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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花的石頭

2009-12-29 00:00:00王佩飛
清明 2009年4期

喜 妹

喜妹要出嫁了。

喜妹今年剛二十,長得細眉大眼,身如擺柳,心疼死人了。

喜妹家住在塬東面的苦水溝,離塬上十多里地,一溜上坡路。她家有兩個孩子,她是老二,上面有一個哥。

喜妹小學畢業就沒再上學,她大那年秋上害了一場怪病,一覺就睡過去了。那年,喜妹剛剛十二歲,拖兒帶女的母親,就噙著淚讓她去放羊。女大十八變,到了十五六歲,喜妹就出落成十里八鄉少有的俊閨女了。自十七八歲起,說親的人快把門檻都踩破了,喜妹都不樂意。這一回,喜妹還是不樂意的,可這回,為了哥哥大喜的親事,喜妹媽由不得喜妹了。

苦水溝人稠地少,糧食緊,水不好,路不平,像繞線線一樣盡在山腰腰上轉悠,由于山坡地多,沒法澆水,種的地多而收成賴,一村的人日子都過得苦唧唧的。去年村上說要乘小平同志南巡講話東風,把村子遷移到黃河邊旱澇保收的地方,但吵嚷了一陣子,卻沒了動靜。所以,沒人愿把女兒嫁到溝里來,即便嫁了來,也挑那些家底殷實或有點地位,活在別人眼皮上面的人家。一般人家是娶不來媳婦的。村上三十多歲的光棍漢就有十好幾個。喜妹哥大喜,眼看著也就奔三十了,這兩年,喜妹媽急得嘴上的水泡就沒消下過。過了三十,大喜十有八九要打光棍了??蛇@個家境,哪家女兒愿跳這個苦窩子呢!前些日子,大喜媽托人給大喜相了個姑娘,是鄰村一個腳腿不便的姑娘,人長得還周正,女方家看上大喜這個壯小伙子了,但要八千塊錢的彩禮蓋房子。八千塊,這可是喜妹媽做夢也不敢想的事啊。雖說這幾年政策好,日月不似往年緊巴了,但連年干旱,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哪能攢下錢呢。正抓愁間,有人來給喜妹提親,男方是住在下塬村東面林子邊上的羅鍋,說愿給喜妹家1萬塊彩禮。喜妹媽聽了,心里不樂意,這屈了閨女了。再一想,要是應了這門親事,大喜的媳婦也就有了。雖說那男孩是個羅鍋,喜妹媽見過的,那羅鍋不大,身高還可以,面相也受看。那孩子還會采藥材,為人處事也得體。喜妹媽就替喜妹把親事應了。

媒人走后,喜妹媽給喜妹把親事說了,沒想,喜妹已自個相中了對象,心里有人了。連哭帶喊地不愿意,說這輩子就是不嫁,也不嫁給一個廢人。

喜妹媽怕把喜妹逼急了出事,把羅鍋家的好處說了一番后,勸喜妹好好想想,莫昧了媽的苦心。離了喜妹,喜妹媽就托人給在外幫人做活的大喜捎信,讓他求妹妹成全他的婚事。

喜妹哭過鬧過后,也盤算著去找她的心上人,倆人一起想個對策。

喜妹的心上人叫憨娃,和喜妹家住在一個村。

憨娃自小就沒了大。前些年,他娘熬苦不住,改嫁去了東面的黃河邊。留下憨娃孤單一人過日子。其實,憨娃一點也不憨,就是人老實。大伙喜歡他,就這么叫他。憨娃十幾歲起就給大伙放羊,羊越放越多。如今村里好多人家都出去打工了,把家里的羊都托付給憨娃,鄉親們也不虧他,除了給他工錢,還常給他些吃喝。

憨娃還會吹柳笛,是柳樹皮做的那種。吹得響亮,也好聽。每日放羊回來,圈好羊,便吹上一段,笛聲悠悠的,亮亮的,脆生生蕩過一道道溝,一面面坡。這時,村子里靜靜的,狗也不咬,豬也不叫。入耳的,只有憨娃這柳笛聲,和著暮色里裊裊的炊煙,伴了眾人或粗或細的哼唱,打發著鄉村靜寂的日子。

喜妹和憨娃相好,是去年6月的事。那天,喜妹在老水溝拾柴火時,山水下來了,把喜妹卷了,正巧憨娃放羊路過老水溝,拼死拼活地救了她,倆人就好上了。

大喜在縣城扛活,得知母親應了羅鍋家的提親時,急了,托人捎信來家,說他不能為自個害了妹妹,不然心里就一輩子也不能安生。

喜妹媽有主見,罵了大喜一頓后,哭著對喜妹說:你也懂事了,你哥要是打光棍,這家人也就沒了,那媽也就沒臉活了。媽沒本事給人家八千塊錢,只有收下塬那家錢的路可走了。你要不樂意,媽不逼你,媽就拴根繩子吊死,去找你大想法子。說畢,喜妹媽就將身子展展地放倒在炕上,連著三天,滴水未進。

喜妹知媽性子烈,害怕了,傍晚時,估摸著憨娃回了,就去找憨娃。憨娃正給鍋里添水欲做飯,喜妹做錯事一般,把羅鍋的事說了。

憨娃聽了,臉色灰灰的,人都呆了。

喜妹說我不愿,心也不甘,可媽尋死覓活地逼我,塬上那家人也催得緊。你看咋辦嘛?

憨娃瞄了喜妹一眼,垂著頭說:你莫說了,我知理哩。你媽發了狠心,你我的事怕是沒指望了,你就應了吧。

喜妹氣了,說你咋沒心沒肺呢,我是來和你想辦法的,你咋一點主意也沒呢?

憨娃依舊頭也不抬地說:他家我知曉,他會采藥材,家里日子好過,能幫大喜哥出彩禮。還有,你家那口窯,都快塌了,住著擔驚受怕,你倆成了,他也能幫你家起兩間新屋子呢。我沒本事幫你家,你跟了我就害了你了。說著,憨娃哭了。

喜妹聽了,知憨娃說的是心里話,心里鹽搓似地難受,越發地喜歡憨娃了,說:我倆也跟秋生小雪一樣,跑外面去吧。

秋生和小雪是塬上的,為反抗包辦婚姻私奔了。

憨娃驚恐地說:不,不能跑。跑了你媽咋辦?要出人命的。

憨娃的話,說到喜妹的痛處。喜妹長長地嘆了聲,便默默地掩了門,解開了衣扣。

你作啥?憨娃驚了。

喜妹不答,又撩起衣襟,亮出了一個紅紅的肚兜。

你作啥嗎?憨娃慌了。

我命是你救的,我把身子給你。

憨娃慌了神,搖著雙手,連聲說別別別。

喜妹問:你為啥不要我?你不喜歡我?

憨娃說:那就害了你了,不好進人家門了。

喜妹一怔,恨恨地說憨人,憨人,你真是個憨人!說著,坐到灶前,默默地生了火,澀聲說:那我給你做頓飯吧。

柴火在灶火里噼啪作響,窯洞里彌漫著甜甜的香氣,一會兒,開水在鍋中嘩嘩地唱了起來。憨娃頭上汗水直流,說你莫指望我了,我記著你的情分,你快走吧,莫讓人見了,壞你名聲。

憨娃這些掏心窩的話,讓喜妹心疼。說咋沒指望,我心里裝著你,不就是指望嗎!臨走,掏出二百塊錢,這是她多年攢下的私房錢。說:你湊夠二千去下聘禮,其余的事有我。憨娃不要,卻從墻角罐子里掏出一扎錢來,說這幾年放羊的錢,我春上備了木料石料,準備蓋房子的,還余這幾百塊錢,你拿去做身衣裳吧。喜妹聽了,愣了一下,便撲到憨娃身上,狠著勁咬了憨娃一口說,好你個憨人哩!捂著臉跑出了憨娃的窯洞。

一會兒,村里響起了《送親親》的柳笛聲,顫顫的,讓人品不出滋味。笛聲里,隱約伴著一個女子的哭聲,凄楚而又悲愴。

憨娃沒去喜妹家提親,還是每日去村外放羊。黑山羊,白山羊,在塬畔四周棋子般不經意地拋撒開來。在羊群緩緩地輕挪著蹄腳,啃著草棵時,憨娃仰面躺在黃土地上,怔怔地望著天上千變萬化的云彩。過路的鄉親見了,招呼說,憨娃,柳笛帶了嗎?吹個《藍花花》聽聽。憨娃不語,依舊木木地眺望著,眼里溢滿了淚水。

六月六,也就是憨娃去年和喜妹好上的日子,羅鍋家迎親的人來了。有四輪,有自行車,還有一頭毛色黑得發青的毛驢,驢背上,墊鋪了一床細綢子被??礋狒[的人笑話說還沒見過有這么接親的呢。有懂事的人說:可莫笑話,上塬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還顛人,有的地方過四輪不方便,有這幾件喜妹就不受罪了,也誤不了時辰。這家人心細,會疼人,喜妹嫁過去享福哩。

一陣鞭炮聲響后,身穿紅襖綠褲,紅頭巾罩了臉的喜妹上了四輪,村里人便都立在路兩旁,看著接親的一行人吹吹打打上了路。有知底的在心里暗自尋摸,咋不見憨娃呢,憨娃咋不來送送嘛?

接親的人出了村口了,村里人聽見村頭溝崖上傳來久違的柳笛聲。眾人便靜靜地聽,哦,是《藍花花》!四輪上,喜妹咬著牙在恨,死人哩,你心腸好,這回你咋不吹《送親親》了!

笛聲自高高的崖上流水似地蕩下來,傾訴著那首凄苦眾人熟知的故事藍花花,輕輕的,柔柔的,又火辣辣地灼疼著喜妹的心肝肝,扭剜著喜妹的肺葉葉,她在心底疼生生地喊了聲,我的心尖尖哪!跟著,那憋了許久的淚水,簌簌地噴涌出來,瞬間便打濕了鮮紅的蓋頭。

出家門時,喜妹一滴眼淚也沒掉。

媽說:塬上離這家不遠,?;丶铱纯础?/p>

喜妹說:出了這個門,你就當我死了吧。除非羅鍋的背直了,你們莫想見我!

