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雄屏訪談：明星導演要換代

大陸現在還是一個炒作局面,比如大片,只要炒作了,就會去看。不喜歡,謾罵的要命,可他還會去看。

在焦雄屏的兩張名片上,分別寫著“鼎立娛樂有限公司焦雄屏”和“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研究所所長焦雄屏(教授)”。這是她現在最重要的兩個身份:電影教育者和電影創作者。曾經,她的頭銜多到讓人眼花繚亂:影評人、編劇、金馬獎主席、電影出版人、電影節策展人、翻譯家……焦雄屏說自己有一個非常壞的個性,那就是每次人家請她做事,她都說好好好,完全不知推辭。結果自己累得要命,可是卻不見得有成效。就好像現在當所長,人家也戲謔地稱她是“校長兼撞鐘”。

人們尊稱焦雄屏是“臺灣新電影教母”,雖然她自己不見得喜歡。30年前,她是臺灣新電影運動的有力推動人之一,30年來,她對兩岸三地電影創作的影響力無遠弗屆。不僅臺灣,她在內地也很有人緣。許多第五代導演在成名前,就已經是焦雄屏的朋友;而今天,內地任何一個學電影、愛電影的人的書架上,誰沒有幾本焦雄屏主編的“電影館”的書呢?

兩句好話就能讓電影大賣

大眾電影:你最早是以影評人的身份進入電影行業,后來和侯孝賢、楊德昌等人一起推動臺灣電影運動。現在不管是內地還是香港、臺灣,也都活躍著一大批影評人,但不再有當年的那種影響力。

焦雄屏:我寫影評的環境和現在不太一樣。上世紀80年代初我學的是電影專業,但志向并不是做影評人,評論對我來講一直是副業。我到美國留學是用打工的方法念完的,在學校圖書館打工幾乎可以免學費,但電影要拿獎學金非常困難,因為是個熱門專業,大家搶的不得了,美國人都搶不過來,還會分你外國人?圖書館打工免學雜費,唯一生活上的用度都是靠稿費支持。那時我給臺灣《聯合報》寫影評,不知道怎么搞的在臺灣引起巨大回響。在報社的同學跟我說,趕快回臺灣,不要在美國混了。

我在美國生活的很自在,因為我交朋友比較廣泛,比較容易打入那個社會。我考慮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回臺灣,后來發現所有人都跟我說,你趕快回來,你在臺灣已經有了一定的名氣。我回去才發現我非常有名,我也嚇一跳,就寫幾個評論,怎么會……那時候臺灣還是報禁時代,所以影評人就掌控了非常大的發言權。不是喜歡看電影的人看評論,而是全社會的人都看,因為就三大張報紙。那時候觀眾不相信任何人的清白度,因為有很多商業交易行為。我當時比較特別,大家相信我的清白度,相信我不會跟電影界有勾搭,結果寫的東西有說服力。我回臺灣時27歲,年紀太小,一下子變得過度的權威。一方面開始在大學教書,另一方面在社會上變得這么有影響力。如果我寫一個電影四句話,兩句好話這個電影就大賣,兩句貶話那個電影就大賠。我對那個生態的影響力大到這個地步,我當時非常的難堪,就覺得這樣子我很難面對大眾。很多片商去報社,希望能影響我,有些人到報社下跪,有些人威脅自殺,有些片商聯合起來抵制報紙。我那么年輕的時候立刻知道出名沒有好處,對名和利看得非常淡。以前出過疹子,現在就比較免疫。

臺灣觀眾更注重口碑

大眾電影:在你看來,新電影運動以來臺灣電影經歷了哪些階段?

焦雄屏:從電影史來看,上世紀80年代是臺灣電影的大瓶頸,所有商業公式都無效了,我們就很努力找尋新的出路,于是出現新電影。當時有一批人一起推動臺灣的電影觀念,并把本土和外面相結合,到90年代他們很快就開始在國際影展上披荊斬棘。但同時國外和臺灣內部接受程度就截然劃分,這些得獎的電影在臺灣不受歡迎,觀眾不喜歡,所以臺灣電影就面臨第二個大瓶頸,接著到90年代后期就一塌糊涂,過了21世紀還是一蹶不振。過去你說新電影起來,跟舊勢力有一個劃分;等到它變成舊勢力以后,新一代又會起來——電影一定是和當地環境不斷做互動的過程。那時候加上美國電影的強烈入侵,所以臺灣電影的市場占有率一直就在百分之一上下,太差了。普遍社會心理就是:“我不要看臺灣片,因為都是個人電影,都是無病呻吟。”或者說:“都是以外國電影節為目標,跟我們臺灣沒關系。”這種情況一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開始有些轉機,有些電影觀眾覺得它雖然是本土片,卻很好看,比如說《練習曲》。它比較特別,是劇情片,卻帶了很強的紀錄片色彩,講一個耳朵有一點點失聰的年輕人,他騎自行車環島,到每一個地方都結識一些新的朋友,發生一些小小的新故事。這樣一個電影沒想到在臺灣票房破千萬,大家都嚇一跳。因為以前臺灣電影都過不了百萬,就幾十萬。《練習曲》還造成一個副現象,就是自行車旅行變成一個新的風向。在臺灣有個自行車品牌,生意搖搖欲墜的時候又大賣,重新站上市場的巔峰,因為每家人都要買個腳踏車。

