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惠君住的出租房在這個城市南部邊緣的一個院子里。那里以前是鄉村,城市擴張后被城市化了,那里的樓層都不太高,大都是當地人自己蓋的二層三層的樓房,每一層都有七八間房子。
沿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走上四十來米就到了那個院子。院子不小,盡管橫七豎八地放著一些三輪車、手推車,還有小火爐之類的東西,依然還有很寬敞的空地。紅色的圍墻四周圍了一圈,把小樓圍得嚴實。這個院子給惠君印象最深的就是院子南邊那個葡萄架,一到夏天就郁郁蔥蔥的。葡萄架下終年臥著一條毛茸茸的大黃狗,那狗被一條沉沉的鐵鏈拴著,拖著一條又長又粗的大尾巴,彎曲著臥在一口大海碗跟前,眼睛半睜半閉地望著每個進出院子的人,目光不友善,也不敵視,它不會高聲叫,只是“嗚嗚”地嚎。
每到深夜大黃狗都要把嘴貼著地皮發出“嗚嗚”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哀鳴,極有穿透力,夜晚能傳得很遠,尤其是在比較寂靜的冬夜,寒風能刮多遠,這“嗚嗚”的哀鳴就能傳多遠。讓惠君心里一陣陣地發冷,一種莫名的恐懼就從腳底升起,然后就慢慢地蔓延到全身。因為這惠君有時候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房東很會挖掘潛力,本來是兩層的小樓,租房子的人住滿了,房東就又在房頂上加了一層,又被住滿了,房東就在三層的樓頂上用木板隔了三間木板房,還有一半的空房頂留著晾衣服,焊上鋼筋的梯子攀援而上。房東不把這叫四樓,叫作三樓半,再有人來租房子,房東就指著樓頂說:“老房子租完了,租三樓半吧,上面空氣好,還便宜?!被菥褪锹犚娏诉@話才住到了三樓半。她倒不是因為要呼吸什么新鮮空氣,就是圖那份便宜。剛到城里時她身上沒多少錢,自然是要揀便宜的租啊,有個落腳的地方就行。開始她很不適應這里的夜晚,山村里的夜安靜,她能睡好覺。城市郊區的夜晚就不一樣了,亂哄哄的。打麻將聲,下班人的過路聲和叫門聲,還有喝醉酒人的吵鬧叫罵聲此起彼伏。附近的出租房多,最有特色的就是出租房內那些同居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們的吵架聲,有來自五湖四海的方言,常常讓旁人聽了一頭霧水。有一陣子一個和人同居的打工妹夜夜都要哭,那哭聲里仿佛有無盡的委屈,叫每個聽見的人都跟著傷神。這些惠君后來都慢慢適應了,就是那條大黃狗發出的哀鳴惠君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她總覺得這是一種不祥之兆。
惠君很小的時候就聽娘講過這種會哭的狗是妨害人的,對主人是兇兆。在老家誰家的狗這樣哭,就預示他家必定要死人,主人是毫無疑問要將它打死或者逐出家門。惠君不明白這里的人怎么會對這樣的狗置若罔聞無動于衷,她有幾次想提醒房東,可她沒敢說出口,她不知道該怎樣說,再說一個小姑娘家的話人家也未必會聽,搞不好還惹得人家不高興?;菥鸵е例X把肚子里的話憋住了,但她的恐懼感從那個時刻起就有了。
記得剛搬進來的時候,三樓半上只住了兩個人,惠君住在東邊的那間木板房里,另外一個比她大好多歲的女孩,住在西邊的木板房里,中間那間木板房是空著的?;菥切伦?,見到那個比她大好多歲的女孩就很討好地一笑。那個女孩的表情很木,根本沒有理會惠君的討好,眼睛里一絲表情都沒有。當時人家正好在下樓,雙手扶著鋼筋梯子就一聲不響地下去了,葡萄的綠色藤蔓攀援到了鋼筋梯子的旁邊,所以惠君只聽見了那葡萄葉子的沙沙聲?;菥婚_始還以為別人是瞧不起她這個新來的,后來和那個女孩熟悉以后才知道那個女孩很有點自閉,在小院里出來進去從不和旁人多說。她的名字也很特別,叫令狐蘭,令狐是姓,復姓。那姓氏給惠君一種渾身透涼的感覺,老是讓她不由自主地聯想起狐貍,或者狐貍精之類的東西。
頭一天夜里大黃狗嗚嗚哭的時候,惠君就受不了,她覺得那聲音特別凄慘,像是一個小孩子在啼哭,嚇得渾身發抖,開著燈整整一夜沒合眼。本來她想去敲令狐蘭的門,到令狐蘭那里去,只是一想到令狐這個姓她的身子就更冷了。只好開著燈,一個人裹著被窩縮在墻角里一動不動。第二天一大早房東就對正在下鋼筋梯子的惠君說:“你這個小丫頭,晚上睡覺要記得關燈啊,整夜不關燈多浪費電,還不安全!”惠君沒敢把自己的恐懼對房東說出來,她只是悄悄地把自己的恐懼告訴在一個飯店打工的姐妹們。人家笑話她說:“你再怕就去找令狐蘭唄,都是在外打工的。這姓名有什么好怕的,姓馬的未必就四條腿,姓牛的難道還長犄角不成?”惠君想想,人家說得有道理。第二天她就買了兩袋瓜子,到夜靜更深她恐懼得受不了時就去敲令狐蘭的門,邊敲邊喊:“姐姐,姐姐,你吃點瓜子吧?”
令狐蘭冷著臉把門打開,身子堵在門口,不動聲色地望著惠君。
惠君帶著哭腔說:“讓我進去吧,我好害怕……”
令狐蘭這才很不情愿地把身子讓開,她說:“這個鬼地方誰剛來都害怕,以后就習慣了。你要是想坐就在我這坐,不要上我的床,不要和我說話,我還要睡覺呢,明天一大早還要上班?!?/p>
惠君趕緊把手中的兩袋瓜子都放在令狐蘭床邊的桌子上,說:“姐姐,吃瓜子……”
令狐蘭看都沒看桌上的瓜子,隨手將一把方凳扔給惠君就翻身鉆進被窩。令狐蘭睡覺的時候是把頭蒙住的,蒙得很嚴實,還有很細小的鼾聲。
惠君那個晚上先是不停地嗑瓜子,把兩袋瓜子全嗑完后,就坐在方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熬著時間。天快亮的時候大黃狗估計也哭累了,好久不再出聲,惠君也跟著睡了片刻。后來是令狐蘭把她喊醒的,令狐蘭已經穿戴整齊后,用高跟鞋的鞋尖踢了踢惠君的腳,說:“醒了醒了,我要上班了。別怕,過幾天就好了。”
出租房的第二個夜晚惠君就是這樣過的,她下樓的時候定眼看了看臥在墻角里的大黃狗,那狗甩了甩腦袋,對她愛搭不理的?;菥肜霞业墓范嘀兀秃统抢锏墓凡灰粯樱炔贿@樣冷漠也不這樣的哭。
惠君搬進出租房的時候才十五歲,剛剛初中畢業;她娘讓她跟著一個老鄉進城打工,娘說:“書你是讀不進去了,就跟你芳子姐到城里打工去吧。”芳子姐就把她帶進了這個城市介紹到一家飯店端盤子。這里的出租房也是芳子姐幫著租的,芳子姐本來是想給她租好一點的房子,惠君說:“這就可以了?!狈甲咏憔陀芍菥?。
惠君剛到城里不光是晚上害怕,干什么事也都是戰戰兢兢的。正是因為這樣,后來一塊打工的小姐妹們勸她找個依靠時,惠君很容易就贊同了。那天小姐妹說:“惠君呀惠君呀,以你的長相,要盤子有盤子,要條子有條子,還怕什么?找個能說個話,給自己壯壯膽的人還不容易?”
惠君問:“怎么個壯膽法?”
她的話讓小姐妹們笑作一團,說:“真笨,不開竅!就是找個男朋友啊。”
惠君想起媽在家交代的話,就說:“我還小,還不到時候……”
姐妹們說:“就是小才要找啊,小了才有人欺負你,小了才需要有人幫忙有人壯膽!”
惠君又說:“我媽不讓哩?!?/p>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你媽在老家,她能知道嗎?”“她在鄉下,哪里知道城里的情況?!?/p>
“可是,可是也沒有哪個男孩來找我啊?!?/p>
惠君的話又讓小姐妹們笑了,大家都說:“傻子啊惠君,你是剛到,啥也不懂,你以為你能閑著?等著瞧吧,有大把大把的男孩等著你挑。你不挑他們也要跳到你手上來,逼著你挑,找個帥氣點的有點本事的談朋友,啥事都能給你罩住,你就不用再害怕了?!?/p>
惠君覺得小姐妹們的話有道理,就點了頭,但她好長時間弄不明白她們為什么要把男孩子說成大把大把的,難道這里的男孩子跟山里的酸棗一樣?