喜妹媽一愣,說娃呀,是媽屈了你。不由雙手捂面,放了悲聲。

就這樣,苦水溝最俊的女子喜妹帶著委屈出嫁了,嫁給了下塬村的羅鍋。

羅 鍋

羅鍋是個能人。

羅鍋上面有一個姐,早幾年出嫁了。

羅鍋小時,他大疼他,給取了個好名字,可沒人叫,都叫他羅鍋。

羅鍋今年二十六了。莫看他身子不直溜,卻有一身好氣力,輕重都提扛得起,粗細活兒都在行,村里鄰里樂于幫伙,性子也柔和,說話慢條斯理,討人喜愛。

羅鍋還長著一副富貴相,龍眼傳神,鼻如懸膽。有人說他若不是駝了背,就憑面相,整個塬上怕也找不出比他有出息的。

羅鍋家雖屬下塬村,可卻孤零零的住在村東林子北面山根下面。也正是孤單一家,成就了羅鍋一家不錯的日月。塬上水金貴,喝得是窖水,難以下咽。羅鍋家不愁。房后那山土石相間,懂行人說山心子是石頭,有地水滋潤著山。羅鍋一家喝的水,是從石縫里滲出來的。天長日久,滴水在石頭上鑿成坑又溢出來滲進土里,羅鍋有辦法,在石頭上挖了個坑,幾天竟能得一小盆清水,羅鍋大方,常裝了桶送人,得了好人情。

羅鍋家有三間石頭正房,鐵桶一樣嵌在山坡下的石坎上。還有兩小間土壘的廂房,房子前是園子,里面種著兩排標竿溜直的菜畦子,還有一些桃樹;園墻外,一排沙棗護著土墻;房后便是一塊塊旋上去的莊稼地,貝殼一樣擺在東山的褶皺里。這些地,一半是羅鍋大從山上啃出來的,一半是羅鍋馱著蝸牛一樣的后背,和他媽在石頭縫里刮下來,然后順山勢墊起,上面種上莊稼或蔬菜。以前,這些地歸生產隊,后來,又劃成羅鍋家的自留地。

羅鍋除了薅弄莊稼外,還拾山貨,跟著中塬村的德昌大爹采中藥材,待收獲多了,就拿到集上去賣。

羅鍋去趕集時,為賣個好價錢,總是大清早就上了路。一路上連走帶跑的,也不覺著累。要掙錢說媳婦呢,羅鍋知道,自己這身子,沒錢是娶不來媳婦的。

莫看羅鍋身子殘,心勁卻高,總想要娶個俊媳婦。上塬村留根的媳婦山菊,是塬下人家的女兒,30多歲了,還細腰水靈,好看死了。羅鍋就想自個要是能娶上這么個俊媳婦,那就美死了。羅鍋想著就呵呵地笑出了聲。媽說傻啦,笑啥哩?羅鍋失口說塬下女子好看哩,說了臉卻紅。媽跟著笑,心里卻難過。兒子身殘呢,這媳婦……咳!

羅鍋知道媽想啥,勸媽,莫難過,兒子能耐也不差啥,等有了錢,就去外面領一個,還要自愿的。媽贊同說是哩,錢夠了就去外面領一個自愿的。

羅鍋采山貨就更勤了,腰包也更鼓了。

春上,羅鍋媽聽說了喜妹媽為大喜的彩禮犯愁的事,就托人說下了喜妹。

羅鍋說下了喜妹后,那笑就長在了臉上,干勁兒也更足了,采的山貨裝了幾個蛇皮袋子。今天早上早早起來,喂了大青驢,裝了山貨,就往集上奔。

昨天下了一場雨水,天空被洗得碧藍如玉,云很薄也很輕,白得像新采的棉花,一縷一縷地隨意地飄在空中。路兩旁,那些鵝黃的、淺綠的、青蔥的小草,一窩窩,一蓬蓬地亮著,展示著頑強的生命力。莊稼地里,谷子被季節滋養得胖了起來,一個個低著頭,好像把所有的智慧都集中在那沉甸甸的谷穗上;青黃相間的玉米稈身著艷麗的服裝,仿佛來參加一場選美,個個亭亭玉立,懷里卻都揣著一個胖娃娃,娃娃們迫不及待地要探出頭來向外面張望,于是露出了一張張燦爛的笑臉,腦門上還披著一撮兒頭發呢。

今年怕是個好年成哩!羅鍋心情格外地高興。就想漫一段小曲美美心情。

羅鍋會唱。塬上有“一秀才‘兩諸葛’三大唱”之說,一秀才是上塬村長陳修文;兩諸葛是下塬村長王老黏,上塬老村長陳光明;三大唱是呂管水、麻二爹、羅鍋子。

羅鍋名列第三唱。

羅鍋會唱是因了背上那個疙瘩,讓人笑話、瞧不起憋得,就常常一個人躲到偏僻處扯著嗓子來排遣苦惱和憋屈。時間長了,竟唱出了味兒。花兒、信天游、秦腔,張口就來。伴著大青驢噠噠的蹄聲,一支《打紅棗》就溜出了嗓子:

大清早起來沒營生干,

咱姐妹二人梳洗又打扮。

大姐姐梳的一個蘇州州頭,

二小妹妹梳的一個繡花花樓。

大姐姐扛上一根竹竿竿,

二小妹妹提著一只花柳籃籃,

一個是跑來一個是攆,

不小心劃破了妹妹的紅衫衫,

噯喲喲,劃破了妹妹的紅衫衫。

又唱:

蘆花公雞墻頭上站,

自給自尋下些心不安。

頭道梁高來二道梁低,

你知道哥哥想死了你。

塬上面黃泥泥溝澗澗水,

我盤算今年見不上你。

白天想你山頂上照,

到黑夜想你睡不著覺。

羅鍋的歌聲像一場多情的春風,撩撥得沿途的稼禾和花花草草都活泛起來,生動起來。

心情好,腿腳就快,羅鍋沒覺得累,就出了塬。往前再走一段黃土路,就到了頭澗村了。

頭澗村可是好地方,幾十戶人家沿坡靠崖散著,豬哼牛哞、狗叫雞鳴聲不絕于耳。村里地也多,且肥沃;還有一條水溝,水不大,吃水卻不咋愁。家家窯前,都長著高高低低的樹木,夏天可涼快了。村里的老根叔每到了頭澗村旁時,就住腳感嘆:這才叫村子哩,住這美的地方那才叫過日子哩。

可羅鍋去集上,寧愿繞道,多走好幾里路,也不走頭澗村。

頭澗人不地道。羅鍋說。

原來,頭澗村的人愛消遣人、捉弄人,好多過路人都吃過他們的虧。

頭澗村窯洞沿著門前的土路排開,家家打開門,路就到了眼皮下。每年村里人忙完地里的活計后,沒有別的事可做,就一溜兒蹲在墻根兒曬太陽,或用直勾勾的眼神絆過往的俊俏女子的腿,或品頭論足地數落著過往行人。孩子們更是調皮,遇有不順眼,便口無遮攔地傷人。時間一長,那些常來往的行人,每個人的家族親友及本人有什么缺陷或掌故,都會裝在頭澗村人大人孩子的心里,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拿出來消遣一番,弄得有缺陷的人不敢在頭澗村里走了。曾有個麻子的貨郎,常挑著貨郎擔子南北趕集,一次,麻貨郎從頭澗過,村里的人不知咋地偵探出他的風流事,孩子們就跟在他身后喊:大麻哥沒得說,麻子沒有點子多,花了二尺紅頭繩,哄了人家媳婦摸……

那麻貨郎就再也不從頭澗村里過了。

那年羅鍋趕集也曾路過村里,著實被大人孩子貶損一頓,羞得羅鍋再沒走過頭澗村。

半個時辰的工夫,就到了頭澗村頭了。這里是一個叉道,一條直通村子,一條繞過村子,也能到集上,就是多走幾里地。羅鍋上了那條小路,雖說多走幾里路,可心里踏實。

半晌,羅鍋到了集上,到了賣藥材那段攤位,見德昌大爹也在,便在大爹旁邊騰了塊地方,把口袋解開,一只袋子里是尺把長的鎖陽,一只袋子里是食指粗的甘草捆子。

大爹見了這么壯碩的鎖陽,驚訝地說你這鎖陽哪里挖的?我采了一輩子藥材了,還從沒見過呢。

羅鍋說是在半山腰一塊沙洼里挖的,那地方從沒人去過,難爬死了,把我的衣服都磨破了,手也劃破了。甘草是自家田埂上的,我從沒禍害過,都長得連成片了。

圍觀的人便也唏噓一片。說你這身子咋爬上去的嘛,要是摔下來咋辦嘛?

大伙的議論聲引起一個戴墨鏡人的注意,他伸頭看了一下,眼睛就戳在那袋鎖陽上拔不出來了。兩手扒開圍觀的人,蹲在羅鍋面前,拿起鎖陽反復端詳一會,說咋賣?

羅鍋賣過鎖陽,知道價格,說這個論個不論斤,你誠心要,我不多要你,一個你給50塊錢吧。

墨鏡忽地站起來說,50塊?你搶人哩!

羅鍋說,看你也是識貨的,這可是山洼里的老貨,不是家種的,是泡酒的好材料呢,你到公家藥店去買,怕是100塊還買不來哩。

墨鏡便又蹲下來,說我誠心買你的,你說個實價,合適了,一袋子我都要了。羅鍋思謀了一會,說你誠心要,我就不多說了,一個就按20吧。

墨鏡聽了,干脆地說,數貨吧。

羅鍋便提起袋子,把鎖陽倒了出來。數了,共52個,算了賬,1040塊。說零頭抹了,你就給個整數吧。墨鏡沒言傳,打開褲腰帶上的皮夾子,數了10張大票子甩給羅鍋。

緊接著,羅鍋又把甘草賣了。一公斤6塊,賣了200塊。

那厚厚的一沓錢,裝在羅鍋貼胸口袋里,他的胸前也鼓了一個包。

藥材賣得順當,價錢也好,羅鍋心里高興,收了口袋,嘴貼著德昌大爹的耳朵說:大爹,六月六,請你喝喜酒。大爹呵呵直笑。羅鍋別了德昌大爹,興高采烈往回走,剛走幾步,德昌大爹在后面就喊了起來:你剛才說啥?我沒聽清。

原來,德昌大爹耳背,沒聽清羅鍋的悄悄話。

羅鍋住了腳,沖著大爹喊:大爹,六月六,侄請你去喝喜酒。

德昌大爹沒明白,又側著耳朵問:喝喜酒,喝啥喜酒?羅鍋又喊:喝侄的喜酒。侄的親事定了,六月六就成親。

成 親

成親了,就是大人哩,要穩重哩;還有,今天是你喜日子,不叫你大號,莫理睬。羅鍋媽在屋里叮囑羅鍋說。

是哩,我記著哩。羅鍋應道,心里卻想:愛叫啥就叫啥,怕啥嘛。

外面,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娶親的一行人已翻過最后一道田坎,走進羅鍋家的院場,接親的漢子們臉上露出幾絲疲憊的笑容,最后一肩總算到了。院子里的人不停地說笑著,拉扯著擁了上去,大家一眼就看到在兩只紅箱子后面慢騰騰地走著的新娘子,紅頭巾罩臉,一身紅襖綠褲,忒惹眼。再細看,就發現一個送親的都沒有來,大伙便犯了疑惑。再看那兩只箱子,還是木頭的,也并不沉重;箱子上連一床被面或是一個繡花枕頭都沒放。人們有些失望,不停地問著幫忙的漢子:今天在那頭吃的什么?主人家有沒有給紅包?聽到漢子們不很滿意的回答,便邊唏噓邊用打探的眼神在新娘子身上掃來晃去。可新娘子好像木頭似地立在門前,咋也看不出有啥端倪。

這時,忽然有人大聲地嚷道:王立志呢?王立志跑哪啦?

