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岷
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經濟體,在步入經濟金融全球化環境的過程中,應當審慎前行,真正認識和理解經濟金融全球化的現實狀況,以確保在順應經濟全球化的過程中不為其風險所累
當前全球經濟金融危機的影響逐步擴散,全球金融體系和實體經濟正在經歷痛苦而規模龐大的“去杠桿化”過程,幾乎沒有一個國家或地區可以獨善其身,完全擺脫這次全球經濟金融危機的陰影。
不僅歐美發達經濟體深陷困境,而且許多新興經濟體也難以獨善其身。最近,一度快速發展的中東歐各國狼煙四起,呈現出整體衰退態勢,金融市場和實體經濟遭受重創,銀行涉險,外資抽逃,股市、匯市暴跌,投資出口銳減,企業停工停產,失業率飆升,各國債臺高筑,還貸違約風險增大,財政狀況迅速惡化。匈牙利、冰島、拉脫維亞等部分國家已處于崩潰邊緣。亞洲等新興市場則出口大幅下滑,經濟增長乏力。
金融危機教訓沉重,新興經濟體在步入經濟金融全球化環境的過程中,應當審慎前行,真正認識和理解經濟金融全球化的現實狀況,以確保在順應經濟全球化的過程中不為其風險所累。
資本自由流動迷信
據國際金融協會(IIF)估計,流入新興市場的凈資本,從2007年的9290億美元下降到2008年的1650億美元;凈銀行信貸量則下降為負值。資本流入量的降低,會加快經濟的下滑。
毫無疑問,2009年對于新興市場將是更加困難的一年。順應經濟全球化的浪潮,各個新興經濟體對全球資本流動,總體上都不斷采取更加開放的政策,因為資本的自由流動,通常被認為有助于提高全球資源的配置和運作效率。
特別是一些開放程度較高的新興經濟體,在相信資本自由流動好處的同時,潛移默化地接受了另外兩個假設。一是這種資本的流動會一直源源不斷,不會突然出現大幅逆轉,因此,很多投資與經濟增長都在很大程度上更加依賴各種各樣的外來流入資金,包括外國直接投資、證券投資和外債等;第二個假設是,由于融資的多樣化,發達經濟體銀行比新興經濟體銀行更不容易受到本國經濟的負面沖擊,總是更為穩健,它們的介入會使得一個國家的金融體系更健康。
因此,一些新興經濟體在引入發達國家銀行機構的時候,沒有針對可能的風險精心設計審慎的防范措施和步驟。現在看來,相信資本自由流動的好處沒有錯誤,但過度迷信逐利性很強的資本自由流動的好處是錯誤的。
實證研究表明,開放資本項目賬戶同一國經濟發展之間,并沒有單純或者明顯的正相關關系;經歷大規模資本流入的國家,同時也處于債務危機的高危期。在這次全球金融危機中,受到沖擊最大的,正是那些開放度比較高的發達和新興市場經濟體。
相信發達經濟體的銀行總體的競爭優勢和更好的管理實踐沒有錯誤,但新興經濟體銀行體系不顧自身條件貿然改變經營模式,簡單地抄襲美國的金融發展模式就可能是冒險。這次金融危機使我們看到,發達經濟體的銀行體系出現了與其經營模式高度關聯的、自身難以有效解決的一些系統性風險缺陷,并給新興經濟體的金融深化和全球化進程都帶來了新的不確定性。
東歐教訓
歐洲新興市場的中東歐國家和亞洲新興市場的韓國的問題,使得我們對這些問題有更為深刻的認識。
目前一些中東歐國家發生的問題,正是源于在缺乏有效監控能力情況下,與國際資本市場完全盲目接軌。中東歐國家增長模式的特點之一,就是與國際資本市場深度融合。這些國家過去十多年的繁榮,受益于從西歐不斷進口資本和技術。到2007年之前,中東歐國家都完全相信,其經常項目逆差可以很容易地通過長期的外國直接投資(FDI)來彌補,依靠這種穩定的融資來源,即使數目巨大的對外貿易逆差也完全可以持續。
據瑞士信貸銀行估計,從2004年到2008年,東歐整體經常項目狀況,從占GDP6%的順差變成了占GDP6%的逆差。2007年從西歐流入東歐的資金規模,最高曾達4010億美元,2008年卻迅速下降。2007年,匈牙利、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的經常項目逆差,分別占到GDP的6%、14%和22.9%。