二
一轉眼的工夫惠君就和這個城市熟悉了,人也變得老練多了。甚至還能夠在買東西的時候用這個城市的方言和別人搞價,還能夠在這個城市小胡同的網吧里出入,但她一直沒有搬出她住的那個出租房。盡管大黃狗依然還在“嗚嗚”地哭,依然還讓她時時產生恐懼,惠君還是不想走。首先是房東這戶人家還有可取之處,就老兩口,都是六七十歲的人了,慈眉善目,麻煩不多,還都是講究的人,不像別處的房東,只要給錢什么人都租。惠君他們房東是不隨意把房子租給別人的,總是要看著人可靠才把房子租給人家,所以惠君住的院子相對于別人的出租房要安全得多;其次惠君特別喜歡那間房子的窗口,窗口不大,朝南,總是塞滿了陽光。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榕樹,樹枝正好伸延到惠君的窗口,樹葉的綠色和植物的清香也就跟著蔓延到了惠君的面前?;菥拇差^緊挨著窗口,惠君愛坐在床上靠著窗子看書,她一邊看書一邊看綠葉,有時候還能在某片樹葉上發現綠色的蝸牛,那些綠色的蝸牛憨態可掬地蠕動著,永遠也走不到目的地,那樣子讓惠君發笑?;菥睦霞矣泻芏噙@樣的榕樹,長在山路的旁邊,長在她家的房前屋后。她家門前的那棵大榕樹就特別高大,她爬過那棵樹的樹干,捉過那樹上的蝸牛,在那樹下乘過涼,她的整個童年幾乎都是在那棵大榕樹的庇護下度過的。在窗口看著那綠葉,嗅著那清香,惠君就有了一種又回到了老家,又回到了父母身邊的感覺,心里暖暖的。這座城市里到處都是梧桐樹,卻很少有惠君家鄉的那種榕樹,即便是有一兩棵榕樹孤零零地豎在某個角落里,也絕不會長到誰家的窗口上。惠君想再到哪去找這樣的地方呢?所以惠君一直舍不得搬走。
那天惠君一起床就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像是在半空中浮著一樣,她開始還以為自己是感冒了,摸摸額頭并不熱,鼻孔也還暢通?;菥诶霞业臅r候身體就比較弱,經常頭暈,不過沒有出過什么大事,咬著牙過兩天就好了。她想也許到飯店里和小姐妹們笑一會,和年輕的廚師們打鬧一會就會好。惠君匆匆地用涼水沖了下臉,就鎖了門下樓梯。
下樓的梯子是鋼筋焊的,細細的鋼筋已經被上上下下的人踩得亮亮的滑滑的,一般的人面對這樣的梯子還真有點提心吊膽,上下時都手扶著梯子不敢大意。可惠君不一樣,她習慣了,不但不扶梯子,有時候還能小跑著上下,讓房東看見了往往要大聲喊:“閨女閨女,手扶著點,那上面滑?!被菥龑τ诜繓|的善意提醒只是一笑。不過惠君記得很清楚,那天因為她身子感覺異常,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小跑,她只是沒有用手去扶梯子。盡管已經是夏季了,清晨的鋼筋梯子依然是冷冰冰的,給人的感覺很不好,所以惠君不愿意去觸摸它?;菥且徊揭徊酵孪碌?,才下到二樓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天旋地轉起來,她的身子就跟著一晃,她再想伸手去扶梯子就來不及了。她只是覺得眼前一黑,兩條腿就不由自主地軟了下去,她感覺自己的裙子在梯子上蹭了好幾下,手好像也被梯子某一處掛了一下,于是整個身子就開始急劇地下落。在下落的瞬間她好像看見大黃狗猛地從地上躍了起來,躍得很高,躍在她的頭頂之上,躍在半空中。于是耳邊就砰地一聲響,她的神智就在那響聲中迷糊了……惠君再清醒過來時已經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了。
房東兩口子都站在她床邊,見她醒過來才出了口氣,說:“你這閨女,可把我們嚇壞了,幸虧大家幫忙,單我們兩個還搞不動你呢……快動動,快動動,看哪摔壞沒有?”
惠君動了動手腳,還好,哪都沒問題,也不疼,只是仍然渾身無力。她對老兩口說:“沒事,都好好的……”
老兩口這才謝天謝地出了門。好一會惠君還聽見他們在院子里感嘆,說:“到底是農村孩子,不嬌氣,要不從二樓跌下來還能跟沒事一樣?”惠君想要真是摔斷了胳膊摔斷了腿什么的,她咋辦啦,她是沒錢看病的。家里就更別提了,娘前幾天還捎信來叫她寄點錢回去買化肥。老天爺算是有眼,保了她?;菥齻袝r,手機響了,是小孬打來的,問惠君怎么還沒到店里?;菥f:“不舒服了,你幫我請個假吧。”小孬在那頭趕緊說:“好的好的,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你?!毙∝陔娫捓镞€說了很多關心體貼的話,語氣挺溫柔,讓惠君心里好受多了。小孬是飯店的準廚師,正跟著師傅們學手藝呢,年齡也不大,十七八歲。他到底和惠君是什么關系惠君也說不清?;菥M飯店沒幾天小孬就開始追求她了,只要閑下來就端個茶杯圍著惠君轉圈,要么就跑到旁邊的煙酒店里買罐可樂放到惠君跟前,說:“惠君妹子,別累著了,別累著了,你看你的小手都腫了,多可憐啊,該休息就休息一會吧。”哄得惠君心里甜甜的??苫菥男〗忝脗儏s都在一旁撇嘴,悄悄地對惠君說:“就他那個樣呀,不行不行,只哄你自己,光哄好你自己就行了?還有我們大家呢?一點都不會來事……”
惠君說:“你們不是說讓我找個男朋友壯壯膽嗎?他可以嗎?”
小姐妹們說:“是啊,是要找一個壯膽的,可他不行,你看啦,連個關系都不會維持,肯定沒什么朋友,這樣的人在社會上也混不出名堂,再說啦,他自己也才那么大一點,能保護好自己就不錯了,還能保護你?”
惠君覺得小姐妹說得有道理,小孬也并不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惠君還沒來得及認真想過自己的那一半應該是什么樣子,但她心中對個頭高的男人有好感,小孬個子不算高,不但不算高,甚至還可以說是偏矮,站在人叢中很容易讓人找不著。惠君并不是很喜歡小孬,可她還是希望能有個男孩子圍著她轉,有個男孩子來關心她,讓自己心里感覺有了依靠,膽子也會壯一些,起碼有個年齡相仿的人在一起說話呀玩呀。所以惠君也沒有很認真地拒絕小孬。
小孬倒是想把關系明確了,有一次他把惠君約到公園,兩個人坐在長條椅子上,小孬就很認真地對惠君說:“惠君,別看我名字叫小孬,可我人并不孬,我好著呢?!?/p>
惠君說:“我知道。”
“光知道有啥用?你說句實話,喜不喜歡我?”
惠君不說話了。
“反正我是真喜歡你,我們交個朋友吧?”
惠君把頭低得很低,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小孬說:“我說的不是那種一般的朋友,是男女之間的朋友,那個那樣的朋友,你明白嗎?”
惠君就又不說話了。
小孬說:“惠君,你說話呀,同意還是不同意?你明明白白地給句話?!?/p>
惠君還是不說話,無論小孬怎么問惠君就是一聲不吭。
小孬著急了,就發狠地說:“你不吭聲,不吭聲就是默認,算你默認啊?!被菥治⑽⒌負u了搖頭,那意思是反對的,她只想和小孬是一般朋友關系,不是那種男女之間將來要結婚的朋友。小孬很泄氣,可到小孬約惠君出去玩的時候,惠君還是跟著小孬出去了,一開始還有點怯生生的,得讓小孬拽兩下,還得扭扭腰才遠遠地跟在后面;后來就習慣了,就和小孬出雙入對地進網吧進迪廳,一前一后相跟著,儼然一對情侶。有時候小孬對他哥們拍著惠君的肩膀介紹說:“這是你嫂子?!被蛘?“這是你弟妹。”惠君也會低聲說:“別這樣說……”小孬裝作沒聽見一樣,她也就不再多說了。
后來小孬送給惠君一款紅色的V3手機時,惠君也想把她和小孬的關系搞明白。她一直認為手機是比較貴重的東西,她父母就從來沒用過,在他們那個村里,能拿個手機在人前哼啊哈地打電話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小孬是學徒,收入也不高,買這樣的東西不容易。她收人家這樣的東西總得有個說法啊?;菥_始是不收的,她說:“這個太貴了,我不能要,不能要,不能隨便要人家東西,以后有了錢我自己買……”
小孬把手機往桌上一扔,說:“我把所有的存款都用了,你還不承情,不要拉倒,把它扔到大街上去吧,看誰愛要誰要。再說這又不是什么彩禮,又不是逼你訂婚,就是為了我們聯系方便,萬一你有個什么事也好找我。你一個小姑娘家,總有遇到難處的時候,別到時候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惠君承認自己第一眼就喜歡上那款手機了,那紅光閃閃的大方塊機殼洋溢著富麗華貴,比飯店里小姐妹們的手機都好看。打工以后她也一直都想買個手機,飯店里的小姐妹們幾乎個個都有手機,她往家里打電話時總是要陪著笑臉把手伸向人家借,那滋味不好受。拿著這樣的手機惠君有了種一步登天的感覺,所以她猶豫了不長時間就把手機收下了,她想以后有了錢一定要還給小孬,就補充了一句話:“算是你借錢給我,等我有了錢一定還你。”
小孬就乘機把惠君攬在懷里又親又摸,說:“還什么還,還什么還,我們倆是誰跟誰呀,用著還嗎?”
惠君沒有硬推開小孬,小孬平時也是這樣的,瞅住機會總是這樣和她瘋,真真假假的,有一次還上了惠君的床。飯店里有幾個廚師老是對端盤子的女孩這樣,瞅住機會就和她們摟摟抱抱的,表面上是瘋著玩,其實是在白占女孩們的便宜。不過小孬還是比較正派的,他對別的女孩不這樣,只和惠君一個人親熱。所以惠君也一直容忍他,就連那一次上惠君的床,惠君也咬著牙容忍了。事后她噙著眼淚對小孬說:“你太過分了,你把我毀了你知道嗎……只這一次,一次啊……”惠君那個時候已經接受了飯店小姐妹們的想法,覺得年輕人在一起亂亂瘋瘋不算什么大事,還挺開心的。她想等我有了真正的男朋友就不再跟小孬這樣亂來了,反正現在也說不上為誰保持貞節。
三
惠君根本沒想到自己的身體會真的出毛病,第二天還照樣去飯店端盤子。
忙到傍晚飯店該上客的時候,她就有點挺不住了,腰也酸了,腿也抬不起來了。小姐妹們把她的裙子掀起來一看,說:“可不,你看你腿都腫成啥樣了?嚇死人,大象腿啊,趕緊趕緊,先回去歇著吧?!被菥缓靡馑枷茸?,房間都是包到人頭的,一人包三個單間,每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滿滿的,本來就忙得前腳跟踢后腳跟,她要是走了,她包的三個單間誰來管啊,交給誰都受不了?;菥鸵е勒f:“俺又不是豆腐塊,哪有那嬌氣,端盤子的誰腳沒腫過?晚上回去用溫水泡泡就好了?!?/p>
惠君硬撐著給她那幾個單間里的客人端盤子上菜,有幾次差點就癱倒在走廊里,好在這晚上的客人好伺候,沒有什么別的糾纏。到晚上九點多鐘小孬聽說了,就跑到惠君跟前說:“惠君,你不要命了!別干了別干了,我送你回去?!?/p>
惠君說:“客人還沒散呢,我咋走?”