王立志?哪個王立志?

就是羅鍋嘛,就是新郎官嘛!

鬧喜的人一怔,便哈哈笑了起來。也難怪,這么多年來,大伙把羅鍋叫順了口,把他的大名都忘了。

主事的被羅鍋媽事先囑咐過了,忙提醒大伙兒說,今天是立志的大喜日子,莫要亂叫??墒侨藗儾宦犓?,許多人還像往常一樣大呼小叫地喊著羅鍋,惹起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呼喊聲中,羅鍋紅著臉被鬧喜的人推搡到人群中,大伙兒不由眼睛一亮:羅鍋今天真是神氣,全身上下一個色,干干凈凈的,只是那雙嶄新的黑皮鞋在大伙的推搡中沾了些泥巴。嘿嘿,莫推嘛,推我干啥嘛。羅鍋像個孩子似地掙扎著,要往后面躲。姐在一旁見了,說大喜日子里你怕啥羞嘛,快把新娘子接過屋。姐說著給幾個年輕的小伙子使了個眼色,幾個人便一齊上前邊拽著羅鍋,邊嘻嘻哈哈的打葷說俏。羅鍋更加不好意思了,兩只粗壯的大手在衣服上慌亂地摸來摸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站著干嘛,快把人家背進去呀!姐在一旁著急地催了起來??礋狒[的人也都壞笑著催促道:背呀,快背呀!羅鍋一張臉漲得通紅,更加使勁地朝后躲閃起來。這時,姐才醒悟過來:弟弟的背咋背人嘛。忙過去讓羅鍋攙著新娘子的手,和一旁的小媳婦一起,將新娘子送進了新房。羅鍋這才松了口氣,怕大伙兒再拿他作耍,瞅個空,躲進了新房對面的屋里……

晚上,喜妹端坐在炕沿,羅鍋自慚形穢,不敢去揭喜妹的蓋頭,坐在一旁只是偷眼瞄著喜妹,喜妹真是好身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一頭黑發勝過山上的發菜。羅鍋正看得發呆,沒想喜妹忽地自己揭開了蓋頭,大膽地打量身邊的男人,紅蠟燭光下,羅鍋四方臉,高高的額頭,挺挺的鼻子,一雙眼睛又黑又亮。這么有神的眼睛咋能沒個好身子骨?喜妹揉揉眼,沒錯,羅鍋那嶄新寬松的衣服下,身板卻像個半大的孩子……

喜妹的心里鹽漬般地難受,眼里卻沒半點淚花??奚读?,拿人家的理屈,這就是命,沒啥后悔的了。喜妹轉過了身子,默默地對著墻上的大紅剪紙出神。

羅鍋讓喜妹看的心里撲撲地亂跳,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頭上直冒汗水。這么俊俏的女子,見了自個這模樣,能受得了?要是哭鬧起來咋辦?待喜妹移開目光后,羅鍋又偷眼在喜妹臉上瞄了幾眼,見喜妹臉色,知她心中難過,陪著小心說:我不想坑你,娶是娶了你,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和你好。

喜妹聽了,驚詫地轉過身子,一雙秀眼驚疑地瞪著羅鍋,好一會兒也沒移開。

燭火打了幾次結了,連起幾天的忙碌,羅鍋乏了,連著打了兩個哈欠,再看喜妹,也眼窩發黑,羅鍋心疼地說你睡吧,明天要起早呢。說著把一床新被子拿到炕里,拉開,自己在外邊又拉開另一床新被,衣服沒脫就側身睡下了。喜妹冷眼看著,一聲沒吭,待羅鍋鼻息響起時,才伸手拿起并排擺著的枕頭,放到另一頭,和衣睡了。

這一夜,羅鍋睡得扎實,喜妹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腦子里人來人往的,有大有媽有哥,還有憨娃,喜妹在心里對他們訴說著她的怨,她的恨,說到傷心處,喜妹感覺眼里的淚水像房檐水似地直淌,伸手摸摸臉龐,卻一點淚星子也沒有。

喜妹醒來時,婆婆把洗臉水已給她放在床 頭旁,飯也盛好了,擺在西屋桌上。婆婆輕聲細語地叫她洗臉吃飯,喜妹不想吃,婆婆就和羅鍋一起勸喜妹多少吃點,莫餓傷了身子。喜妹勉強吃了幾口,就再也不吃了。婆婆和羅鍋拾掇了鍋碗后,就手腳不停地干活,劈柴堆垛、給毛驢鍘草拌料。喜妹沒事,就屋里屋外地瞄著,見里里外外都拾掇得一塵不染。又好奇地看到鍋臺中間,通往火炕的道上有只不大的溫水缸,試試里面的水,熱乎乎的暖人。想這水在冬天,夠一家人洗臉用的了。不像自己家,冬天用涼水洗臉,受罪死了。再看看院外,石階上面東西窗臺根兒,堆著一捆捆齊刷刷的木棒、沙棗樹枝,還有一垛雜樹疙瘩,都是過日子離不了的物件,喜妹心里不由生了幾分暖意,可是當她看著羅鍋的身板后,渾身上下就又起了寒潮。想,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和羅鍋在一塊過日子。要用冷臉待羅鍋的熱心腸,等著羅鍋娘倆攆她走。這樣,也就讓家里多少脫了干系。

本來,喜妹在出嫁前就想好了要找個時機跑走的,可現在不知咋地沒了跑意。若跑了那1萬塊錢聘禮咋辦?這時喜妹又不由想起昨晚羅鍋的那番話,想起婆婆夜里那一聲聲有意憋著的咳嗽,和她那瘦削的身子,蠟黃的臉色,心想是不能跑呢,跑了,這家人的臉面都沒了,不但害了羅鍋,說不定會要了婆婆的命。唉!還是讓人家把自個攆走吧。此后幾天,喜妹便白天拉著臉,幾乎一聲不吭;晚上,早早和衣上炕,一聲接一聲地嘆息。

從第二晚起,羅鍋就睡不著了,羅鍋想和喜妹親熱,但他不敢碰裹著被子睡的喜妹。羅鍋聽到了喜妹一聲聲的嘆氣,他知喜妹是在嘆惜嫁了這么個殘疾人。這一想,羅鍋便心里愧疚,不敢亂動,受刑似地保持一個固定的睡姿,他怕翻身會嚇了喜妹。

約莫七八天后的那晚,羅鍋驚奇地發現,喜妹在燈光下脫了衣服。前幾夜,她總是在熄燈后才窸窸窣窣地脫了外衣。今夜,她那么自然地脫了外衣外褲,只穿著一身紅內衣鉆進了被窩。羅鍋覺得喜妹好似看了他一眼,但馬上便又懷疑她是不是真看了?羅鍋思謀間,喜妹滅了燈,一會兒,羅鍋又聽到喜妹那長長的嘆氣聲。

羅鍋覺得喜妹今晚的嘆氣聲異于往常,他的心不安生起來,咚咚地砸著胸膛,眼里也是一片耀眼的紅。那是喜妹內衣的顏色。那紅色一直進了羅鍋的心,又在腹里鼓蕩了起來。羅鍋的血液也燃燒了。

這一夜,羅鍋把心挑在指尖上,在喜妹的被子邊上伸縮了好多次,每一次伸縮都使他的精神趨于崩潰邊緣。心似滾雷,胸如響鼓。耳旁分不清是洪水還是雷聲。他緊張的快要窒息了??墒?,他一次次退縮了。而退縮后又馬上恨自己,恨自己膽小無能。因為那每一次前伸,都是一指尖一指尖相接而成。每一指尖又幾乎耗盡他全部的生命能量。積蓄一次,消耗一次,無數次艱難行進,卻一次次無功而返。這使他懊惱萬分。就這樣,在伸伸縮縮到后半夜時,羅鍋才觸進了那個咫尺天涯的被窩。

羅鍋終于摸著了喜妹的手。

羅鍋的手剎那間又電擊似地縮了回來……

天哪!喜妹的手里,握著一把冰冷的剪子。

羅鍋的心涼了。一串串咸澀的淚水撲簌簌地涌出眼角,滾下臉頰。

天亮了,媽的眼神又似往日那樣問著羅鍋,羅鍋又如往日那樣低下頭,媽又不出聲地嘆了口氣。臉上卻堆了笑,說立志,快叫你媳婦吃早飯。

羅鍋破天荒地沒聽媽的話,說媽你叫她吃吧,乘天涼快,我上山采藥材去。

羅鍋是采藥材的好手。

每年農閑時,他都上山采藥材,柴胡、黃芪、甘草、鎖陽、野菊花,堆了一院子。

黃芪多生在陽畔山洼,一簇簇地開著紫色的小花,比較顯眼。但要撥開荊棘重重的灌木林攀上去也不容易,羅鍋的手上到處是傷痕,臉上也是一道道口子。鎖陽大都生在松軟的沙地,大都好采。開春時,羅鍋曾在半山腰的沙洼里采到幾十只大鎖陽。柴胡長在陡峭的地方,牛羊吃不到心才能長大。柴胡長著竹子一樣的葉子,一節一節很好看,但混在草里不易被發現。特別是多年生的柴胡,更是可望而不可即。