這遠遠高于經濟學家公認的5%的危機警戒線。因為從本質上看,發達國家的金融危機是金融泡沫破滅引發的危機,而發展中國家的危機很大程度上是債務危機。因此,次貸危機必然會引發對一些財務不穩健的新興市場國家債務危機的擔憂。
危機發生后,中東歐國家輕松獲得長期融資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流入東歐地區的外國直接投資大幅回落。由于中東歐國家的外國直接投資只能彌補其對外貿易逆差的一半,這些國家只能越來越依賴短期融資。例如,到2008年,保加利亞毛外債達到了同年GDP(330億歐元)的108%,凈外債達到了GDP的56.8%;波蘭的凈外債為其2008年GDP的44.5%,遠遠高于25%的國際警戒線。
現在,這些國家從國際資本市場上籌措資金遇到了巨大的困難。東歐目前的外債余額約1.7萬億美元,其中4000億美元2009年到期,相當于該地區GDP的三分之一。但中東歐國家政府實際上從2008年秋季開始,就被迫停止國際資本市場上的債券發行,因為國際資本市場已經枯竭。
2009年,國際資本市場將首先需要滿足來自富裕的經合組織國家的大量融資需求,如美國和西歐政府今年預計發行3萬億美元債券,如此大量的需求涌入本來就風雨飄搖的單薄的國際債券市場,市場融資壓力巨大,即使這些中東歐國家能夠勉強籌集到一些資金,以其較低的評級,將不得不付出高額的成本,這對于本來就遭到巨大沖擊的經濟體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當資金來源開始枯竭時,有些國家不得不依靠IMF和歐盟的緊急貸款。然而,在當今全球金融體系內,私人國際資本流動的規模,已經讓任何公共的資金規模相形見絀。理論上,在私人國際資本流動出現逆轉的時候,公共資金可以予以補充,但實際上很難奏效。例如,當2009年2月27日,世界銀行、歐洲投資銀行和歐洲復興開發銀行共同宣布總額為245億歐元(約合310億美元)的針對中東歐銀行體系的支持計劃時,市場普遍反應負面,認為資金數額太小。
另外,中東歐國家的貨幣貶值幅度都在20%至40%,這使得進口商品更加昂貴并推動價格上漲,而且在拉托維亞、匈牙利和波蘭等國,最近幾年的住房貸款和消費貸款的90%以及大量公司貸款都是以歐元、瑞士法郎甚至日元發放的,本幣的貶值將立即導致這些貸款變得需要多償還30%-50%,由此引發更高的債務負擔和債務違約風險,貨幣風險繼而加重了信用風險。這些國家的凈外債占GDP的比例,由于本幣貶值都有不同程度的上升。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任何新興國家,如果把主要的融資來源建立在風險管理和金融監管兩個方面都有明顯缺陷的資本市場上,是非常危險的,可能會面臨較大的系統性風險。
作為一個新興國家,必須繼續融入全球化的時代潮流之中,但絕對不能輕易放棄一些基本的審慎的宏觀經濟監控要求,特別是在防范跨境自由流動的資本方面,更要在任何時候都始終牢記:只有當一個國家擁有較完善的金融市場和實力雄厚的金融機構的時候,國際資本流動才會有利于其經濟和金融的發展,負面效應才會得到有效控制,外國投資的大量涌入才會有助于改善該國金融市場的運行效率。反之,如果沒有這樣的前提條件,過早過快地開放資本項目,沒有足夠審慎的風險緩沖安排,快速流入國際資本就是意味著不確定性和風險的增加,這是非常不可取的。
銀行體系全球化風險
中東歐這次在全球經濟危機當中,所暴露的另外一個重大教訓是,一些新興國家的銀行體系過快地轉變發展模式,簡單抄襲美國的金融發展模式,而不是結合本國國情堅持選擇審慎合適的發展模式。
美國作為全球最大最發達的經濟體,具有很強的示范效應,許多國家都視美國的金融發展模式為標桿,與美國亦步亦趨,不顧國情簡單模仿和抄襲,視全球化為美國化,造成金融發展與本國經濟發展脫節,與監管能力脫節。