小孬說:“反正也沒幾個人了,你放心,我給你找個人替替?!?/p>
“這咋好啊,誰不累?!?/p>
“有啥,誰都有難的時候,還怕還不了她的人情?小事——回頭我給人家從操作間里偷幾塊鹵肉不就得了,又不讓她白幫忙。”
這樣惠君才跟著小孬出了飯店,小孬已經在門口準備好了自行車,他讓惠君坐上后,自己一個小跑便也上了車子。一路上小孬在前面用力蹬著車子,惠君把自行車的后座抓得緊緊的,才勉強沒有掉下來。他們緊趕慢趕,二十分鐘就回到了出租房。進院子的時候,臥在地上的大黃狗抬眼看了看小孬,就伸著脖子把烏黑的鼻子對著地“嗚嗚”嚎了起來,聲音不大,嚎得比較凄慘。小孬說:“這狗還算是條好狗,不叫?!?/p>
夏天人們休息得晚,院子里還有人進進出出,也有人坐在葡萄架下乘涼。一盞昏黃的燈泡掛在葡萄架上,下面站著坐著的都是出租房里的人,一個盤腿坐在涼席上,光著膀子搖芭蕉扇的中年人聽了小孬的話就笑著說:“小老弟,它是對著你哭呢,不吉利,這比叫還難受,要我說呀,寧愿讓它叫幾聲?!?/p>
小孬顯然沒聽過會哭的狗傷主的傳說,對中年人的話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就扶著惠君上了鋼筋梯子,邊上梯子還邊說:“小時候被狗咬過,我最怕聽狗叫,一聽見狗叫就頭大,這狗不叫只哭我喜歡……”
小孬很會伺候人,一會的工夫就給惠君泡了腳,鋪好了床。他隨手拿了一本時尚雜志就坐在惠君的床邊不動了。惠君看出了小孬的心思,就說:“你走吧,待會房東要來攆人的?!?/p>
小孬說:“沒事,沒事,我待會再走?!?/p>
惠君說:“我知道你想干啥,小孬,我心里明白你對我不錯,可是我們都還小,啥也定不下來,這樣不好,上一次你做得過分我都原諒你了,我可告訴你,沒有第二次,你就別再難為我了……”
“惠君,我今天保證不對你那個,對天保證,我要是再對你那個我就是小狗,比院里的那個小狗還小狗。我就是想坐在這看著你,看著你睡得好好的就放心了,再說你身體這樣,萬一有個啥,喊人都不好喊,我咋能走啊?我就在這坐一夜,絕不沾你的床,坐一夜還不行嗎?”
小孬信誓旦旦的,無論惠君怎么說就是賴著不走。那一次也是這樣,那天惠君包的一個單間客人走得晚,等她下班時已經是十一點多了。小孬送她回的出租房,進了她的房間小孬也是這樣坐在床邊就不肯走了,一會說他腿抽筋,一會說他的車子出毛病了。那次惠君看天也確實是太晚了,真擔心小孬回去不安全,就同意小孬住下了。開始小孬也是這樣信誓旦旦的,也是老老實實地坐在床邊看雜志,可是到下半夜就不老實了,爬到了她身上。小孬個子不高,可骨頭沉死了,又有勁。憑惠君怎么也推不動他。再加上木板房不隔音,惠君擔心讓隔壁新來的女孩和令狐蘭都聽見了,如果再傳到房東那,在這里她就肯定住不成了。所以她叫也不敢叫,喊又不敢喊,硬是咬著牙讓小孬給壞了身子,吃了好大一個啞巴虧。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惠君就說:“小孬,你不要以為我還會相信你。”
小孬作著揖哀求說:“以前你不相信不要緊,那次怪我。這次我就是想讓你看看我是什么樣的人,就算你給我一次改錯的機會,考驗我一下,看看我小孬值不值得信賴,求你了……好吧……你要是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我活著就沒啥意思了,我立刻就從這樓上跳下去!死給你看看?!?/p>
想到小孬一路上的辛苦,進了屋又是打水又是倒水的殷勤,看到小孬尋死尋活的樣子,惠君也真有點不忍心硬攆他走?;菥驼f:“小孬,我還小,我真的不想……”
“這次我絕不勉強你,絕不,我要是再勉強你,出門叫車軋死!要不這樣,惠君,你把門插上,我睡到外面去,睡在平臺上,只要你喊我能聽見就行。這你總該放心了吧?!?/p>
小孬的話讓惠君嚇了一跳,他們房東講究,尤其是房東老太太是不允許女孩們隨便帶男孩子來過夜的,每天晚上都要查一遍房,對著單身的女孩窗子喊:“晚了,晚了啊,該走的都走吧!”曾經就因為這原因攆走了一個在發廊里打工的女孩。令狐蘭的男朋友是正經和她在家里訂了親的,房東老太太也認識,就那樣他來看令狐蘭想過夜也得偷偷摸摸的,有幾次房東老太太來查房令狐蘭都關了燈鎖了門,把男朋友一個人藏到黑漆漆的木板屋里,她自己拖上一張大席再喊上惠君一起睡在外面。見了房東老太太就一本正經地說:“外面涼快,我們今天就睡在平臺上。”即便是那樣,房東老太太也還要朝屋里看上一眼才扶著梯子一步一步地下去。直到夜靜更深的時候令狐蘭才敢一聲不吭地摸回房間,還要朝惠君賠笑臉,還要往那張大席子扔下一大包瓜子,說:“我都快比你大十歲了,馬上就要結婚了……”
這小孬不知道厲害居然還提出要睡在平臺上,讓惠君哭笑不得。她也實在沒有精神頭再多說什么,就低聲道:“得了得了,你要是賴著不走,就老老實實地在屋里待著,別給我添麻煩,待會房東要查房的,你把燈給關上,現在就關,躲到墻角去,床底下有張席,抽出來用吧,床頭是不許碰的,今天我不舒服,別碰我啊……”
平時小孬是個活潑人,人在哪叫聲就在哪,屬于精力過剩的那一類毛頭小子。這回他很聽話,一切都按惠君說的辦,不一會就自己窩到墻角里去了,大氣不敢出。那樣子又讓惠君覺得好笑,要不是身子沒了力氣惠君還真的就笑出了聲。房東查房的時候惠君聽得很清楚。還是那個老太太上來的,一上三樓半她就大聲喊:“晚了,晚了啊,該走的都走吧!”她就這樣一直喊到惠君的窗口,問:“惠君呀,好些了沒有?”
惠君說:“阿姨,好多了,沒事了?!被菥鹤永锶撕胺繓|老太太叫阿姨,聽說她喜歡人家這樣喊她,城里人都這樣喊。
房東老太太又說:“沒事就好,年輕人哪,以后上下都要注意點。今天不是有人把你送回來的嗎?走了沒有?”
惠君就說:“是一個班上的廚師送的我,他早就回去了。”
房東老太太又在窗口聽了聽,才轉身。
夜晚大黃狗嚎得比往日都厲害,那“嗚嗚”的聲音低一聲高一聲,幾乎沒有休止。小孬在墻角低聲說:“也真不是條好狗,哭得我心慌,它咋就不歇一會呢,根本睡不著?!?/p>
惠君笑著說:“它呀,肯定知道我們這里藏壞人了,它吧,也沒別的好,就是對壞人特別警惕,當心明天早上咬你一大口,叫你知道不叫的狗也會咬人?!?/p>
四
惠君沒想到一夜起來,腳上的腫不但沒消,連小腿也跟著腫了起來,整個小腿都鼓鼓的,像發面饅頭一樣,皮膚被繃得又光又亮?;菥檬职匆幌戮鸵粋€小窩窩,再按一下,再出現一個小窩窩。小孬在一邊看著,臉都嚇得變了顏色,連聲說:“這咋是好啊?這咋是好啊?不會要命吧?不會要命吧?”小孬雖說比惠君大兩歲,可真遇到事連惠君都不如,毛手毛腳不說,還總是沒主意。惠君早知道這一點。有一次他們騎著自行車去一個叫“熱度”的迪廳玩,路上自行車的車把掛了一個老頭。人家往地上一躺,做出抽搐的樣子,就不起來了。周圍好些人都圍了上來,有的說:“趕緊送醫院,趕緊送醫院……”有的說:“打110打110?!毙∝珱]遇到過這樣的事,一屁股蹲在旁邊,就淚汪汪地不知道該咋辦好。還是惠君認真地看了看那老頭,就明白了其中的奧妙,人家是在訛他們的錢呢。惠君就蹲在老頭跟前說:“大爺,您看我們兩個孩子家的,也不知道深淺,撞了您老人家。要打要罰都由您老人家來,我們都認,我們是才從農村出來,正滿街找活呢,兜里有的,都算您的,都掏給您,您老要是覺著還不夠瞧,我們要不給您做長工去……”惠君說著把幾個口袋都翻開讓老頭看,那老頭抬起頭斜著眼瞄了瞄惠君,又瞄了瞄小孬,就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揚長而去,邊走邊說:“算了算了,看你還算個懂事的孩子,有你這個話就算了,算我倒霉!”直到老頭在人叢里消失,小孬還沒明白過來到底咋回事,讓惠君氣得揪著他的耳朵直叫豬頭。
這會看到小孬著急的樣子,惠君就說:“別怕,我不會有啥事,從小我媽就說我是狗剩命,連狗都不愛吃我拉的屎,雖說身子老是有毛病吧,可也從來沒有什么大事,就這樣。這次一定是在店里站時間長了,了不起我多躺幾天唄,我一天到晚橫著它,腿還能再腫啊?”