前些年,藥材很便宜,辛辛苦苦整一天才能賣塊把錢,羅鍋從沒嫌過價錢賤,說閑著也是閑著,掙一毛是一毛。羅鍋家給喜妹家那一萬塊錢彩禮,就是羅鍋一毛一毛掙下的。

羅鍋沒有進山采藥材。進山要從村里麥田邊經過,眼下正是麥收季節,地里人多,會和羅鍋打招呼,逗一些葷葷素素的笑話,這可是讓羅鍋傷心的話題,是啊,新媳婦進門都小半個月了,連碰都不讓碰,這讓人知道了,多丟人吶。羅鍋出了院門就拐到屋后的小路,奔了東山坡。羅鍋家的地都在東山坡上。也就是一鍋旱煙的工夫,羅鍋到了自家坡地邊。這里風多,澆不上水,不適合種麥子,麥子耐不得旱,也經不得風,羅鍋種了玉米、土豆等雜糧。只在山根那塊背陰的一小塊洼地里種了麥子。一年下來,收成也不差。村里人都夸羅鍋精明,腦子里諸葛多。羅鍋到了山根那塊炕面大的洋姜旁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怔怔地沖著洋姜出神。洋姜長得比玉米都高了,一叢叢的像菊花一樣肆意綻放。入冬前,只要用力一拔,成串的洋姜像芋頭一樣被根須就帶了出來,回去洗了,用鹽一腌,又香又脆,比蘿卜好吃多了。昨夜起風,有幾棵洋姜被刮倒了,要擱以往,羅鍋會心疼地立馬過去扶起來,可今日,羅鍋沒那心情,羅鍋在為喜妹手里那把剪子傷心。

人活到這個份兒上,沒意思了。羅鍋想。

羊肚子(那個)手中(喲)水上漂,

唱上(那個)小曲解心焦。

一根(那個)甘草(喲)頂不上個門,

離開了妹妹你(呀)人心疼!

大紅(那個)果子(喲)二人嘗,

我把妹妹(呀)擱在了心窩窩上……

半山腰,傳來放羊老漢的信天游,正對了羅鍋的心思。羅鍋不由想起媽說的那句話:娃,莫急,你把她的心當石頭來焐,總有焐熱的那一天。

喜妹,今個起我把你擱在了心窩窩上,總有你心軟那天哩。

羅鍋來了精神。想這幾天沒看看莊稼了,就起身向坡上地里走去。真是季節到,如山倒。幾天不見,背陰洼地里麥子雖比塬上麥子晚熟半個月,卻也黃得晃眼了。穗子可用碩大來言說了,鼓鼓的麥粒,密匝匝地裹著穗芯,似鍍金的鎦子,亮得咯人。麥芒上,還立著好些個蜻蜓,五彩斑斕,怡人得很。一旁的玉米,也都過人高了,稈子賊壯實,有鋤把那么粗,有的半腰上已露出了一縷縷鮮艷的纓子,好似別著當年老八路的盒子炮。一陣山風刮來,麥子玉米們響起一陣竊竊私語,像是在傳遞什么秘密,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豐壯。

今年,定是個豐收年。羅鍋的心情大好了起來。

中午,羅鍋背著一捆茅草回家時,媽等在門口,接了草捆,放下,又心疼地給羅鍋擦了把臉上的汗,臨了,抓著羅鍋的手,用勁捏了一下,悄聲說:娃,聽媽話,莫上火,石頭還有焐暖的時候。羅鍋的眼里頓時淚水汪汪,嘴張了幾張,終究沒說出一個字來。

這晚,喜妹半夜醒來,見羅鍋跪在身旁,兩眼直直,兩手半張地舉在自己臉前,嚇得猛地坐了起來,說你想干啥?羅鍋沒想到喜妹突然醒來,嚇得啊地一聲跌坐到炕上。喜妹不依,兩眼逼視著又問:你說,你想干啥?羅鍋回過神來,訕訕地說:給你打蚊子哩???,已打死一只了。羅鍋伸出右手,果真,手掌上有一團紅紅的血跡。

喜妹明了羅鍋的舉動,心里受了感動,難為情地說:你嚇死我了,關燈睡吧。

這是成親以來喜妹晚上給羅鍋說的第一句話。

羅鍋興奮死了,關了燈,卻咋也睡不著,豎著耳朵捕捉蚊子的動靜。一會兒,羅鍋聽到了響動,是喜妹起來了。她要干啥?羅鍋心提到了嗓門。

喜妹下了床,躡手躡腳地開了門,月光下,羅鍋見喜妹穿著內衣出了門,影子在左邊窗戶上閃過,左邊,是家里的廁所,羅鍋這才放下心來。

喜妹小解回來,見婆婆的房門沒關,里面有燒香的味兒傳來,好奇地伸頭朝里看了看,月光下,婆婆雙手合十,跪在炕前,頭頂上方的壁洞里,隱約供著一尊菩薩,香爐里,三炷香火燃得正旺。婆婆嘴里念念有詞:菩薩保佑。保佑立志倆口子順順當當。菩薩保佑,保佑立志倆口子順順當當……

喜妹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想深更半夜的,她還在為羅鍋求神拜佛,一定是知道自個看不上羅鍋,生二心了??蛇@么多天來,她對自個沒半句高聲大嗓,啥活也不讓做,還端吃端喝,不笑不說話,難得她一片苦心了。喜妹心里涌起了一絲久違了的暖意,便又躡腳退回到了自個屋里。輕手輕腳上了炕,卻沒了睡意??荒穷^,羅鍋已響起了鼾聲,喜妹想,這羅鍋和憨娃一樣,都是沒心沒肺的實在人,自個要是現在跑了,他啥也不知??墒桥懿坏?,跑了,那真的不是那1萬塊彩禮的事了,怕是婆婆的命真就沒了??此巧碜樱悄樕?,那咳嗽,病怕是不輕了。喜妹為婆婆的身體擔心起來。這時,婆婆屋里,又響起一聲聲有意憋著的咳嗽,喜妹忽然覺得,雖說羅鍋是個殘疾,婆婆實在是個天下難找的好婆婆。

婆 婆

婆婆也姓王,因羅鍋大排行老二,村上人都叫“他二媽”。

羅鍋大在世時,是個勤快人,樂于幫人,鄰里之間來往多,相處的和氣。那年鬧饑荒,羅鍋大拖著空蕩蕩的身板走了,給瘦弱的二媽撂下羅鍋姐弟。自那,二媽過著清苦的日子,好歹把羅鍋姐弟養大了。女兒是留不住的人,羅鍋姐剛到18歲,二媽就給尋了個人家嫁了,二媽領著羅鍋娘倆過活。一家子窮得常是湊了上頓愁下頓。二媽個子小,沒有勞力,一雙老裹腳遇到風動天變就痛得沾不了地。好在女婿家雖不富裕,但人好,還能時常從牙縫里摳點省點,幫襯二媽。后來,羅鍋長大了,雖說身子殘了,但人生得結實,舍得賣氣力,大事小事都能幫二媽持撐。把難人的日月一年年的挨了過來。

二媽家住的地方靠塬邊,屋后是土石相間的山,前面是片不知長于哪個年代的林子,那些粗大的樹木,在方圓幾百里少見。因日子艱難,羅鍋念了初中就輟學務農,在農閑時,不是下套套兔子就是拾山貨,后來又跟著中塬村的德昌大爹采中藥材賣,換些零用錢補貼家用。這幾年趕上國家政策好,再不用為填飽肚子犯愁了,二媽炕頭下瓦罐里的票子也一年年見多。但二媽卻時常愁眉不展,她有一塊心病窩在心里。羅鍋都二十好幾了,還沒說下個媳婦。二媽知道羅鍋這樣的殘疾人,一但過了三十,那媳婦就黃了。就沒有哪家閨女愿跟他過日子了。

兒子要是打了光棍,我老婆子無法向老頭子交代啊!

羅鍋的婚事,猶如一件無法排解的心病,在二媽的心里越積越重,快壓得她喘不上氣了。

二媽頂著滿頭花白的頭發,顛著一雙小腳,塬上塬下地央求相識的鄉鄰給兒子說個媳婦??墒?,羅鍋這個樣子哪個姑娘愿嫁他呢?鄉鄰當面應承下來,背后都嘆氣搖頭,替二媽母子難過。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二媽的身子也讓這塊心病給壓垮了,稍稍干點活兒就喘不過氣來,吐出的痰還時常帶著血絲絲。就在二媽快要絕望時,終有好心人給羅鍋介紹了個對象,女子叫喜妹,是個俊閨女。媒人說女子家太窮,要是親事成了,聽女子她媽那口氣,怕得萬把塊錢。二媽聽說兒子的親事有指望了,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忙說我家這樣子哪能心疼錢呢,只要人家愿意,砸鍋賣鐵也要滿足人家。

于是就給了喜妹家一萬塊。

喜妹家收了錢,二媽心里踏實了許多。可是,二媽覺得身子不對勁,連喘氣都費力了,有時候,吐的痰都讓血給包了。二媽擔心自己在節骨眼上有個三長兩短,害了兒子的親事,又給媒人包了個紅包,說想快點把兒媳娶過來。媒人與喜妹媽說了,喜妹媽很爽快,說人家一句二話都沒說,就給了這么多的彩禮,我還能說啥嘛。當下就和媒人合了個好日子,讓二媽家來接人。消息傳開,村里就像沸水一樣炸開了鍋,都說咋能哩,那么俊的女子,咋能嫁給一個羅鍋呢?

咋不能哩?人家羅鍋有票子,有票子你說啥事不能嘛!

羅鍋咋哩?人有人品,貌有貌相,也不差啥嘛。

鄉鄰們在不停地議論著,品說著。好事的漢子、媳婦遇見羅鍋還拉住他追問:羅鍋,看到媳婦沒?是個啥樣兒?

羅鍋,與媳婦親嘴沒?

