樣的色彩,被投射了的客觀景物又如何進一步開啟了閱讀者的情思。情思是一種張力極大的心理具體形式,它不受時間的限制,閱讀者只有在情思涌動的聯想和想象中,才能萌生象外之象和意外之意,進而體會詩歌的“味外之旨”。
說到“象外之象”,這是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意境理論的核心。“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是指詩歌意象,“味外之旨”、“韻外之致”是指詩歌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弦外之音。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談詩的意境時,受到了玄學“言不盡意”、“意在象外”哲學觀點的影響, “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①《詩品》的第一品《雄渾》,在探討“體”與“用”、“雄”與“渾”的關系時,就明確地提出“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詩境理想。 “象外”,指跡象之外; “環中”,喻空虛之處。此處“環中”代指內心。黑格爾說:“在藝術里,感情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化的東西也借感情化而顯現出來。”②“象外之象”是“經過心靈化了”的“感情的東西”, “象外之象”的生成既不是純客體的屬性,也不是純主體的感受,而是存在審美主客體的關系之中。
學生要學習進入這種審美主客體的關系,通過詩歌中的有限景象,來激發自己對詩歌“味外之旨”的聯想。而以往,這種聯想經常是缺位的。因此,我們不妨把古代詩歌閱讀看做是一次審美再創造,在這種再創造中,閱讀者(學生)必須超越俗我,才能使自己主觀感受與文本里客觀事物之境和諧統一,再創造出景意相兼的意境。
我們再用“象外之象“來解讀葉燮的《客發笤溪》,就會看出作者的本意所在。先看意象流水,詩歌是通過意象流水來表達愁,用流水喻愁是長期文化積淀的產物。特定意象上的積淀有相應的文化內涵,成了表達某種特定情感的表象符號。如折柳、長亭、落葉、孤帆、浮云、秋雁等常見意象,往往和離愁別恨有關。這沒有錯,關鍵是相對獨立的文化內涵被詞人組合在一起時,就會產生新的意味,產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流水這一離愁的象征,到了第二句,和“容易歸舟”組合在一起,就點明了詩人是在歸鄉的船上,而不是離鄉的船上。歸鄉的船,又走得很快(趁疾流),不就是想更早更快地回到故鄉嗎?照此推想,作者的感情應該是愁還是喜,就會一目了然。
第三句寫了一個歸途的實感,這是一個老老實實地道出的歸途的實感,就是窗外鄉音入耳這么一個細小情節。這個意象,平淡而絢爛。它所直接抒寫的,只是詩人在某一天夜晚的所見所聞,但就其情思中的象外之象和言外之意來看,卻幾乎涵容了所有歸鄉人共同和感受:由流水、歸舟所引發的自然景象,是感傷難盡的思鄉之情;由鄉音所引發的驚訝,不敢相信,是離家多年來游子脆弱的神經與對家鄉熱望的巨大反差。等到詩人抬頭望見故山月,好個故山月,天下月亮只有一個,哪里分故山月與他鄉月。然而,這個意象的關鍵不在“月”,而在“山”,山是有故鄉他鄉之分的。通過“山”,詩人才認出已經到家了,所以把“月”也認做是家鄉的月。這里的驚喜撲面而來,而這每一方面的象外天地都深廣得難以限量,何況將這些意象綜合起來才是《客發笤溪》“味外之旨”的所在呢!
我們通過這個例子可以歸納出一條重要的審美準則:詩歌意境空間應當主要生發在象外。這是詩詞審美特征的集中體現。司空圖把韻味與意境、形象性連在一起,提出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韻外之致”等主張。這些主張是以詩中的有限景象來表現詩以外的無限情意。品讀寓于語言、景象之中,而又寄于語言、景象之外的詩人的情意,是學生正確理解詩人情意的必由之路。
這條路的要訣就在于要懂得從景象中生發出“象外之象”,從“象外之象”中進行“味外之旨”的聯想,最后,再把“象外之象”與“味外之旨”聯系起來。然而,以往學生的“象外之象”往往脫離文本,“味外之旨”則長期在閱讀者品讀的審美過程中缺席。所以閱讀者要學會探索從物象與情意、外部世界與內部世界的相互交融、相互烘托、相互延續之中,再開掘出詩性世界的奧秘。
注釋:
①司空圖:《與極浦談詩書》。
②黑格爾:《美學》卷一,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6頁。
[作者通聯:福建師大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