惠君一陣子安慰,小孬這才悄悄地離開了,臨走時還低聲對惠君說:“有事一定要打我手機啊?!?/p>
房東是在接近十點時候上來的,木板房里已經開始燥熱了,惠君把電扇擰到最大一擋。上來的還是那個老太太,她大概是猜到小孬在這過夜了,人還沒進門冷冷的聲音就先進來了:“我說小閨女呀,惠君,你這一夜睡得好美啊,連床都懶得起了……”
惠君趕緊撐著坐起來,說:“阿姨?!?/p>
老太太沒有進來,就冷著臉站在門口看著惠君。
惠君解釋說:“今天我休息?!?/p>
老太太把一只手撐在門框上,數落道:“閨女,不是我老婆子多嘴,你們這些小妮子從農村出來,千里萬里到城里來打工,不就是為了多掙幾個錢嗎?家里條件都不好,要好好干才對呀,不要想那些花花世界的東西,不好的風氣,不正當的空氣?;菥?,我可看著你是個本分孩子才把房子租給你的,要不是看你面目老實,任你出多少錢我都不會把房子租給你,不怕租不出去?!?/p>
“阿姨,我沒做什么啊?”
“哼,也不要瞞我了,我不知道,可我的狗什么都知道,你說你今天咋就不上班了?!薄拔依哿?,真的,阿姨,我的腿都站腫了,腫得好粗,你看你看,身上沒一點力氣,就想休息幾天,請了三天的假?!?/p>
老太太這才走進來,掀起惠君身上的毛巾被,也在惠君的腿上按了幾下。她皺著眉頭問:“昨天送你那男孩是你男朋友?”
“阿姨——我還小呢,哪有男朋友,就是一個班上的廚師,看我腿腫了才送我回來的?!?/p>
“不是就好。小女孩子在外面要多留個心眼,別什么人都接觸,別亂交男朋友,你人小,不知道厲害,惹出麻煩后悔都來不及。這出租房里什么事沒發生過?打胎打出人命的,生了孩子生到廁所里的,啥都有,到頭來吃虧的都是女孩子,我可見得多了……”老太太又說了幾句,并且把電扇的旋鈕擰低了兩擋,說:“這樣可著吹不行,要吹歪脖子的?!本统隽碎T。惠君聽見她又在隔壁的門上敲了幾下,又在令狐蘭的門上敲了幾下,聽聽沒有聲音,這才下了樓梯。
說實話惠君對房東這兩口子也有很多不太滿意的地方,這一家子就這老兩口,一個月收那么多房租,吃不完花不完,還吝嗇得要命?;菥齽倎砟菐讉€月身上沒有多余的錢,有個月飯店里拖欠了她的工資,到交房費的時候她一時沒錢,就對房東老太太說:“阿姨,我這兩天身上沒錢,等我們發了工資我再交房租好嗎?”當時老兩口都在跟前,而且也都點了頭,說:“好吧?!笨墒遣艅倓傔^一個星期,老太太就爬上樓梯來找惠君。她堵在惠君的門口說:“惠君呀,我急著用錢呢,我侄子要買車,錢不夠,叫我幫他湊幾個,親侄子開口了,你說我能不湊兩個嗎?你就把這個月的房租給我清了吧。”惠君心想買車買車,那么大事難道就差我這二百塊錢不成?不過惠君沒把這話說出口,她氣不過,就找班上的姐妹借了錢付了房租。
還有一次惠君在房東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大摞連環畫,花花綠綠的,惠君想看,就說:“伯伯,讓我看看你的連環畫吧?”
房東伯伯當時倒是很爽快,笑著說:“真是小孩子,好吧,要看你就拿去吧,別弄丟就行?!?/p>
等惠君動手去搬那摞書時,房東伯伯卻說:“慢點。”他當著惠君的面一本一本地把書數好,說:“一共十八本啊,別弄丟了,這都是有用的東西?!?/p>
惠君把書搬到出租房看了幾天,等想還書的時候,怎么數都少了一本,她問了隔壁的女孩,問了令狐蘭,她們都搖著頭說不知道?;菥氩痪褪巧僖槐具B環畫嗎,房東哪會計較這些小事啊,于是就把書抱了回去。她哪想到房東伯伯一點不含糊,居然又是當著她的面數了起來,數完后很不滿意地抬起頭看著惠君說:“你看你這個姑娘,你借的時候是十八本,還回來就只有十七本了,少了一本嘛,怎么會少了一本呢?人哪,是要講信譽的,沒信譽可不成……”
說得惠君臉都熱了。惠君想也許這連環畫也是房東借別人的,也許房東真的要把這些書派上什么用場,就到大街上又給房東買了一本新書。她把新書送到房東手里時,房東什么都沒說,伸手就把書接了。沒幾天惠君就看見房東把這些書當破爛賣了,還跟收破爛的在秤桿上斤斤計較,喊得滿院子的人都出來看。
五
木板房的墻壁太薄,全是由一公分厚的木板釘起來的,太陽一曬就曬透了。夏天的陽光火熱,照在那些木板上,把所有的熱氣都聚集在一起了,那些木板在太陽的暴曬下不時地發出一聲聲迸裂的聲響,還散發著很濃烈很濃烈的油漆味,仿佛是什么東西被火烤焦了,烤冒了油。外面沒有風,木板房里更是悶熱,整個房間就像蒸籠一樣?;菥X得自己就是蒸在籠屜里的肉包子,里里外外都將被烤熟。她在床上翻了幾個身,身下的席子也被汗水濕潤了一片。她感覺四肢也比前一日更加無力。她已經在這間木板房里躺了一天一夜,她想自己要是再這樣躺下去的話,不被烤死就被悶死,她必須下到院子里去喘口氣,于是她就隨便套了條短裙,硬撐著身子下了樓。這次她是很小心下去的,小手緊緊握著被烤熱的鋼筋,一步一個格子。下到葡萄架下,才覺得空氣清新多了,也涼爽了許多。那綠油油的藤蔓下面有好大一片蔭涼,涼蔭里還有一口方方的接水池,水池的水龍頭上還在滴著水,旁邊的地面也是潮濕的,散著涼氣,真好。院子里的大黃狗似乎也很愜意地伸著舌頭,見到惠君,還搖了搖尾巴,“嗚”了一聲。抬頭再看看葡萄架上已經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綠色葡萄,那些葡萄飽滿,青翠欲滴,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院子里的空氣都洋溢著又酸又甜的味道?;菥吹米熳嫞岬帽强装W,她真想扯下一串嘗嘗,就對房東老太太說:“阿姨,今年這葡萄結得可真好,都可以摘了。”
老太太正坐在一個小馬扎上洗衣服,聽了惠君的話也抬頭看了看葡萄架,搖著頭說:“哪呀,還不成呢,早著呢,你看看,都還青得很,現在摘就可惜了,糟蹋了東西,東西是不能糟蹋的,再等等吧?!?/p>
惠君又說:“在我們老家,這樣的葡萄就可以摘了,可好吃啦,酸酸的,再老了就會招蟲……”
老太太嘴一撇:“鄉下人盡糟蹋東西,我們這里可不興這樣。今年哪,我要自己做葡萄酒,熟透了糖分才多,做出的葡萄酒來才甜,我就要等它熟透?!?/p>
惠君看出來房東太太沒有摘葡萄的意思,更沒有讓她吃的意思,就把涌到嗓子里的口水拼命往回咽,在這口水的來回中她干燥的嗓子也勉強濕潤了。她心里罵道:“吝嗇鬼!還真要把這些樹上掛的都帶到墳墓里去啊?不讓吃不吃,有啥了不起的,本姑娘還不希罕呢!”
惠君是帶著一肚子氣坐在院子里的,她隨手搬了個馬扎,就懶懶地坐在老太太旁邊?;菥蛔€不要緊,她一坐下那兩條白花花的大腿就從短裙里露出來。其實惠君自己也看見了,可她懶得去扯那裙子,也懶得把腿縮回去,就讓那兩條大腿裸露著,裸露在葡萄架下,裸露在涼萌里。老太太皺著眉頭說:“院子里人多,來來往往的,一個女孩子家,要有個樣子,注意點才好,不要學那不正當的空氣。”
惠君不愛聽老太太羅嗦,一賭氣就猛得站了起來,她想立刻就回木板房里去,就是在里面悶死、熱死也不要聽這羅嗦。也許是站得太猛,也許是身體太虛弱,她哪想到剛一站起來就眼前一黑,腿也軟了,頭也旋轉了,她的身子就在那片涼蔭里晃了好幾晃,然后就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把小馬扎坐得“咔嚓”一聲,差點就垮了。她的這個舉動把那老太太驚得“啊”了一聲,好像是手里的肥皂也掉在了水盆里,濺起不小的水花。惠君感覺到水花濺到腿上的冰涼,也看見大黃狗驚得舌頭都縮了回去,但她還是一心要站起來,就咬著牙齒挺直腰板使勁,這次她剛一用勁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惠君醒來的第一感覺就是涼爽多了,她抬起眼皮就看見了雪白的天花板,和眼前掛著的點滴瓶,很陌生,再抬起頭就看見坐在床邊的房東老太太。老太太冷著臉說:“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可把我這老婆子好一陣子折騰?!被菥@才明白自己是躺在醫院里了,不一會一個戴著白帽子的女醫生從外面的房間里把頭探過來,看了看惠君,說:“沒啥大事了,以后得注意點,大熱天的,要注意降溫,要注意通風。”惠君見過這個醫生,是社區醫院的李大夫,到房東的院子里去過,很和氣的一個人。
房東老太太說:“知道了……”
惠君很奇怪,不明白自己的身子咋會突然就虛弱到這一步,咋就會突然暈倒。她記憶中還從來沒有這樣的事?;菥咸珕?“阿姨,我這是咋回事?早上還好好的,從來沒這樣過。”
“咋回事咋回事,還好意思問,你自己不比誰都清楚啊。唉,現在的小姑娘啊,沒法提沒法提……行啦,死不了啦,我家里還有事,衣服還在盆里呢,先走了,輸完液了你就自己走回去吧,不用抬了。再往后就讓那個小廚師過來吧……”說完,老太太拍拍屁股就走了,到底也沒給惠君一個明白。
一會兒李大夫又進來,她看了看點滴瓶子,又問惠君道:“滴得快不快?還可以吧?”
惠君就問李大夫:“李醫生,我這是啥病啊?”