羅鍋,摸了人家奶子沒……

人們壞笑著問個沒完。羅鍋也只是憨憨地笑著,搪塞幾句就跑開了,后面傳來的是一片嘻嘻哈哈的笑聲。二媽聽了,比戲班子漫的花兒還入耳,喘氣也勻和了,精神也好了,臉上的皺紋像山菊花一樣怒放著。

日子定的是六月初六。

米面都備足了,桌椅板凳也從村里湊齊全了。因二媽家偏僻,離村子遠,村長還特地指派幾個人來幫忙。初六早上,二媽招呼幫忙的人吃了早飯,又給接親的人安頓一番,待他們走了,就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安頓一遍,把事情都安排條理了,就轉到自個睡覺的屋子里,對著墻上的圓鏡子照了又照,額角有一縷花白的頭發從頭巾里掉了出來,二媽解開頭巾,細心包扎了一番;衣服扣子本是扣好了的,二媽不放心,一個個解開,再一個個扣上,還用手一個個按了一遍:一身衣服都是新的,早上剛穿上,二媽怕落了灰塵,污了油點,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端詳了好幾遍,沒見有啥污眼的地方了,這才滿意地拍打幾下,出了屋子。倚靠在院門框上,菊花一樣的笑容開在臉上,渾濁的老眼晶亮亮的,望著坡上那條黃土路,等著她日思夜盼的那個新人。

晌午了,嗩吶聲和四輪的馬達聲漫了過來,跟著接親的人也從坡上吹吹打打地晃了下來,一會兒就到了院門的場地上,新媳婦被倆個小媳婦從四輪上扶了下來,見她那身材,長腿細腰的,比那倆個小媳婦要高出半個頭,雖說蒙著頭,看不清臉面,怕也是個少有的俊女子。二媽心里就沒來由地一緊,臉上的笑容也打了皺。按理說媳婦進門了,該松口氣了。可二媽這口氣松不下來:這么俊俏的女子,能安心和兒子過日子嗎?二媽喜事未完,便又愁上心頭。

晚上,鬧房的人走后,二媽把羅鍋叫到一旁,說立志,將心比心,你配不上人家,遇事你得依著她。倆口子的事她要是不樂意,你就拿她當妹妹待,石頭還有焐熱的一天呢。說著二媽壓了嗓子又說:塬上村子里有幾家從外面帶來的媳婦,只個把月就跑了,你要留個心眼呢。媽想,只要她3個月不跑,就會跟你過日子了。

羅鍋說,媽你瞎想啥嘛,你放心,她不會跑,要跑,在家里就跑了。

羅鍋看得準,3個月了,喜妹果真沒跑,安安穩穩地過著日子??啥屵€是喜不起來,白天臉掛笑容,夜里常是睜著兩眼到天亮,白頭發也一天比一天見多。咋能不愁呢?兒媳沒娶還有個盼頭,娶了卻不讓碰,這是人家有二心那,禍事怕是在后頭呢。要是跑了咋辦哩,那就人財兩空了。那些錢可是一分一分摳下來得呀,連自己病了,都瞞著兒子,沒舍得去看呀。再說,這事要是傳出去,人就丟大發了,這臉又朝哪里擱喲。

二媽整天憂心如焚,在日子里煎熬著,身子也就漸漸支撐不住,一天不如一天了。

那晚,二媽半夜里剛合了眼,就做了一個夢,夢里,二媽哭了,流著淚醒來,又流著淚坐到天明。

天大亮了,二媽起床做了早飯,是稀飯和餅子,還和往常那樣,給喜妹煮了個雞蛋。原先,喜妹不吃,往往是放了一天,第二天早上羅鍋吃了,把新煮的再留下來。這么過去了3個多月,喜妹有時就吃了,二媽心里那個高興呀,比自己吃了仙桃還舒坦。

做好了飯,二媽給羅鍋說,飯我吃了,你倆莫等我了,我去外面轉轉。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說莫忘了和喜妹把鍋里的雞蛋吃了。羅鍋應了,二媽這才出了門。

日頭已升的老高了,亮亮的有些晃眼,脹得二媽眼皮生痛。二媽順著門前的土路上了坡,又下了坡,沿著坡底向西面雜樹林走去。走了約莫有一里多路,就進了雜樹林子,雜樹林緊靠著大林子,有十幾畝地大,林里有許多鳥雀吵著鬧著,不停地飛來飛去。有軟風從坡底吹來,綠綠的枝葉舒服的沙沙作響,一股股淡淡的泥土氣息飄浮在二媽周圍。二媽有些激動了,兩手不停地扒拉著雜亂的樹枝,腳步急急地碎了起來。待到二媽分開那叢蓬松的紅柳時,她看見老頭子就在眼前,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息。只是清明時新添的墳頭,已長滿絨絨的毛毛草,在微風中搖擺著,像是在迎接二媽的到來。二媽緊緊地攥著柳枝,眼里的淚水漫過了臉龐,一串串跌落下來。二十多年了,那鮮活的一幕幕又清晰地浮現在二媽眼前:丈夫每天在地里勞作,自己就在家里帶著兩個孩子,洗衣、做飯,侍候門前屋后的莊稼蔬菜;丈夫會支網下套,時常提只野兔回來,兩個孩子歡喜的直叫喚。那年月日子雖說過的艱難,但一家子熱熱鬧鬧,多歡心啊。

唉!再沒了那暖心的日子了。丈夫剛過四十就走了,自己帶著兩個孩子,總算一把眼淚一把汗水地熬過來。如今,閨女找了個好人家,雖不富裕,倒也吃穿不愁,女婿又知疼人,日子過得也舒心;自己和兒子這些年得了好政策的計,日子比早幾年好過多了,兒子還娶了個人見人夸的俊媳婦。說來,這個家就虧了面前這一個了?;钪鴷r,受苦受累,走了,二十多年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睡在這野地里,是咋過的呀!

他大,你是苦啊!你就是不托夢給我,我心里也知曉呢。我就要來陪你了,你等著我噢。

哞——遠處傳來幾聲牛叫,打斷了二媽的思緒。二媽松開柳枝,擦了眼淚,顫悠悠地繞墳走了一圈,然后面對墳頭坐了下來,一雙精瘦的老手在面前拍打一會,整出面盆大的一塊平地,從懷里拿出一大卷紙錢,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雞蛋,還有半盒香煙來,擺好,點著紙錢,嘴角抽搐一陣,喃喃地喚一聲:老頭子!濁淚再次流滿皺紋重疊的臉頰。老頭子呀,我來了,來看你了。你昨晚不是說有話給我說嗎?其實,我知你心思哩,你是一個人太冷清了,想讓我陪你說說話了。還有,你是擔心我這病歪歪的身子了,你就莫操心了,我都六十好幾了,也該來陪你了??矗@是給你帶來的好煙,兒子說叫六盤山,是兒子娶親時余下的,你在時才幾毛錢,現在好幾塊了,你嘗嘗味道咋樣。還有這雞蛋,我早起煮了3個,給兒子和媳婦留了兩個,這個你就趁熱吃吧。

念叨間,天變了,日頭沒了,旱了多時的天上落起了雨,雨水自二媽灰白的鬢角嘀嘀嗒嗒落下,滲沒在灰布衣衫的領根下。一縷縷殘弱的煙子飄浮在二媽面前,久久不愿散去。燒焦的紙錢被雨點擊打得發出撲撲的聲音,像是一種無奈的呼叫。

媽——

媽——

坡上響起急急的呼喊聲。是羅鍋和喜妹的聲音。二媽心里一熱,他大,喜妹叫媽了,喜妹叫媽哩!你可聽見了?你要保佑立志倆口子和和睦睦過日子啊。我不放心立志啊!二媽聲淚俱下地沖著墳頭哭訴著。

二媽被喜妹背回家就起不來床了,人也昏迷了。省上的醫療隊在鄉上巡診,村上王老黏村長把醫療隊的專家請來看了,說二媽得的是肺癌,都擴散了,怕是挺不了幾天。老黏村長就囑咐羅鍋準備后事。羅鍋聽了,跑到屋后捶胸頓足地痛哭,喜妹心里雖說也是悲傷,卻沒亂了方寸,含著淚請人給羅鍋姐和親戚送信,請村上蘭花嬸幫著給婆婆準備老衣。第二天,親戚都來了,老衣也做好了,提前給二媽穿好,人也從炕上抬到了屋子中間的床板上了,一家人都守在四周,護著二媽。二媽時昏時醒,一口氣咋也咽不下去。到了第三天晚上,二媽清醒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她用眼神把喜妹叫到頭旁,伸出手來,哆哆索索地摸著喜妹的臉,疼愛地說,好孩子,你都瘦了,這家窮,媽知道屈了你了,你可莫嫌棄。你和立志好好過,莫讓媽操心。

喜妹眼含淚水,直點頭。

二媽又說,你娃記著,媽咽氣時你離媽遠點。

喜妹聽了,喊了聲媽,流著淚直搖頭。

原來,塬上傳說咽氣的人喘的最后一口氣有晦氣,落到誰身上誰就不吉利。喜妹被婆婆的善良感動了,怎么也不愿離開。這時,羅鍋舅舅含著眼淚對羅鍋說,你媽這是回光返照,你有啥話快給她說。

沒待羅鍋開口,二媽口吐白氣,一把抓著羅鍋的手,嘴巴貼著羅鍋的耳朵,使著渾身的力氣說:媽走了你莫傷心,好好過日子,她要走,你莫為難她,把她當妹子送。

二媽說完這句話,用眼睛親了喜妹一下,身子便一下軟了,搭在羅鍋肩頭上的手也垂了下來,帶著對兒子兒媳的牽掛走了。

二媽的話喜妹聽得真真切切,哇地喊了聲我的親媽耶,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二媽走后第七天晚上,羅鍋在門前的路口燒了紙錢,羅鍋哭著念叨說媽你走了,媽你真走了。

喜妹不言傳,撥動著紙錢,燒了,星星點點的火星子忽明忽暗,

回到屋里,坐到炕頭上,倆人都不說話。屋子靜得聽到蛾子忽扇翅膀的聲音。這么坐了一會,羅鍋耐不住了,說你餓了吧?我給你做飯吃。

喜妹不言傳。

羅鍋便下了炕,戳在炕前,一時不知該做些啥。

這時,喜妹的心緒很復雜。她原想在婆婆走了就給羅鍋提出離婚的。羅鍋要是不同意,她就離家去打工??墒瞧牌诺纳屏迹_鍋的憨厚深深打動了她。她卻咋也拿不定主張,開不了口。此時,羅鍋的心里也在作難,眼前的喜妹不是實體,只是個飄飄忽忽的影子。他一刻也沒有抓住過她。無論想到她,看到她的時候,都是這種感覺,覺得她總有一天會飛走。喜妹使他自卑。喜妹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他認定自己配不上喜妹,他后悔當初沒有反對這門親事。當時,他也覺出了不般配。但他知道喜妹是個俊女子,那是一次在集上,他碰到一個少有的俊女子,村里人認得,說是塬下苦水溝的喜妹。自那以后,每想到她,羅鍋就透不過氣來。成親那天,他不停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是做夢嗎?他一下下咬自己的舌尖,咬痛了,覺得是真的。不咬了,又覺得是夢。