事實上,美國金融發展模式存在嚴重缺陷,突出表現在四個方面:一是金融現代化法案的實施,使得銀行與資本市場之間防火墻拆除,資產證券化打通了直接融資與間接融資風險傳遞的通道,虛擬經濟和實體經濟嚴重脫節,造成巨大泡沫和風險蔓延;二是過度迷信創新的推動力與市場的自我調節力,對審慎監管的必要性認識不足,董事會、評級機構、監管者、市場約束四條防線全部失守;三是杠桿率過高,過度使用負債來投機經營;四是認為激勵約束機制是董事會的事情,忽略了對金融機構激勵約束機制科學性的監管。
一些新興銀行體系也放棄“存款立行”理念,大膽模仿美國開展所謂的負債業務創新,資金來源方面不是依賴于穩定的居民儲蓄,而是采用批發手段,直接從一級市場上獲取資金,出現了過度依賴國內外資本市場融資的非審慎行為,一旦有風吹草動,資本市場發生逆轉,資金來源受挫,流動性就會一夜之間從“過剩”轉變為“緊缺”,銀行流動性風險驟然放大,銀行陷入困境。東歐銀行的這種快速模仿美歐發達銀行的經營模式,與其銀行體系過多地被外資參股有一定的關系。
韓國的情況也是如此。2003年到2006年,韓國土地價格的上漲大大超越了每年的GDP增長,嚴重干擾了其他工業部門的現金流。同時,銀行也陷入房地產融資和抵押貸款項目的惡性競爭之中。商業銀行的存貸比繼續惡化,從2002年的80%左右到2003年的90%,再到2004年的100%。
房地產投機行為一直持續到2006年政府采取加強銀行信貸管理的措施,但這對于銀行部門已經太晚。銀行已經不能擺脫它們造成的惡性循環,存貸比在2006年達到110%,2007年超過120%。到2008年,這一比率已經達到140%,在政府采取一系列措施之后才開始下降。
在這種擴大資產規模的競爭之中,韓國銀行大量使用CD業務和銀行債券等來籌集所需要的資金,這種方式極易受到宏觀經濟變化的影響。2008年初,當歐洲金融機構由于全球金融危機開始拋售韓國銀行債券的時候,立刻引起了韓國銀行的混亂,根本沒有任何抵御流動性風險的能力。
跨境監管缺位
新興國家從此次金融危機中應該深刻吸取的一個教訓,無疑是提高金融業監管的有效性。
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和發展,完全依靠外資和國際貸款是非常不可取的。出現經濟或金融危機時,外資銀行撤資猶如落井下石,評級公司還會火上澆油,使得不穩定的形勢更加惡化。這次新興經濟體的這些教訓,和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情況何其相似。
對于新興國家而言,向國際資本開放給本國經濟帶來的影響非常復雜。對跨境資本流入流出所帶來的風險需要進行嚴格的監控和監管,對于金融體系不健全的新興國家更需要如此。
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的一項研究表明,現有銀行危機管理和處理機制不能有效解決跨境風險問題,跨境危機問題的處理還有巨大的差距。對于出現問題的銀行,現有危機管理和處置機制并不能保證在監管干預之后,基本業務能夠持續經營。例如,現有的跨境風險處置方式,也難以滿足通過私人部門或者采用市場化的手段——合并或者業務的轉移——解決風險,也無法實現快速處置(如一個周末內)跨境金融機構的風險和債權債務問題等。
認識到這些問題對于新興市場更為重要,因為,在全球化過程中,大多數的新興銀行體系更多依賴外來投資參股或者設立分支機構,在外國母行出現問題的時候,往往所在國儲戶的利益保護是次于母國儲戶的,因此,權益的保護會受到很大的挑戰。