李大夫說:“沒病?!?/p>
“沒病會暈倒?總得有個原因吧?!?/p>
李大夫認真地說:“懷孕的人都這樣,熱不得涼不得,更累不得……你都五個多月了,肚子里的毛毛都成形了,不知道厲害,以后可得注意點……”
惠君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她說:“你說什么?不會吧?李大夫,你肯定是搞錯了?!?/p>
“是呀,我一開始也不相信,看著你也沒多大,也就十四五歲吧,自己還是個孩子呢,怎么說也都太早了點。小女孩家的,父母不在跟前,自己要把握好才對,不然到頭來吃虧受罪的還是自己?,F在這個社會,風氣就這樣,也不能全怪你……”
李大夫后來的話惠君都沒聽進去,一種莫名的恐懼立刻就籠罩了她,她覺得自己好像正陷入一個巨大的深淵,整個身子都在旋轉著往下沉。她閉著眼等了好久,依然在旋轉,她心想就這樣旋轉下去吧,旋轉下去,旋轉死了才好。天哪,自己居然也懷孕了,懷孕是什么?就是有了孩子。以前老聽小姐妹們說誰誰笨,被哪個男孩搞懷孕了;誰誰慘,到醫院墮胎差點把命丟了。那時候覺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和自己沒啥關系,哪想到今天居然也攤到自己身上了。她其實從來沒有放縱過自己,只是被小孬強迫了一次,僅一次。她不敢想墮胎的事,心里恐懼??筛桓蚁氚押⒆由聛?,這樣的年齡就生孩子?生下孩子誰來養啊?自己才剛能養活自己,再說爹媽知道了那還能饒得了她?就連懷孕的事都不敢讓爹媽知道,那里還敢生啊!惠君覺得自己退也不是進也不是,想著想著就淚流滿面,就賴在醫院的床上不起來。輸完液后,李大夫進來了好幾次,那樣子是想催她起來騰床鋪給別人,惠君就用被子把臉遮住,假裝什么也沒看見,讓李大夫直搖頭。
下午是令狐蘭來接惠君的,見了惠君她就說:“房東讓我來的,真不想來,希罕……還不快起來?趕緊起來吧,總不能賴在人家醫院里吧,孩子又不是人家整出來的……”
在回家的路上令狐蘭就罵惠君說:“真笨!笨死你了!跟男人睡就睡唄,人家睡一百次也睡不出孩子,你倒好,也沒見你睡幾次就睡出孩子來了!笨!笨!”
惠君委屈地說:“其實就一次,還是他硬上的,我擋不住。他說一次不要緊,天下沒有只一次就生孩子的……”
令狐蘭說:“原來霸王硬上弓啊?豈有此理,是什么東西。怨有頭債有主,懷了孩子他也要出面啊!他人呢?他人呢?鉆到哪個狗洞里去了?咋不到醫院里來?”
“他還不知道呢?!?/p>
“我怎么說你,惠君呀惠君,都啥時候了,五個月了,你還不告訴他,還真想要生個私生子啊!”
惠君覺得委屈,她自己也是才知道懷孕了的,她說:“令狐姐,我自己也是才知道的,我又沒經歷過……”
“狗熊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嗎?不知道吧,笨死的!你自己身上的事自己都不知道!幾個月沒來月經了?這你總該知道吧?”
“我的月經不正常,去年才開始有,有時候來,有時候就不來,因為這我的褲子都弄臟了好幾次?!?/p>
聽了惠君的話,令狐蘭把頭一仰做出一副萬分無奈的樣子。
六
惠君回到院子里的時候,房東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洗菜,聽見惠君她們回來,她就故意把臉扭過去,把水沖得嘩嘩作響。她看都不看惠君,望著那臥在地上的大黃狗說:“看你不叫,還以為你是老實人呢,其實也不是什么老實東西。嗚嗚,嗚嗚,你嗚什么啊?再嗚就攆你走,留你這樣的東西傷風敗俗,不正當的空氣,你走吧,走得遠遠的!”
令狐蘭低聲對惠君說:“看樣子下個月的房租你是不用交了……”
惠君其實也并不是留戀這個院子,留戀這間木板房,更不是留戀吝嗇的房東老兩口。她只是留戀她窗前的榕樹葉,留戀那榕樹葉上青色的蝸牛,留戀那一絲和家鄉相似的風光。她知道要是搬到別的地方去住就沒有這一切了。惠君心里有著萬千滋味,她爬上鋼筋梯子的時候,看見房東依然是看也不看她,就隨手拽下了一串青色的葡萄。這是一串沒有成熟的,硬硬的葡萄,她不是想吃,她是看不慣那些掛到梯子旁邊的葡萄,和房東一樣霸道,硬往梯子上長,礙手礙腳的。她是想出口惡氣。
看見惠君拽葡萄,令狐蘭也迅疾地摘下了一串飽滿成熟的葡萄,令狐蘭的眼力很好,下手也快,那水靈靈的葡萄很快就進了她的口袋?;菥浪且艹缘?,她早就說過等房東的葡萄熟了她要吃個夠。大黃狗看見惠君和令狐蘭摘葡萄,就伸長脖子“嗚嗚”地嚎了起來,房東這才回頭。惠君和令狐蘭都已經把葡萄藏在口袋里了,頭也不回地進了惠君的木板房。
進了門令狐蘭就咬著牙說:“這該死的狗,早晚要被人整死的!”
不是令狐蘭惡毒,惠君聽院子里很多人說過這話。
給小孬的電話是令狐蘭打的,令狐蘭先問惠君她和那個雜種男孩是不是男女朋友關系,惠君告訴她還不是,還沒到那一步。令狐蘭就說:“靠,絕不能便宜這小子了!”于是她就把惠君的手機要了過去,就撥了小孬的號。她在手機里對小孬說:“你小子惹大麻煩了你!惠君有了,有什么了?你說有什么了!肚子里有孩子了,誰的?問你娘去,你娘有經驗。已經五個多月了,你說咋辦吧?你總得說個啥!下了班你就立刻過來,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要不沒你好果子吃,你以為女孩子吃虧就是白吃了呀!打胎有時候會打出人命的,打出人命你跑得了啊?你打聽打聽去,天下有那么便宜的事沒有?”
惠君聽見小孬在那邊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令狐蘭就說:“你說話呀,啞巴了?不是你霸王硬上弓的時候啦?不老實就告你個強奸罪!”
最后惠君聽見小孬在電話里說:“我去我去,下班就去還不行嗎?”
自從惠君知道自己肚子里懷了小孬的孩子后,就不由自主地對小孬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感覺了,好像小孬已和她身體的某一部分聯系起來了,而且是血肉相連,有些親親的感覺。她不想讓令狐蘭這樣對小孬說話,就說:“他會來的,你放心,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對我很好的。”
令狐蘭說:“什么好不好啊?男人,想把你搞到手,他就什么手段都會用,千萬別相信男人,相信男人你就過岔年了。你自己和他說吧,說狠點,別心軟……”
惠君狠不起來,接了電話就對小孬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的,真的不知道……”好像這是她自己犯的錯誤。
她聽見小孬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不是騙我的吧?咱可是只有一次啊……”
惠君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李大夫說是懷孕了,她是社區醫院的,要不咱再去大醫院看看。”
令狐蘭在一旁跺著腳說:“咋說話呢,這又不是啥疑難病癥,懷個孩子,連農村的土郎中都能看出來,還用去大醫院啊?再說了,全世界的B超都一樣,他大醫院的B超還能比社區醫院的B超更B超啊,豬頭?!?/p>
令狐蘭的聲音很大也很兇,小孬那邊肯定聽見了,說了聲下班就去,就趕緊把手機關了。令狐蘭有些不耐煩地說:“惠君,你要是不聽我的就算了。你要是聽我的,我來給你當這個家。等那王八蛋來了,你就和他商量什么時候去做人流,五個多月了,不能等了,越等身體吃虧越大。反正錢是由他出,去個好點的醫院。至于精神損失還有身體損失都得讓他賠償,你能多落幾個多落幾個,沒幾千塊錢就太便宜那小子了?!?/p>
惠君對令狐蘭把小孬嚇得關機有些不滿意,就說:“令狐姐,你不要這樣說嘛,我聽你的是肯定聽你的,可你不知道他人是不錯的,再說他也不想叫我懷孕啊,他以為就一次也不會那個的,這也不能全怨他啊。”
令狐蘭見惠君還替小孬說話,就忿忿地道:“死豬頭啊,你還想自己一個人扛起來啊。你這么大一點,蹦三蹦還摸不著牛尾巴,你扛得了嗎?你以為我是吃飽了撐的,是跟誰過不去啊?我是同情女人,這種事男人做完了事,其他的女人都得自己扛起來???扛!扛!把女人都扛死算了。現在我看出來了,你是喜歡上他了,算我咸吃蘿卜淡操心。好了好了,我不管了,全當我放屁!”說完令狐蘭就“咚咚咚”地走出去了,在窗口她又說了一句:“我再忠告你一句,別被甜言蜜語迷住了,要會保護自己。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都靠不住,他晚上一來你就把他纏住,纏死他,要把他的錢袋子抓死,別讓他跑了?!?/p>
惠君認為令狐蘭說得過分了點,別人她不敢說,可小孬她敢保證,小孬對她沒說的,還巴不得天天圍著她轉呢,能不來嗎?