沒指望了。我天生是個羅鍋,是個矬子。我不配喜妹,這是我的命,看來,留是留不住了,就是硬留,也沒啥意思了,都有小半年了,連碰也不讓碰,人家這是鐵心要走,還是按媽的話送她走吧。

羅鍋終于做出了決斷。

羅鍋澀聲說:今天就算把媽的喪事辦完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心里也苦。本想用熱心窩焐石頭,天長日久感化你,現在看來沒指望了。強擰的瓜不甜,你走吧,我不會給你家為難的,那彩禮錢也不提了。家里的東西隨你拿,沒錢了我再給你點錢。

喜妹聽了,驚得人都傻了,她不認識似地盯著羅鍋,那眼神,像是要穿透羅鍋的五臟六肺。燈光里,羅鍋的身子碩壯起來,那高高的額頭、憨厚的四方大臉,挺挺的鼻子,黑亮的眼睛在她的眼里生動起來,明亮起來。喜妹便忘情地一頭撲進羅鍋的懷里。

夜里,她忘記了他是羅鍋,緊緊摟著羅鍋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臉。

也就是這夜里,喜妹懷了石娃。

石 娃

石娃到鄉中心學校上初中了。

石娃才11歲。

石娃六歲上的學,四年級時,把五年級的課本都學了,上過小學的媽媽和上過初中的大大都輔導不了他了。老師說這孩子是個神童,將來不得了。果真,五年級期終考試,石娃在全鄉考了第一名。

石娃是下塬村第一個到鄉中心學校上學的學生。本來下塬的學校也有初中班,供塬上3個村和鄰鄉的學生就讀,鄉中心學校的校長驚奇石娃的成績,特招了他,還免了學雜費。

開學前一天,羅鍋對喜妹說:鄉里學校路遠,娃得住校呢。石娃懂事了,說大我不住校,住校吃飯睡覺都要錢,給羊也打不了草。

羅鍋說你不住校怕是趕不上上課。

石娃說大不怕,我走近路,從老水溝那邊的塬崖走,過鐵路,省好幾里路哩。

羅鍋擔心,說那溝大人都不敢走,來水了要卷人的,你可不敢闖禍。

石娃說我不怕,那路放羊我常走,崖邊上,給水沖了個洞,還有個斜坡,順坡滑下去,省好多路哩。

喜妹聽了,唬著臉說:看你能個豆似的,要是跌傷了咋辦?聽說你修文叔叔那腿就是跌的。你要敢給我充能,看我不捶死你。

石娃怕喜妹,忙說:媽我說著玩呢,早上上學我走快些就趕上上課了。

開學這天,天才麻麻亮,羅鍋和喜妹就把石娃送到村東路口,喜妹又唬著臉叮囑石娃順道走,石娃應了聲,待轉過路口,大、媽見不著了,轉頭就往北面的老水溝跑,走了二里多路,到了塬畔,這里春天會長出些馬齒莧、苦苦菜,石娃常挖回去給媽做菜吃。塬畔上還住有兩三戶人家,也起床做早飯了,煙囪里冒著帶火星的煙,散在屋頂上。狗也活潑起來了,汪汪地叫著,好像是在催促天上的日頭快點出來。

過了塬畔,又過了一條澗,就上了那條通往老水溝的小路,小路是去年陳修文村長叔叔帶人挖枯樹根踩出來的,現在只落下隱隱約約的腳印了。老水溝沒有水,也不深,石娃沒費勁就過了,再往前走小半里,就是塬崖了。這時天大亮了,東山頭上都能看見日頭那金燦燦的頭發了,眼前的地里,石娃放羊時踩出的痕跡已消失了,只有那些稀疏的野菊花,卻依舊在倔強的開放。

到了塬崖,石娃就跑向那片雜樹叢,找到那個藏在樹叢里的漏水洞。塬崖城墻似的,筆直筆直,有好幾人深,底下是一道淺溝。漏水洞下面的坡上,散露著一些雜樹根和被雨水沖刷的土坷垃。石娃想,不能穿著褲子滑溜,那會把褲子扯破的,褲子是大賣了一大袋子土豆買的。瞅瞅四周沒人,就麻利地把褲子脫了,把帶的餅子抱在懷里,憋著一口氣就滑了下去。眨眼工夫,到了崖底。石娃心里好不得意,抹了抹勾蛋上的泥土,蹬上褲子,上了溝面,又過了一條干溝,就到了鐵路邊。鐵路是幾年前修的,是往寧夏固原市去的。修鐵路時,上面的人說有了鐵路就方便了,來錢的路子就多了,日子就好過了??墒?,鐵路只是穿過那塊平地,也就三四里地,就鉆進山里,拐走了。如今,鐵路修了幾年了,日子還是依舊。村上呂大爹直罵,說狗日的哄人呢,咋不在塬上建個車站嘛。

過了鐵路,往東一拐,就是一條大路,走不多遠,就到了鄉里了,中心校就在鄉政府那條街的中間。石娃怕遲到了,便撒腿跑了起來。

到了學校,因今天是報名,沒按時上課,石娃高興,想只要大和媽不送,自己直接從老水溝走,就趕得上上課了,就不用住校了。就可以給家里省錢了。

石娃坐到教室凳子上時,勾蛋子針扎似的疼,伸手一摸,勾蛋子扎破了,血在褲子上結了疤,咋能不疼呢。

上午,只上了一節預備課,老師把注意事項講了,下午說不上課,石娃就順原路走了回去。一路上,石娃爬高下低,連蹦帶跳,像只撒歡的小山羊。只是在爬那塬崖時,石娃費了大勁,幾次都是爬到了半路,又滑了下來,把帶的餅子都揉碎了。石娃就掰了根樹枝,邊爬邊刨了腳窩子,一腳一腳朝上挪,雖說累得渾身是汗,還跑了幾個屁,到底爬了上去。

只用了去時的一多半時辰,石娃就進了家門,喜妹見石娃灰頭土腦的,褲子上還帶了血,就氣了,說是中學生了,咋不知好歹哩,又同人家打架了?羅鍋心里有數,拐彎抹角地哄得石娃把實話說了。羅鍋聽了,驚駭地說那塬崖要是塌了咋辦哩?你傷了咋辦哩!說著揚起巴掌就要拍他。喜妹卻一把將石娃摟到懷里,說好我的娃哩,媽屈你哩。淚蛋蛋砸了石娃一肩膀。

吃了中飯,喜妹對羅鍋說,石娃說的那塊兒砸木橛,拴根繩子,讓娃爬著方便,不知能不能成?石娃說,媽,繩子會丟呢。再過那崖我有辦法,找塊蛇皮袋,裹著勾子就不礙事了,刷地一下,眨眼就到了。喜妹心疼地在石娃手上咬了一口說,真是媽的好娃,苦了你了。

羅鍋也用眼神把石娃親了一口,沒言語,卻從屋里拿出了鐵鍬,柴刀、繩子,讓石娃領他到了塬崖那漏水洞旁,這洞果然隱秘,離塬崖有二丈多遠,有大灶面那么大,洞口四周長了雜樹叢,不留心還看不到。石娃說他也是那次羊漏下去才看到的。羅鍋先在洞口鏟了個斜坡,把繩子栓在一棵山榆上,拽著繩子把崖坡修整的很平滑,自己還試著滑了一下,很順當。又在一邊砸了好幾根木橛,挖了一排蹬腳的小坑,讓石娃試試連著爬了兩個來回,看牢靠不牢靠。石娃轉眼間就連著爬了兩個來回,拍著手,高興地說大這下快了,省勁,更誤不了課了。羅鍋沒言語,叭達著煙鍋,淚水也叭叭地往下掉。

接著,羅鍋又把洞口收拾了一番,天就晚了,暮色漸漸籠罩下來,天地一片混沌,遠處村子里,星星點點的燈光搖曳著、閃爍著,顯示著塬上人家對生活永不疲倦的追求。

兩天后,學校正式上課了,喜妹早早起來做了飯,待石娃吃過了,喜妹拿出一個后面鑲著她和石娃外奶相片的鴨蛋型小鏡子,裝到石娃貼身的衣兜里,說娃,你到鄉里念書,要干干凈凈,莫要灰頭土臉的讓人家笑話。沒人時照照。還有,你要用心念書,書念好了,媽同你大就有念想了。石娃聽了,說二媽,我記著哩。就帶著大、媽的念想和叮囑,背著書包和中午吃的餅子、咸菜,開始上中學了。

上學時,石娃走在自己踏出的路上,盡管只有一個人,石娃并不感到孤單,有媽給的小鏡子呢,上面有媽和外奶呢。一路上石娃歡天喜地,疾步如飛,嘴里飛出一串歌兒來:小呀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

石娃在學校知道用功,體育也好,100米,1500米,他都是第一。他寫的作文,常常是班里的范文,常常得到老師的表揚。但石娃不快樂,因為有的同學老欺負他,罵他,還打他。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石娃衣服臟,鞋臟,或者沒理發,臉上有灰土。說他身上有酸臭味,讓他離遠點。還笑話石娃帶來的餅子、土豆、咸菜有味道。石娃雖小,卻已是個懂事的孩子了。那些笑話他的話,那些充滿鄙視的目光,那些冷不防襲來的拳頭,踢來的腳,讓石娃時常遭受屈辱。有時,石娃也想還手,一個對一個,他們都不是石娃的對手,怕是兩個人也打不過他,但石娃不敢,怕惹大、媽鬧氣。還有,人家是塬下的,家里有哥有姐會來幫架,那就打不過別個了。

由于挨打,石娃身上有時很疼痛,但他在同學們面前,總是默默忍受著,從不哭泣,他不愿讓別人笑話他。實在忍受不了,就悄悄把手伸進衣兜里,摸一摸那帶著體溫的小鏡子,疼痛立馬就輕了。每天中午飯,同學們去食堂了,石娃才從課桌里拿出帶來的午飯,一個人低著頭,走到學校圍墻外那片沙棗樹下,背對著學校,坐下來,放下飯盒,卻不打開,而是拿出小鏡子捧在手里,對著小鏡子里的媽媽和外奶默默地流淚,訴著委屈。過了一會兒,心里好受些了,心里便有了安慰。這時,石娃才打開飯盒,吃完盒里的餅子或土豆,又默默地回到教室,認真地看書寫字。

九月底這天,是星期五上午,最后一節課是體育,石娃不小心把手碰破了,提前回了教室。吃中午飯時,陳美放在課桌里的一根香腸不見了。我的香腸沒了,誰偷了我的香腸?陳美大是鄉上的領導,在家里嬌慣了,在學校也嬌氣,說著淚水就在眼窩里打轉轉。

班長說,陳美你別哭,他吃你的香腸,你不會吃他的土豆蘿卜干么?