同一年另外一部電影《翻滾的男孩》,非常活潑,票房也破千萬,大家就會覺得,臺灣電影也有好看的,而且這兩部電影都很結合本土。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再爆發一批,也就是《海角七號》《男孩》《沉睡的青春》《1895》。另外還有一部我個人特別喜歡,創作力翻身的,叫《停車》。這讓我很振奮,那年我剛好做金馬獎主席,所以就不斷地推動。我就說明星導演要換代,我們必須找尋新的臺灣人對電影的興趣跟趣味。這并不是一種電影淘汰另一種電影之說,而是臺灣一定要有多元化的可能性;如果產業站不住腳,一直在那里講多元化是沒有用的。

大眾電影:說到產業化,你自己也身體力行,這兩年監制了《白銀帝國》《如夢》《聽說》等片。

焦雄屏:兩年前我看到《沉睡的青春》,覺得導演鄭芬芬值得培養,所以我今年做了《聽說》,上映后是臺灣票房周冠軍,票房超過《白銀帝國》《竊聽風云》。《聽說》現在是人見人愛,大家都說是今年的《海角七號》,上映七周票房已經破了2700萬臺幣。其間好多電影上了又下,蔡明亮的只有60幾萬,吳念真的新電影只有100多萬。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了很心酸,但這說明現在臺灣的人非常喜歡看我們自己趣味的電影。我放《聽說》給幾個大陸朋友看,大家也都很喜歡。現在臺灣的局面就是,年輕導演經過考驗以后會有一個覺醒:你錢投得大沒有用,炒作也沒有用,最后是靠口碑,口碑就是大家真心的喜歡。

大眾電影:這和內地現在的情況不太一樣。

焦雄屏:臺灣的觀眾非常直覺,他不認炒作。大陸現在還是一個炒作局面,比如大片,只要炒作了,就會去看。不喜歡,謾罵的要命,可他還會去看。所以票房都是第一周很重要,后面可能很快就下來了。臺灣的票房曲線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比如《聽說》后面的票房就比第一周高太多。臺灣觀眾現在不太相信報紙上的,不再相信評論,不再相信廣告,他最后相信的是朋友的口碑。所以電影都處于慢熱型,第一個禮拜沒什么,第二、三、四禮拜慢慢就這樣上來了。臺灣觀眾被騙太多次,以前的品牌是國際影展,哪個大導演他得多少多少獎,后來這個品牌失效。然后廣告炒作,最后也失效,你看《白銀帝國》在臺灣花了3000萬廣告費,票房多少?《聽說》的廣告費才不到600萬——準確說是行銷費,包括洗印拷貝、戲院租金等等都在里面。《白銀帝國》也是我監制,但是我不太認同這個電影,不認同的原因是創作心態,有很多東西是我無力照顧的,我的發言權不大,沒辦法。但去年我也蠻高興能有三部電影,《白銀帝國》算大片,《如夢》金馬獎九項提名,《聽說》臺灣的周冠軍。對我個人來說,我也在嘗試不同的創作。

80%和20%

大眾電影:你在臺北藝術大學的電影創作研究所擔任教授,你現在這么強調電影產業對于臺灣電影的重要性,擔不擔心立志拍藝術電影的學生不接受?

焦雄屏:我跟學生講,臺灣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培養的是產業人才。社會花錢培養你,研究所只培養導演和編劇,方向是產業培養。我們的目標是要做產業電影,不是個人電影。如果你要做個人電影就不要進我們學校,如果說將來你成熟了,在產業上發揮成熟了,你愿意做個人導演你去做。我教育學生,每個禮拜都要做新聞點評,每個禮拜你必須找新聞,每個人都要找。一條新聞丟出來,我們一起來研討這個新聞代表的意義。這是要讓學生學習看報紙、學習看書、學習跟這個社會保持聯系,不可以自己做象牙塔里的藝術家。

但產業也并不是全部,像大陸正在經歷“恐龍大片”的發展階段。大片發展到恐龍那樣巨大,都是有一些標格化、題材窄化、創作的方式模式化,比方說一定要古裝片啦,一定要功夫啦,一定要有大明星啦,等等。這樣你的文化有些面就會喪失,而這些東西其實對一個國家的整體發展很重要,文化一定要和產業并重。臺灣電影以前只重個人文化的發展,失了產業面;那大陸如果只重產業面,那個人文化的發展也慢慢會被消弭。所以這兩樣東西要找到一個中間的方法,我們用的一個名詞就是“多元化”。你的產業必須帶動這個事情,是火車頭,可能要占到數量的80%,然后留20%的空間給不同的影片。