惠君的晚飯吃得很簡單,沒有麻煩令狐蘭,讓隔壁的姑娘從下面捎上來一塑料袋米線。天剛蒙蒙黑她就什么都做完了,甚至連身子也擦洗干凈了,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木板房里等著小孬。在床鋪上惠君想了很多,她覺得其實小孬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對她也好,就是年齡小了點,在社會上還站不住腳,做不了她的靠山,也壯不了她什么膽??墒撬呀浐托∝@樣了,孩子都懷了,她也就不能再講究那么多了,小孬總會長大的,也許以后他會成為大廚,成為一個飯店舉足輕重的人物,那時候就可以依靠了?;菥瓦@樣翻來覆去地一直在想著小孬,直到晚上九點半飯店下班時間到了,她才又撥了小孬電話,她想讓小孬來的時候給她帶上一袋瓜子,以前她從不主動向小孬要東西的,現在不一樣了,她想她可以要了?;菥犚娦∝謾C里一個聲音反復地告訴她說:“你所撥打的電話已欠費,你所撥打的電話已欠費……”她知道他們飯店里不管是廚師還是端盤子的女孩這種情況是常發生的。有時候沒錢繳費,可以讓自己的手機停機好幾天,有了錢才再開機。她自己也是這樣的,她能理解?;菥脒€是耐心地等著吧,小孬也不容易,畢竟也才十七歲。
惠君那天等到很晚,等到院子里乘涼的人都散去,等到附近的過路聲叫門聲,還有喝醉酒人的吵鬧聲都消失了,小孬還是沒來,小孬的手機也還是欠費?;菥趺匆菜恢?,她已經不再恐懼,她想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已經發生了,恐懼也沒用,該殺該剮她都躲不開。她在老家看過人家宰羊,那些羊一旦被刀子插入,立刻就變得坦然了,不掙扎,也不叫,睜著一雙空洞眼睛很鎮定地等著別人剝,等著別人剮?;菥胱约壕妥鲆换啬菢拥难虬?。她等待著,冷靜地等待著,等到天亮再去飯店找小孬。她倒不是想要跟小孬討回什么,要叫小孬破費什么,或者要叫小孬去扛什么。小孬都沒那個能力,就是把小孬的骨頭剔出來榨榨也榨不了幾個錢。她和令狐蘭想法不一樣,她只是想叫小孬給她拿個主意,小孬是孩子他爸,他該知道的,他也該拿主意的,即便是做人流,也要讓小孬跟著去,讓別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胡搞出來的,她有自己的男朋友,是男朋友的,不丟人。
夜很深的時候,大黃狗又開始嚎了,“嗚嗚”的,聲音傳得很遠,像是有人在哭,而且哭得很壓抑。夏夜的大黃狗哭得比冬天晚,但哭聲和冬天一樣凄慘,聲音一樣傳得很遠,讓整個夜空都跟著彌漫出一種不祥。惠君覺得木板房也在應和著那“嗚嗚”的聲音,每一塊木板都在顫動,每一塊木板都在共鳴。
七
惠君是十點多鐘去飯店的,站在大廳里和小姐妹們說兩句話就去了后廚。她在后廚轉了一圈,也沒見著小孬的影子。小孬是學徒,平時這個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給師傅們備菜了。惠君就去問廚師長:“小孬呢?”
廚師長正靠在大灶旁邊低頭吸煙,好像在考慮什么很大的事,聽到惠君的聲音就抬頭看著惠君,很奇怪地問:“我還正想問你呢?這小子聯系不上,手機也欠費了。他昨天下班的時候情緒不好,蔫不拉嘰地對我說今天有可能不上班,說有什么事要去找你?!?/p>
惠君說:“沒有啊!就是沒見著他我才過來的,我今天休班呢。”
“靠,這小子……”廚師長罵了一句就往衛生間那邊走去,廚師長比較莊重,一般不和服務員們多說話。
惠君又回到大廳,問小姐妹們怎么和小孬聯系。有個姐妹就告訴惠君說,打和他一起租房子的老鄉的電話,準能找到他。她還告訴惠君一個138開頭的手機號,她說:“就打這個吧,他肯定知道,他倆住一個屋呢。”
惠君就撥通了這個電話,電話那邊聲音很嘈雜,有“咚!咚!”的聲音一起一落,還有很多人在扯著嗓門大聲說話?;菥犘∝f過,和他住在一起的老鄉在一家裝修公司打工。她想人家正在工作呢,就很客氣地對人家說:“大哥,麻煩你,我想問一下小孬在啥地方?!?/p>
“什么?什么?你說什么!”
惠君也只好大著嗓門說:“大哥,我找小孬?!?/p>
小孬的那個老鄉大聲喊著:“你是誰?”
惠君說:“我叫惠君,你一說他就知道了?!?/p>
小孬那個老鄉似乎早就知道惠君了,在電話里啊了一聲,說:“你就是惠君啊,我聽他說過,知道,知道,那破孩今天一早就出門了,說有啥急事,也可能是回老家了,也可能是去南方了,他也沒說個定準,現在恐怕已經在車上了?!?/p>
惠君問:“他具體說有什么事沒有?”
“沒有,他哪會跟我說啊?!?/p>
“他還說別的什么沒有?”
“沒有?!?/p>
“那他啥時候回來?你知道嗎?”
那邊很顯然有些不耐煩了,“這我咋會知道,連你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去?靠,那破孩獨來獨往慣了,能給我說?”
惠君再想問什么,人家就把手機合上了?;菥缓靡馑荚俅驍_人家,訕訕地對姐妹們說:“也就這一天半晌我就上班了,回頭我們再說話。”就匆匆地離開飯店。半道上惠君接到了小孬的一個短信,字數不多,小孬這樣說:“惠君,你千萬別著急,我回家準備點錢,你等我回來?!甭涞氖切毜拿?,手機號卻不是小孬的。
惠君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好久,過了中午頭她才回去。進小院的時候,又趕上房東老太太在院子里,她正在仰望著葡萄,看見惠君進來就問:“惠君啊,昨天你一天沒出門,看見誰摘我的葡萄了嗎?”
惠君說:“沒有啊?我在床上躺著呢?!?/p>
老太太很不信任地撇了下嘴,說:“哼,葡萄少了好幾串,都是梯子旁邊的!我老婆子眼瞎,大黃狗眼可不瞎,它什么都知道。不是不讓你們吃,別糟蹋東西啊,都還沒熟透呢,可惜,可惜了。人哪,不是自己的東西就別往自己肚子里裝,進肚子容易,出肚子就難了,你說對吧……”
惠君聽出來老太太話里有話,趕緊上梯子。老太太又在后面喊住惠君,說:“你這個丫頭,跑什么跑?我老婆子羅嗦是吧,再給你羅嗦幾句,愛聽不聽,到時候別說我老婆子沒說就行,你肚子里的那東西要早做處理……這出租房里我什么沒見過……”惠君就在房東老太太的羅嗦中爬上鋼筋梯子的。進了門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了,早上到現在惠君滴水未進,可她還是沒有一點食欲。
晚上令狐蘭和隔壁的小姑娘都到惠君的木板房里來聽消息。令狐蘭聽說小孬回了老家就又氣勢洶洶起來,她對惠君說:“去他家去,就在他家住下了!就把孩子生到他家里,看他爹媽咋說,反正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怕什么?去吧,我給你買票,你說說他家在什么地方?”
惠君其實并不知道小孬家的具體地址,她只聽小孬說過他老家在南陽西部的山區,好像一個叫寶天墁的自然保護區里,那里有狼和豹子之類的動物。有一次小孬從老家來,還給她帶了好幾根豪豬刺,長長的尖尖的,黑白相間?,F在令狐蘭問起來,她還真沒法回答。后來令狐蘭問急了,惠君就說:“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家是南陽的,他也沒給我說那么具體?!?/p>
惠君的話讓令狐蘭哭笑不得,她大罵起來:“豬頭!豬頭!你真是個大豬頭!和人家睡都睡了,還不知道人家家在哪?你們在床上都干嗎去了?就知道快活啊!天下有你這樣笨的人嗎?白讓人家睡啊?還睡出個雜種來了?氣死我了!真氣死我了!”
惠君把手機上的短信讓令狐蘭看,說:“你看,他發短信了,他回家準備錢去了,他叫我等著他,他一定來,就信他一回吧?!?/p>
“等他等他,都五個多月了,肚子里的肉團子可等不了,你以為你等他也等啊。等著你肚子的雜種出來,等著長大他喊他爸爸去吧!笑話,他要是有點誠意就趕緊把手機開開啊,怎么辦他也拿個主意說個話呀!男人呀,個個都是騙子!信不得!”
隔壁小姑娘的話不多,但她表示很支持令狐蘭的意見,她說:“令狐姐姐說得有道理?!被菥胄∝珣摬皇沁@樣的人,男人也不個個都是騙子吧。她把小孬的短信存儲好,她想她就相信男人一次吧,等男人一次,事已至
此什么也不想了,只有等。
八
小孬是在一個星期后才給惠君打電話的,還是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院子里沒有乘涼的人聒噪,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大榕樹的葉子上,聲音非常清脆,城市的夜晚是很難得有這樣的天籟。坐在床頭的惠君把肩倚在窗口,她看見幾片綠色的榕樹葉在雨中顫抖,看見雨珠在葉片上滾動,滑落。這讓她想起了老家的那些草木,想起爹媽把飯菜端到她手上的那些日子?;菥锌孟肼錅I,也很想給爹媽打個電話??伤钟行┠懬?,她不知道該怎么和爹媽說,說她懷孕了那是萬萬不可以的,說她在城里一切都很好,那又是假話。她真的很后悔很痛恨自己當初的輕率。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看到那個陌生的手機號她一開始還有點莫名其妙,后來小孬就在那邊說話了,他說:“惠君,你還好嗎?”
聽到小孬的聲音,惠君的眼淚就涌了出來,可她并不想讓小孬聽出她在流眼淚,她用手背把腮邊的淚擦去,用很平靜的聲音說:“小孬,你死到哪去了?這個時候你咋能丟開我?”“惠君,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現在在廣東,這一段時間是過不去了……”
惠君心里一驚,問:“為什么?都五個多月了,你不過來能行嗎?說啥你也得趕過來,你啥也不要想了,趕緊過來我們一起想辦法啊。”
“惠君,我也害怕,真的不知道該咋辦,我們才一次,誰知道一次就懷上了,再說那天我也是一時的沖動,也不是故意的,這要萬一出個人命我咋辦……”
惠君急切地說:“別說這話了,死怕什么?懷都懷上了,早就丟死人了,怪誰不怪誰,現在我啥也不說,就求你趕緊過來,我求你了,你可不能說不管就不管了?!?/p>
小孬就在那邊沉默了好長時間,在惠君再三催促下他才又說話,他說:“你讓我想想,想想好吧……”
“還想什么啊?我挺著五個多月大的肚子,你不急我急!”