班長的話剛落,同學們的眼睛就都聚到石娃身上。班里每天誰帶的什么飯,同學都知道。石娃面紅耳赤地站起來說,你欺負人,你憑什么說我吃了她的香腸?

憑什么?就你提前回的教室,不是你偷的是誰!

可不是么,確實是只有石娃一個人回的教室。老師和同學們按著班長的線索想開去,就認定是石娃偷了香腸了。班長說香腸味好香哩,我吃過的,你說你沒吃,張嘴讓我聞聞。

石娃感到受了極大的污辱,從凳子上躍出來,將飯盒砸到了班長身上,土豆和蘿卜干在班長身上開了花。

老師同學們醒過神來,就去拉架。撕扯中,石娃的棉襖扣子被拽開了,從口袋里撒出一些黃豆粒來,這是石娃早上上學時在學校前面的路上看見的,窩在一起,有小半斤呢。石娃想撂下就糟蹋了,拾回去給媽生豆芽能下飯呢,就揀了起來。

班長見了,說你連一把爛黃豆都當寶貝,還說沒偷人家香腸。老師聽了,眼神疑惑地盯著石娃,說我知你家里條件不好,沒吃過香腸,可怎么說也不能偷同學的東西吃嘛。

石娃聽了,氣得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說老師你偏心!我沒偷陳美的香腸!我吃過香腸,我大給我買的,好幾根呢。

這時,有個同學說,學校的大黑狗老是躥進來偷東西吃,莫不是它偷吃了吧?有幾個同學也附和說,剛才去操場時,看見大黑朝這邊來呢。

老師聽了,便不再追究香腸的去向,但還是狠狠地瞪了石娃一眼。

下午,放學的鈴聲終于響了。石娃他那顆委屈憤懣忐忑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因為他可以回家了,家里是溫暖的,有大有媽疼他、親他,家里沒人欺負他。所以,每當石娃踏上這條屬于他自己的小路時,心情和早上來學校時就不一樣了。來時,氣喘吁吁,惶惶不安,怕遲到,也怕同學欺負他。現在可以從容不迫,慢慢走了。他一邊走,一邊沉浸在遐想中。也許他什么也沒想,但也感到幸福,感到輕松。他可以選擇任何幻想,也可以選擇任何一種中意的目標,加以實現。在這條回家的路上,他投入母親的懷抱,騎在父親的肩頭,甚至還感到父親在他的勾蛋上輕輕地拍了一巴掌。石娃太幸福了,石娃太高興了,一路上跑啊跳啊,還不時地摘下一支蒲公英,憋足了氣,呼地吹了一口,隨著那些滿天飛舞的小精靈,跑啊跳啊,不斷地翻著跟頭。

可這次,石娃太委屈了,沒了往日回家的歡喜心情。黃土路上,因中午難得地下了場雨,許多小泥坑里還窩著水,一不小心身上就會濺上泥水。石娃顧不了這些,憋著淚,一路上不停地跑著,臉上濺了泥水,抹掉;鞋掉了,拾起來,提在手上;腳扎破了,感覺不到疼痛,他只想快點跑到家,撲在媽的懷里,把肚里的委屈都哭出來。

一會兒石娃就跑到了鐵路邊了,在過鐵路時,石娃像是聽到什么東西響了一聲,石娃沒有停步,過了鐵路,又過了干溝,石娃一直跑到塬崖下,又順著漏水洞爬上了塬崖。石娃渾身都起了汗水,臉上粘滿了灰土,石娃怕這樣回去媽會說他,想用小鏡子照照,一摸口袋,小鏡子沒了,石娃把媽給的小鏡子丟了。小鏡子不能丟呢,上面有媽和外奶相片,它是石娃在學校的念想呢。

石娃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記得出學校大門時,小鏡子還在,咋就沒了?莫非在路上跑掉了?這時石娃猛然想到過鐵路時有個東西響了一聲,保不準就是小鏡子呢。石娃就又飛快地下到崖底,翻過干溝,上了鐵道,屏住心跳,向剛才響聲的那處鐵道瞄了一眼,一根水泥枕木上,亮著一團彩色的眩光,正是媽給的那個小鏡子。

石娃啊地喊了一聲,飛奔過去,將小鏡子緊緊地抓在手里,高興地在鐵道上蹦著,跳著,激動地呼喊著媽、大、外奶,我把小鏡子找到了!你們快來看那!

無邊無際的塬畔上,滿目溝溝峁峁,一派蒼茫,沒有人來分享石娃的喜悅,石娃的喊聲也沒有人來回應。石娃就將小鏡子裝進口袋里,想回家要找根別針,把口袋鎖住,可不敢再掉了。這時石娃才發現衣服上面,糊滿了斑斑點點的黃膠泥。得把衣服洗了,要不得用窖里的水洗,那水金貴,大大媽媽洗臉都舍不得呢。石娃四周望了望,日頭亮亮的,山包影影綽綽的,沒見個人影,卻看見修鐵路時挖下的一個個四周長著蒲公英的土坑里,都蓄著一些混濁的雨水。用這水洗衣服,曬干了抖一抖,上面的泥灰就沒了。石娃便把衣服脫了,在混濁的水坑里洗去了黃膠泥,晾在一處松蒿上。這時,石娃一天來那緊張、憂傷的心情放松了,他感到累了,眼皮子也發黏了,想衣服曬干了還有一陣子呢,先歇歇吧。就面朝著日頭,頭枕著鐵軌,斜躺在路基的斜坡上。

秋天的日頭暖融融的,像是一把絨絨的小梳子,在石娃身上輕緩地梳理著,石娃為了尋找小鏡子,心力已極度憔悴了,一會兒工夫,在這漠然的黃土塬上,石娃就帶著滿心的委屈睡著了。

睡夢中,石娃見到了大大媽媽和外奶,石娃把找到小鏡子的事告訴了外奶,外奶直夸石娃有記性,石娃把小鏡子給媽媽看,媽媽心疼地在石娃的臉上親了又親。石娃把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展給大大看,大大樂得呵呵地說乖娃,這給家里省了一盆子水哩。石娃開心地笑了起來,在石娃的笑聲中,后山拐彎處響起了火車汽笛急促的鳴叫聲,鐵軌劇烈地顫動起來,顛得石娃身上癢酥酥的舒坦極了,他不由地翻了個身,腦袋窩到了鐵軌下的沙子上。沙子被日頭曬得暖烘烘的,賊舒服,石娃的笑聲就更響了。

伴著石娃的笑聲,鐵路兩旁水坑四周的蒲公英綻放了,飄飄灑灑、似落非落地漾在柔情似水的山風里,一閃一閃的,像是風的眼淚。

在震天動地的呼嘯聲,火車似一條鋼鐵巨龍從山背后竄了過來,千鈞一發之時,石娃醒了,渾身一激靈,就滾下了路基。

石娃嚇壞了,呆呆地望著隆隆駛過的火車,身上有幾處被路基上的毛毛草劃破了,沁出了殷紅的血絲,卻不覺得疼。過了一會,石娃回過神來,邊穿衣服邊想,這事咋也不能給大大媽媽說,說了那要挨打的,還會讓大大媽媽牽掛,要是不讓走這條道,那就要住校了。

石娃回到家里時,見大在院里拾掇藥材,媽在一旁給自己縫補昨天扯壞的褲子,他知道大和媽一刻也沒有閑著的時候。想自己都11歲了,不能再讓大和媽操心了,學校的事也不想給大大媽媽說了,他甚至連臉都不想讓大和媽看見,低著頭就奔了里屋。

喜妹見了,問他咋這么早放學了。石娃沒吭氣,他怕一說話就哭出來。喜妹放下手里的針線,進屋關切地追問兒子出了啥事兒?

石娃到底是個孩子,見了母親焦急的面容,委屈的哇地一聲,哭著把香腸的事兒說了。喜妹急眼了,說這是狗眼看人低,我找他們去,干啥欺負人。

外面,羅鍋心里也刀剜一樣。他心疼兒子,小小年紀沒有小小年紀的快樂,遭人白眼,受人欺負,這怕都是他這個殘疾的老子給孩子帶來的啊!氣憤地說,賴你偷吃香腸,明天大給你買一飯盒帶到學校,看他們還賴不賴你。

石娃見大、媽都為自己的委屈傷心、生氣,便止了哭泣,出來和大一起往筐子里裝藥材。干了一會,他的心又回到學校里,回到老師、同學們的眼睛里。想星期一上學,老師和班里的同學又會說他什么難聽的話呢?就生了不想念書的念頭,說大,我不念書了,在家幫你和媽干活。

羅鍋聽了,停住手里的活,說不念書咋成呢?人家更看不起呢。

石娃說我也去采藥材,到集上賣好多好多錢。

你說啥?

身后一聲喝問。嚇得石娃渾身一顫,回過頭,見媽正兇著臉瞪他。

媽我不去念書了,他們罵我還罵大和你。

喜妹的臉由紅變紫、變白,說好你個沒出息的東西!拉過石娃,揚起巴掌,在他的勾蛋子上一頓好打。石娃疼得咧著嘴直喊媽你別打我,別打我呀!