采用風險隔離(ring fencing)的措施,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給所在國監管機構提供更大的激勵,促使他們加強外國銀行分支機構的監管,確保本國銀行儲戶和債權人的權益。處理跨境風險另外一個重要的措施,就是監管機構之間的信息交流問題。這種信息交流完全不同于普通情況下的信息交流,需要在危機情況下更有效的交流,但在現實中,監管者之間的信息交流,往往僅是同步于甚或時常慢于公共媒體的信息,這對于跨境風險的防范是完全不夠的,而這就是今天國際跨境風險和危機處置的現實環境。因此,沒有良好的基礎設施和制度保障的銀行業全球化,就需要更加審慎的風險監管和考量。
后事之師
目前,中國金融業已履行WTO承諾,總體開放程度與中國目前的經濟發展水平、市場發育程度和監管能力相適應。但我們也要不斷反思和總結經驗,吸取中東歐等新興經濟體開放的教訓,不斷提高金融對外開放的科學性。
首先,中國應繼續強化對外開放中的風險控制。中東歐國家在沒有審慎監管措施的情況下,對銀行業、資本市場等涉及國家經濟安全的核心產業實施了過快過多的對外開放,銀行業發展模式上出現了重大的偏差,傳統有效的銀行經營模式被徹底放棄,銀行資金來源完全依賴外來銀行同業和國際資本市場融資,因此,也無法在危機沖擊下恢復相應功能,發揮應有作用,有效緩沖外來風險。
反觀中國的金融開放進程,我們始終堅持了審慎監管制度下的有序和自主。我們充分利用WTO過渡期保護條款,對銀行業開放采取了漸進、審慎、有序的原則,先外幣后本幣,先沿海后內地,鼓勵外資銀行在中西部等金融服務薄弱地區發展,很好地控制了開放的進度和節奏。過渡期結束后,我們適時采取了“法人導向”的開放戰略,鼓勵外資銀行以法人而不是分支機構形式在境內存在,較好地實現了跨境風險的境內外隔離。
在國有銀行改革過程中,我們始終強調國家對國有商業銀行的絕對控制權,規定單個境外機構入股比例不得超過20%,多個境外機構入股比例不得超過25%,并堅持了五項審慎準入標準。我們堅持分業經營模式,銀行業與境內外股票市場的風險都得到了有效隔離和控制。總體來看,不同于中東歐國家過分開放導致金融領域損失慘重的情況,中國外資金融機構數量不多,資產規模和市場份額較小(2.4%左右),除極個別情況,外資銀行在合資和參股的中資金融機構中都沒有取得控制權,國內大的銀行、證券、保險機構均為中資控股機構。
不過,中國在如何防范開放條件下跨境金融風險的傳遞、危機管理和風險快速處置機制等方面,目前還存在比較大的空缺,也缺少經驗和能力,我們應加快這方面的研究,盡快找出應對的辦法和建立有效的制度。
其次,中國也應繼續堅持“以我為主”的主動開放戰略。中東歐的許多開放政策,是為了達到加入歐盟的條件和標準而制定的,因此,在政治上和經濟上都放棄了部分自身應該享有的權利。特別是在經濟方面,在自身市場經濟發展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一味迎合歐盟發達國家制定的要求,過快過多地犧牲了本國利益,導致參與區域經濟合作的各方效用沒有實現“帕累托最優”。
中國也強調區域經濟合作,但我們始終視區域經濟合作為促進經濟發展的手段而非目標,并提倡互惠共贏、在堅持雙方平等自愿的情況下開展各項國際經濟合作。尤其是當前,面對危機,既要加強合作,共度時艱,又要堅持“以我為主”,為我所用,開放目的不僅是引資,更是引技和引智,吸引國外技術和先進經驗。
由此可見,我們不能因為中東歐、韓國以及其他新興經濟體對外開放過程中出現的問題,而否定對外開放的發展途徑。但中國這樣一個巨大的新興經濟體,在不斷融入全球經濟金融的活動過程中,要能夠始終有效防范這一過程中的風險,必須進一步深化認識,加深理解當今國際金融市場、全球貿易活動、產業調整過程,以及金融跨境風險防范和危機處理等方面存在的體制缺陷和不足,堅持“以我為主”,堅持審慎監管,不斷提高中國的對外開放層次和水平。■
作者為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辦公廳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