大眾電影:你剛才說臺灣要建立自己的電影產業,我覺得有意思的一點是,近幾年具有商業價值的臺灣電影,和香港的商業片比起來,也還是非常不同。

焦雄屏:我覺得香港一向就適合產業化創作。從他們一直以來的電影狀況來看,文化電影一直是他們的弱勢,許鞍華、關錦鵬、王家衛,包括爾冬升,都在邊緣化的發展。他們的電影會被人回憶起來,是因為他們所做的文化貢獻無可抹殺,但他們商業操作的價值會遠不如王晶、周星馳、劉鎮偉這些人。跟香港相比,臺灣的導演一般比較接近個人化,在產業上比較邊緣化,整個地區文化都是這么一個狀況。有些人走出去了,像周杰倫、朱延平,納入到大中華大片的模式中去了。將來我期望就整體而言,整個大中華區才會出現剛才我講“20%和80%”的可能。大家如果能共同的市場化,然后20%的機會給那些真正在藝術和文化上有建樹的人,去留下一些非常重要的珍貴的文化遺產。這些影片可能在操作上不如《英雄》這樣的大片,但大片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日漸淡忘,反而是這些電影不會。在大陸這些年看到有些電影會讓我深深感動,在我印象中比大片更值得我珍惜,像《李米的猜想》我很喜歡,還有創意很豐富的《瘋狂的賽車》,氣氛上控制得很得當的《千鈞·一發》。這些電影有不同的格局、不同的說服力,我覺得很不錯。雖然大家會說,哎呀,寧浩的電影也不見得全是原創,他可能抄這個抄那個——無所謂啊,他做的很完整啊,他做出來一個不同形態的電影。再比如說,馮小剛的《非誠勿擾》能成功也很值得鼓勵,它沒有特別靠以前的這些大片的模式,它炒作的是馮小剛過去的品牌。如果馮小剛的品牌重復性很高的話,將來也會被磨損。可是我覺得馮小剛很不錯的地方在于,他還能發展不同的方向,今天要做《集結號》,明天還能做《非誠勿擾》,后天還可以拍《唐山大地震》,他的志氣和多元性的原創性很值得鼓勵。他這樣身價的導演還能夠帶動產業變化的,我其實還蠻感激他的,雖然他也調侃過我(笑)。

不迷信西方電影節

大眾電影:你經常參與國際電影節的選片和評獎活動,從他們的選片標準來看,似乎更青睞低成本的華語藝術電影。

焦雄屏:國際電影節有一個想法,就是不斷地把華語片塑造成它心中的中國人的形象,總是希望看到中國的電影都變成個人化的那種創作。但他們自己呢,比如戛納或者柏林,他們每次選法國片、德國片或者美國片的時候,都會選他們的大片參加競賽,但只要一選到華語片,他就一定是那些小片。比如他會選喬治·盧卡斯——喬治·盧卡斯請問有什么重要的人文和藝術的價值?為什么選華語片就是這個標準,選西方的電影就是那個標準?這個慢慢就把我們的產業和藝術評價兩級拉開,我不敢說他們是陰謀論,但是這一點我對各大電影節頗有微詞。我認為他們的這個態度一直會影響我們今天的輿論,影響我們電影正常健康地發展。

大眾電影:不光是電影,可能和整個中華文化,乃至東方文化從整個世界來看處于一個弱勢地位有關。他們也需要一個百花齊放的園子,有了美國的大片,我們就只能提供小片了。

焦雄屏:對。他絕對不會讓你覺得,中國人也能做產業大片,他不相信你這一點。以前他們也用這種方法對韓國片,我那時候去柏林,帶著王小帥導演的《十七歲的單車》,還有《愛你愛我》。當年韓國去了一個大片《共同警備區》,什么獎都沒有拿。他們說這是商業大片就一個獎都不給,那我覺得委屈他們了,我覺得那個電影拍得不錯。然后給我們很多大獎,我們也覺得莫名其妙。我自己在旁邊看,覺得是幸運的。但是我覺得他們的評選標準有問題,就是不相信你們亞洲會有產業化的電影發展。我記得一下臺來,《共同警備區》導演就跟我講一句話,說:“我的電影已經賣到日本了,500萬美金。”那我就只能說:“嗯。”——我的賣過去是5萬美金,呵呵。我就沒講話,其實差很多嘛。我感覺,也不需要以西方電影節的價值為取向,這樣電影產業才能健康發展。要有獨立的精神,不要太相信電影節沒有經過商業色彩的熏陶跟政治力的介入,絕對有。

本文圖片由焦雄屏提供

責任編輯/馮湄 蘇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