“我,我,我也不知道該咋辦,要錢吧,我又拿不出來,這事還不敢對我爹媽說,我那爹媽,你不知道,說別的可以,要花錢的事都不能提,一提他們要罵死我,我爹心臟不好,都不敢去醫院看。反正你想咋辦就咋辦吧,也別征求我意見了,就算我對不起你……”
“小孬,屁話,你不管誰管?”
“……我也不是說完全不管,我已經給我同屋老鄉打電話了,你不是也給他打過電話嗎?就是他,我們是老鄉。他經過這事,他有經驗,他不會不管的。我給他交代了,你有啥事就去找他吧,他年齡大,啥都經歷過,知道事情該咋辦,讓他陪你去醫院做了,錢的問題你先借點,廣東這邊錢好掙,我當牛做馬也會掙了錢還給你……”
惠君聽小孬這樣說就急眼了,想到那個時候小孬是如何死皮賴臉往她身上爬,是如何壓在她的身上霸王硬上弓。她氣不打一處來,大聲罵了起來:“操你媽的八輩祖宗!操你奶奶的腿根子!你這算是啥呀?是人話嗎?我肚子里是王八蛋的種!你憑什么叫別人來管,你好意思說出口?你怕你爹媽,我就不怕我爹媽?我找誰去?”
小孬終于什么都不說了,直到惠君在電話里罵得沒詞,他才說:“你罵夠了吧,我再想想,這總可以吧,好了,我關機了。”
后來無論惠君怎么撥這個號,都是關機,和小孬以前的那個號一樣。惠君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淚流滿面地大聲嚎了起來,這是她懷孕后第一次放肆地哭。
她不知道她的聲音也傳得很遠,傳到了附近的出租房里,傳到風聲雨聲能到的地方。院子里的大黃狗也跟著惠君的哭聲伸長脖子“嗚嗚”地嚎,仿佛鸚鵡學舌。
九
惠君是被逼無奈才第二次去醫院的。
為了讓惠君去醫院,惠君剛下班房東老太太就站在木板房門口了,一只手還扯著噘著嘴,滿臉不情愿的令狐蘭。老太太怒氣沖沖地對躺在床上抹淚的惠君說:“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你自己不睡覺,還不讓別人睡啊?這街坊四鄰的,誰招你惹你了,你憑什么就深更半夜地嚎?”
惠君還是抹淚,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老太太。
老太太又說:“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哭,哭能解決問題啊?受騙了吧?吃虧了吧?上當了吧?說你不聽,你們這些孩子啊——現在啥也別說了,趕緊把肚里的孩子做掉,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呢,能生嗎?可憐,那個男人管你要做,那個男人不管你也得做,想都不用想,這是一定的。明天我和令狐蘭陪你去醫院做了,這次你可得聽我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惠君多少還有點不甘心,她恨恨地說:“這不是太便宜小孬了嗎?”
令狐蘭就在一邊說:“我倒是不想便宜他的,可你有辦法嗎?世界這么大,你到哪找他去?就算他在廣東,廣東也大著呢。公安局通緝個人,也要個一年半載的,何況是你這個打工妹呢。等你找到他的時候,恐怕是你肚里的孩子也該斷奶了吧?會喊爸爸了吧?”
惠君也實在沒有辦法了,她已經等了十幾天,大家都說不能再等了,再等孩子就該成形了,就該是個小人了?;菥仓雷约憾亲永锏暮⒆邮侨f萬不可以要的。這幾天她也想了好些辦法,都是聽別人說的土辦法,或者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琢磨出來的辦法。比如用東西撞擊自己的肚子,用力揍肚子,倒立,吃瀉藥等等,只是沒有一樣管用的,她甚至想過讓街上的汽車或者摩托車撞一次好了。高速行駛的汽車她不敢碰,可對那些剛啟動和已經開始減速的摩托車她還是敢往前站的,她計算過如何恰到好處地站在摩托車前面,讓那摩托撞上她,而且是正好撞在她肚子上。有一次她真的就跑到一輛剛剛啟動的摩托車前面。那是一輛停在他們飯店門口的藍色摩托,惠君是親眼看見一對酒足飯飽的青年男女打著飽嗝從他們飯店里邁出來,惠君就悄悄地湊了過去。聽見那摩托車在“轟轟”的聲音中啟動時,惠君就一個箭步沖了過去。誰知那個開摩托的男子眼疾手快,一個急拐就避開了惠君,摩托一頭撞到了旁邊的樹干上。結果惠君倒沒什么事,人家一對男女卻跟著摩托車一起翻倒在地上,尤其是那個女的,像驢打滾似的還翻了好幾個滾,搞得滿身塵土。
那男子從地上跳了起來,差點沒把拳頭砸在惠君的身上。他吼道:“媽的!你要眼干啥?要眼出氣啊!要找死啊!要找死你找汽車去啊!我這摩托還撞不死人!”
惠君趕緊向別人賠不是。那男子還是不依不饒,指著坐在地上驚魂未定的那個年輕女人說:“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行啊?我老婆懷著呢,她肚子里有人啦,你知道吧?要是有個好歹你賠得起嗎?媽的,有你這樣瞎著眼亂闖的嗎?硬往我車上撞,我告訴你,虧你是個小丫頭,你要是個男的今天你就走不了,老子放不過你!”
惠君聽說人家也是孕婦,就趕緊去拉那個女子,她心想怎么就沒撞著自己呢,這不是白冒了險嗎?還害了別人,人家可是不想流產的,萬一把人家給撞流了,她到哪說理去。老天爺真的不長眼,天地良心。
后來飯店的老板和服務員都出來幫著惠君賠不是,老板還往那男子衣兜里塞了幾包香煙,人家這才罷休。那男人臨走還歪著脖子對老板說:“沒事就算了,要是我老婆有什么事我就到飯店里來找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待人家走遠,飯店的老板就白了惠君一眼,說:“你最近可是不咋樣,小孬走了你就跟掉了魂似的,我可說了,你聽好,這樣不行,要扣工錢的……”
惠君咬著牙關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腳,她真恨自己沒成色,啥也做不成,她也不敢再想讓車給撞一下的事了,自己是不怕死,可總不能去坑別人啊,大車小車也都是人開的啊。那天在回出租房的路上,惠君就拐到路邊的一個小藥店里買了一大包瀉藥。回到木板房里就著涼水喝了,結果晚上跑了一夜的廁所,腿肚子都跑得酸疼,肚子里那個肉團團還依然是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她真不知道老天爺到底是怎么了。
啥辦法都用了,啥辦法都不管用,惠君實在無奈,也只好答應去醫院。她對房東老太太和令狐蘭說:“那就謝謝你們了,我明天上班就請假,后天去醫院?!?/p>
房東老太太說:“明天,等明天干嗎?現在就給老板請假!現在。早一天是一天。”
惠君就在電話里跟老板請假了。她聽出來老板很不高興,老板說:“事多!你到底還能不能干?不能干就算了,把工資結了走人?!?/p>
惠君知道無論如何她不能丟掉這份工作,如果沒了這份收入她還怎么在這個城市里待,還怎么在這個出租房里住?她這個樣子是絕對不能回老家的,就是死在外面也不能回去。惠君工作飯店的老板姓李,服務員們說好話的時候都喊他李哥?;菥蛶е耷粚习逭f:“李哥,李哥,我能干能干,能干的。我就只請一天假好嗎?我保證以后好好干。”
老板用鼻孔哼了一聲,總算是勉強答應了。
十
本來房東老太太和令狐蘭的意見是讓惠君到正規點的醫院去做人流。房東老太太還說:“女人的這個事一定要認真,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落個腰腿疼,婦科病啥的,一輩子遭罪。這種事我見的多啦,年輕時不在乎,上了年紀就是病根子……”令狐蘭也瞪著大眼睛跟著點頭。
當她們真的到了正規醫院又無所適從了。
是個白了頭發的女醫生給惠君接診的,那醫生比較胖,坐在門診室靠窗戶的那張桌子旁,陽光照在她的白發上,銀光閃閃的。一副聽診器掛在她肥嘟嘟的脖子上,顯得很小,像是一件什么佩物。她用聽診器在惠君的肚子上聽了聽,就扭著脖子對房東老太太說:“你們做老的真糊涂,早先干什么去了?你這閨女已經懷了五個多月了,孩子都會動了,這個時候做人流太晚了,只能做引產手術,屬于中期引產。住院吧。”
聽說要住院,房東老太太一愣,就回頭看了看惠君?;菥雷≡菏且ㄒ淮蠊P錢的,她沒有,就拼命地朝老太太搖頭。老太太就對胖醫生說:“不住院行不行?我們家離這很近的,也就是十分鐘的路,住在家里和住在醫院里一樣?!?/p>
胖醫生說:“那哪行啊,沒有哪個醫生敢做這個主,醫院是要對病人負責的。肚子里的東西大了,已經是個人了,很危險,手術不是小事,什么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就算一切都順利,一個引產手術下來也需要住個把星期的院。而且手術還要有家屬簽字,這是不能含糊的。”
房東老太太聽胖醫生這么說,就再也無語了。
旁邊還有等著看病的人,胖醫生就沒有再和房東老太太多說什么,她說:“你們商量一下吧,商量好了再來……”
房東老太太只好帶著令狐蘭和惠君退出門診室,在門口房東老太太還有些不甘心,她伸著脖子又問了一句:“大夫,下來得多少錢啊?”
那胖醫生一邊把聽診器按在另一個病人肚子上,一邊隨口回答道:“一般來說,不出現什么并發癥一切順利,也就是千兒八百,如果出現別的問題那就不好說了,手術這東西誰也說不準……”
在回家的路上房東老太太就問惠君:“你咋想的?”
惠君說:“我沒有錢。”
房東老太太說:“那也得想辦法啊,人命關天的事,大家一起想辦法吧……”
房東老太太說罷就轉過臉去看令狐蘭,那意思很明顯是讓令狐蘭也說話。令狐蘭眼珠子一轉,說:“阿姨,不是我不幫忙,都是出門在外的姐妹們,誰沒有個難處。我是想啊,這事吧,還是得讓惠君回家去做,反正得讓她爹媽知道,她還是未成年人呢,爹媽不知道會行?我們當不了這個家,就算是我們大家把錢給她湊齊了,你沒聽醫生說?還要家屬簽字呢?這個字誰敢代替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人命關天……”
聽令狐蘭這樣說,房東老太太也就不再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地嘆氣說:“小姑娘家的,可不是,堵心窩子……”
其實惠君心里已經拿定了主意,家是絕對不回的,打死也不回。爹媽把自己送出門的時候還是好端端的一個閨女家,現在卻挺著肚子回家去了,這算怎么回事啊?不把爹媽氣死才怪!就算爹媽能挺住,家里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哪個見了面也要把她罵個死去活來,那結果比死還要難受好多倍。惠君想她哪也不去了,如果有辦法就在這里把肚里的孩子處理掉。實在沒辦法處理,那就聽天由命去,大不了是一死,跳樓喝老鼠藥都行,這也都比回家強。自己做錯了事,對不起爹媽,就是死也是老天的懲罰,也怨不了誰,自己釀的苦酒總還得自己喝?;菥叩桨氲谰屯O履_步對房東老太太和令狐蘭說:“要不,要不,你們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想想到底回不回家……”
房東老太太和令狐蘭都點頭了,房東老太太說:“也好,你令狐姐姐說的也對,你就好好想想,能回去還是回去的好,誰照顧也沒有爹娘照顧得好,誰親也沒有爹娘親。你自己好好尋思尋思……”令狐蘭也跟著說了句:“也好。”就挽著房東老太太的手臂先走了,兩個人好像很親密似的。
惠君很快就是自己一個人走在大街上了,大街兩旁商場門前的喇叭在放著流行音樂,穿著時尚的年輕女子款款出入,這是個洋溢著時尚的時代,是個洋溢著魅力的時代,這些都曾經是惠君向往的?;菥悬c不甘心地想,她來到這個城市還沒來得及去享受這些時尚呢,還沒來得及看清城市這個花花的大世界呢?;菥挠胁桓?,她再一次地撥了小孬的號,還是撥不通,他用過的兩個號都停機了。很想活下去的惠君,只好按小孬說的又撥了小孬那個老鄉的電話,惠君說:“是小孬讓我找你的,我本來是不想找你的,我知道找你沒有理由,可我沒本事賭這個氣,我還想活……”
這次還好,那邊沒有出現“叮叮咚咚”的裝修聲,這回小孬的老鄉似乎比較清閑,口氣也溫和了許多。他說:“這有啥呀,別聽醫生的,那些正規醫院都是訛錢的。我以前的女朋友也經過這事,她懷孕都六個月了,還不照樣在小門診把孩子做掉了,誰也不知道,無非就是多受點罪,給人家多說點好話?!?/p>
惠君問:“會死人嗎?”
“你真傻,人是那么容易死的?殺條狗還要把繩子在脖子上勒半晌呢,殺頭豬還要嗷嗷叫一陣子呢,何況一個大活人呢。你說吧,到底做不做?你要做現在就可以做,我給你去找個診所,保證沒問題,你要是不想做我就管不了了……”
惠君又問:“那,需要家屬簽字嗎?我爹媽可都不在這?!?/p>
“嘁,小診所,簽個屁的字,哪有那么多講究,有錢就行!給他錢,八百,八百你能拿出來嗎?呵呵,這個不需要你全出,小孬那小破孩偷著把家里的樹給賣了,給我寄了五百,讓我給你,還算有良心。不過那小破孩膽太小,嚇得跑到廣東去了,呵呵。”
惠君說:“剩余的錢我能拿出來?!?/p>
“我可事先申明,這也不能說是一點風險都沒有,也要看你個人的命了。這事,要不是小孬那小破孩給我說了,要不是我跟那小破孩的關系好,我才不會管呢。這球屁事,搞不好我還要擔責任,你說,我跟你有啥關系?我憑啥啊?”
惠君想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再大風險她也得冒,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偛荒芫瓦@樣傻傻地等著把孩子生下來吧,孩子一生下來她可就真的沒了退路,就死定了?;菥е勒f:“我做!你聯系吧,下午就做?!?/p>
十一
大黃狗突然就啞巴了,它夾著尾巴伸著脖子張著嘴,很難受的樣子,在原地轉了幾個大圈,然后憋足了氣,猛得把脖子一昂,依然是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有“呼呼”的喘息。
惠君是在黃昏的時候拖著軟成一團泥的身子回到院子里的。黃昏的余暉映在房東老太太的身上,讓老太太的身子一半泛紅。那個半紅的老太太正站在院子里大罵:“哪個缺德的干的事!壞良心了,和狗過不去!你要是個人你就站出來!天下有這么陰的人嗎?缺八輩子德了!都是些不正當的空氣!”
惠君在這個時候才知道大黃狗遭人暗算了,連嚎都不會了?;菥睦镉幸环N解脫感,也有一種失落感,來到這個城市后一直都是大黃狗的哭聲伴她入睡的,她差不多已經習慣了。她不知道當大黃狗不再哭的時候,她的夜晚會是什么樣的,會不會又不能入睡了。
房東老太太看見惠君進門,就不再罵了,說:“惠君,你回來了?這一下午你都死哪去了?真不讓人省心。”
惠君沒有告訴老太太她已經在小診所里做了引產手術,她已經在鬼門關里走了一遭。她實在沒有說話的力氣了,只是勉強笑了一下,就硬撐著去爬梯子。她聽見老太太在她身后說:“當心點,慢著……”
惠君回到木板房就癱在床上。她在這時才明白自己原來是很堅強的,居然一直撐下來了。下午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她以為自己要死去,她很想央求醫生把手術停下來,讓她死得輕松點。但她沒有開口的機會,因為那個醫生始終在安慰她。那醫生說:“咬緊牙咬緊牙啊,只要你能挺住,一會就過去了,就一會……”到后來她就似乎沒了知覺,只隱約看見有人影在她眼前晃動,黑色的,白色的。再到后來她就懵懵懂懂地被小孬的老鄉扶上了一輛紅色的士,汽油味彌漫,差點讓她嘔吐。小孬的老鄉就站在車門口,手扶著車門對她交代說:“這跟生孩子一樣,不能大意,回去后要好好休息,躺在床上別動,吃點好的,喝點好的,一個星期都不能下床……”
惠君在車上坐穩后才確定自己是活著下了手術臺,心里頓時好受了許多,下身仿佛也不那么疼了,她想老天保佑,她終于從鬼門關里闖過來了。她很感激地對小孬的老鄉說:“大哥,真麻煩你了?!?/p>
小孬的老鄉說:“說啥呢,遭罪,真遭罪,我算是知道做女人的難了。小孬那小破孩也不留個電話給我,應該讓他小子也知道知道,回頭別讓我再見著他,見著他我他媽管他叫孫子……”
惠君似乎一直都很恍惚,她就是在那恍惚中又下了的士,又回到了木板房,躺到床上。她把手腳攤開后,就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動彈一下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房東老太太就又來了,她站在門口隨手把燈給打開,說:“咋?連燈都不開了,你這閨女,還沒吃吧?”
惠君點了點頭,她這才看見老太太手里還拎了個綠色的塑料飯盒。
老太太說:“給你做了個雞蛋湯,甜的,你趁熱吃吧。”
惠君說:“阿姨,我不想吃,不餓……”
“別說了,看你臉色我啥都知道了……我是過來人,啥不知道,見得多了……吃吧。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是不是做了?哼,你以為你是鋼還是鐵?臉色鐵青鐵青的,沒一點血色,還要命不要……”
惠君是含著淚把雞蛋湯喝下去的。房東臨走的時候站在門口,背對著惠君說:“這幾天你就別上班了,啥也別干,沾不得涼水,在家好好歇歇,事情全攤到我老婆子一人身上,怪我倒霉,我來伺候你吃喝。等到月底你身子骨好了你就搬家吧,走人。我老婆子古板,容不得你這樣的風流人物,容不得不正當的空氣。好了,你先歇著吧?!闭f罷她就把門給關了,也隨手把燈給關了。
惠君心想,你當房東的哪知道我們的心酸啊,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好好歇歇?沾不得涼水?我明天還要端盤子洗盤子呢,不沾涼水我吃什么啊?我拿啥再去租房啊?出來打工的人,只要不死就要做,只要有一口氣就要干。她在出租車上的時候老板就已經給她打了電話,說明天有個婚禮宴,人手緊,誰也不許請假,不到的就走人。惠君想起了在爹媽跟前的那些日子,雖說家里也并不富裕,可爹媽從不指靠她,老是說她還小還小,家里地里的重活累活也都舍不得讓她動手。要是爹媽知道她現在的樣子還不知道會心疼成啥樣呢,有爹媽疼的日子她真的還沒過夠。想著想著惠君就流淚了,就在淚水中翻來覆去。
夜深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雨,噼噼啪啪地砸在木板房上,很快就有水從木板縫滲進屋子,被雨水打濕的木板也有氣味,是那種潮濕腐朽的氣味,涼涼的,這些氣味從四周包圍著惠君,讓她感覺她整個人都被浸泡在水里?;菥芟肫饋斫o自己加床毛巾被,可她又沒有力氣動彈,連喘息的氣都不足,所以她只是抬起眼皮朝放衣物的小箱子看了看。后來雷聲就響起來了,很低很沉悶的雷聲,那雷聲在惠君的頭頂上響著,仿佛要把房頂砸塌似的?;菥匠抢飦磉€是第一次遇到這么大的雨,她下意識地把身子蜷縮成一團。她想榕樹葉上那些青色的蝸牛也許會被震到樹底下,她想那大黃狗也許正惶恐不安,欲哭無聲。她現在倒真希望那大黃狗能繼續嚎,哪怕它嚎得更加凄慘,更像哭聲。沒有了大黃狗那凄慘的哭聲惠君就沒了伴,就更寂寞了。只可惜今夜大黃狗不會嚎了,它已經永遠不會哭了。惠君祈禱:但愿這算一個吉兆,是她熬過這一難的吉兆。
惠君就是在這祈禱里迷迷糊糊地進入冥冥之中的。冥冥之中的惠君回到了一個很溫馨的地方,似曾相識,好多很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周圍也是紅蒙蒙的一片,她看見了爹媽的笑臉,看見了爺爺奶奶頭上的白發,看見了青山和黃土,看見了家門前那棵好大好大的榕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