羅鍋聽了,心疼兒子,忙起身擋著兒子,說你就莫打孩子了,孩子在學校受欺負,回家你還打他。要打,就打我,是我這個當大的虧心,給孩子丟臉哩。說著,羅鍋的眼睛也濕了。

喜妹沒理羅鍋,發著狠說,你不念書,你就永遠在山溝兒里窩著,在黃土里刨食!我也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晚上,石娃睡不著,屁股蛋上還火辣辣地疼。

喜妹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石娃忙閉上眼睛。喜妹以為他睡著了,輕輕地揭開被子,伸手在兒子的勾蛋子上輕輕地摩挲著。白天,兒子的委屈和淚水令她心酸,孩子才10多歲,嫩得還經不住風吹雨打,他那小小的肩膀咋能承受住人世的痛苦和委屈呢!自己這個當媽的,沒護好孩子,還把氣撒在孩子身上。喜妹的淚流出來,一滴滴灑到石娃身上,石娃幼小的心靈被母愛感染了,變得堅強起來,他睜開了眼睛,用小手擦著母親的眼淚,說媽,你莫哭。我要好好上學,你莫氣了。

喜妹一把將他緊緊抱在懷里,叫了聲媽的好兒子,百感交集地慟哭起來。

星期一大清早,石娃便又帶著干糧上學了。

在班里,石娃不但正視了那些蔑視的眼神,學習也更加用功了。課余時間,沒人理他,他就與書本說話,書給他出題,他一道道回答。期中數學考試時,同桌轉頭看他的答案,石娃使了個壞,故意用手把試卷擋了起來,分數下來,石娃考了滿分,同桌卻不及格。同桌忌恨石娃,在紙上畫了一大一小兩個駝背的,寫上大羅鍋小羅鍋,放到桌上讓石娃看。石娃幾次想報告老師,也想拿起凳子砸他,想起大和媽不讓他惹事,好好學習的叮囑,就忍了,就拿自習作業出氣,別的同學做一道題,他做三道題五道題,他的學習成績在蔑視、譏諷中不斷上升。到了年底,連初二的語文、數學都難不倒他了。他已把同年級的同學遠遠甩在后面了。這時,陳美丟失火腿腸的事也弄清了,是掉在課桌肚里,都干成柴棍棍了。期末,石娃五門課全考了滿分,他寫的作文還有二篇被《小小作家》報選發了。

放假那天,校長在全體師生大會上表揚他,說石娃的成績在全鄉、全縣乃至全市都是沒有的,全省也沒聽說過。學校決定明年開學時要他跳級到初三。還說今后咱校畢業的同學要是有一個王大高就石娃。

校長還宣布,學校獎勵王大高同學1000塊錢??h教育局也要獎勵王大高同學,并指定王大高同學參加縣優秀學生夏令營??h電視臺也要采訪王大高同學。放假的第三天,也就是石娃去縣城當晚,在電視里,石娃手里捧著紅包,一字一頓地說:我叫王大高,我大叫王立志,我媽叫劉喜麥……

電視機前,喜妹淚花閃閃地自言自語道,賊娃子出息了,賊娃子出息了。跟著,猛不丁地喊了聲立志——

一旁,羅鍋愣了,這是在叫自己么?十多年夫妻了:這是頭回聽到喜妹這么叫他啊。以往,她總是用嗯、噯來叫喚他的,好像自己的名字就是嗯,就是噯,從沒明確地叫過自己,就連羅鍋二字都沒叫過。對此,羅鍋也不計較,他知喜妹心里憋屈,從沒往心里去。想只要你叫著嗯、噯順口,咋叫都成??山裉?,聽到了盼望已久的這么暖心窩子的話,羅鍋先是吃驚,接著是不好意思,再接下來就熱淚盈眶了。

羅鍋便忘情地應了聲:哎——

喜妹說:立志,不知大高外奶身子咋樣了?

羅鍋說我也擔心呢,年紀大了,過年時你回去看看。

喜妹聽了沒吭聲,羅鍋心便緊了起來,瞅著喜妹的臉不知說啥是好。

原來,喜妹自進了羅鍋家的門,就再沒回過娘家。有次,羅鍋說我想去石娃外奶家認認門呢。喜妹想起出嫁那天對媽說的那句除非羅鍋的背直了,你們莫想見我的話,本想用這話作答羅鍋,又覺得太剜心,冷聲說:等石頭開花吧。羅鍋聽喜妹話音不對,嚇得再不敢提認門的事了。這些年來,羅鍋偷著給喜妹家捎了幾回錢,還有石娃這兩年去看過外奶和舅舅外,喜妹從沒進過娘家門。

沒想,喜妹突然說道,兒子都給你了養了這么大了,我家你還沒去過。你今天拾掇拾掇,給大高外奶備點東西,明早跟我一起回娘家。

回娘家

回娘家是塬上人家很看重的體面事。女兒出嫁三天,就要由姑爺陪著回門。小倆口穿得光光鮮鮮,一路上招搖過市,引得人們贊贊嘆嘆,風光無限。

喜妹在成親那天,就給母親撂了狠話:除非羅鍋的背直了,你莫想我回家。

果真,這么多年來,喜妹腳沒沾娘家一步。

說心里話,就是沒了憨娃那回事,喜妹也不會在新婚三天和羅鍋回娘家,她受不了路上那些譏笑,那些指指戳戳。更聽不得人家說她一萬塊錢賣給了羅鍋。這對于心高氣傲的喜妹來說,是無法忍受的。

可今天,喜妹要帶著羅鍋丈夫回娘家了。

天還沒亮,夫妻倆就打扮一新,這穿著,比成親那天還光鮮。羅鍋看著喜妹高興勁兒,心里既歡喜又納悶地說石頭還沒開花,咋就想回哩?

喜妹白了羅鍋一眼,說咋就不能回哩?羅鍋的背沒直,羅鍋兒子的背直了。羅鍋明了喜妹的心事,難為情地拍著頭頂說是哩,是哩,該回哩。

其實,喜妹在今年過年時就生了回娘家的念頭了。

幾年前,大喜來看喜妹時無意中說到他成親蓋房子時,憨娃把他蓋房子的材料借給家里了,喜妹聽了,當即就拉了臉,說這日子真過得沒臉沒皮,沒羞沒臊了,咋還有臉拿人家的東西嘛?也不嫌丟人。嗆得大喜吭哧了半天,再也沒說出一句話來。喜妹也就更沒了回娘家的念頭。

今年過年時,羅鍋讓石娃給他外奶送了些吃食,晚上,石娃回來說山山和小翠也在外奶家過年,可熱鬧了。喜妹問山山、小翠是哪家孩子?石娃說外奶說是馮貴叔家的。馮貴叔和他家嬸嬸打工去了,山山和小翠就在外奶家吃住了。喜妹聽了,臉色就或悲或喜,嚇得石娃不敢再言傳。

原來,馮貴就是憨娃。

那一晚,喜妹早早上了炕,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羅鍋聽說過喜妹和憨娃的事,知喜妹心里的苦處,不敢多說一句話,只是不斷地給喜妹掖著被子。半夜里,當羅鍋再次把喜妹翻掉的被子往喜妹身上掖時,喜妹忽地翻過身來,在羅鍋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愛恨交加地說,好你個死人哩。

就是在這個夜里,喜妹原諒了母親,想回娘家了。

隨著羅鍋的吆喝聲,大青驢不用揚鞭,便顛起屁股,駝著羅鍋準備的山貨、雞、羊肉撒開了蹄子。這時,灰蒙蒙的夜也醒了,乳白色的光亮像緩緩拉開的窗扇一樣在天空擴展。早起的人家已升了炊煙,一縷縷煙霧像帶子在村子上面纏繞。喜妹急急地跟在后面,后腦勺的髻也歡快地顫動著。一會兒,就進了中塬村,這幾年,國家搞西部大開發,農村也受惠不少,進入新世紀,省里對塬上實行種糧補貼,日子好過了,中塬村里,時有掩映在果樹青草叢中的紅磚白墻展現在眼前,有的門庭上還用彩色的瓷磚砌上了自立自強等用以明志的字樣。只是村子坐落在兩條彎溝中間的平灘上,村里沒條像樣的路,歪歪扭扭不好走??纱笄囿H不嫌,屁顛顛走得歡暢。羅鍋也不嫌,上山采藥,那路更難走,其實根本就沒路。喜妹今個心情好,也不嫌,想那個村子里的路不彎呢,好的地方,都讓房屋、院子、畜圈占住了,留給路的,實在太少了。不過,路都不計較這些,人還計較啥呢。思謀間,七拐八彎地已出了村子。

過了中塬地界,是二里長坡,過了坡,就下了塬,一陣緩坡就到頭澗村口的叉路,羅鍋帶住大青驢,問喜妹,照直走,還是繞彎兒?他是怕頭澗村人笑話他駝背,喜妹難為情。

喜妹說繞彎兒就白起早了,得早點到石娃外奶家,你頭回來,中午要請客呢,晚了備不及酒席。

羅鍋說頭澗那些人不咋樣,不地道,好欺負人。

喜妹說我倆只管走自個的路,他要真欺負,我不讓他。

羅鍋聽了,吆喝一聲,大青驢便沖下坡,奔了頭澗村。

離頭澗村越近,羅鍋越有心思,不斷地吃著煙。喜妹心里也有心思,她在想媽的身子不知咋樣?見了女兒女婿一起回門怕是歡喜死了。媽這輩子也確實不易,如果當初不是她主意正,怕是沒有如今這熱熱鬧鬧的兩家人了。喜妹心里就不由原諒了母親當初的無情。便又想到憨娃,他真是天下都少有的好人那!也不知他倆口子在外面咋樣了?這次回去怕是見不上他了;不過,兩個孩子在,得記著給兩個孩子量量身材,讓立志給買身衣服,過年時給石娃外奶拜年時帶來,那時,哥、嫂和憨娃倆口子怕是都回了吧。

這截路,坡緩路平,好走,倆人各自想著心事,都沒說話。

頭澗村到了。羅鍋對喜妹說,那些人怕是還沒起床吧,進村時快點走,有人說啥也莫理睬。喜妹說過兩天就大忙了,村里怕不會有閑人了。進了村子,羅鍋和喜妹猶知自個的想法錯了。在村頭那幾棵沙棗樹下,已或坐或站地聚著一群村人和孩子。

羅鍋想這哪像莊戶人?大忙的日子,不在家拾掇鐮刀糧屯,把心思用在莊稼上,還有閑心編閑傳。想著手里的鞭子不出聲地在大青驢背上點了一下,大青驢腰一聳,撒開碎步顛了起來。羅鍋給喜妹使了個眼色,跟著大青驢小跑了起來。就在這時,那群孩子們圍了過來,齊聲喊道:羅鍋胖、羅鍋矮、羅鍋是個洋芋蛋……

羅鍋對這些叫喊,只當小狗放屁。但他擔心喜妹,偷眼瞅去,喜妹臉上果真掛不住了,她止住腳,不管大人堆里有沒有孩子的父親,瞪眼罵道婊子娃欠打。便從羅鍋手里奪過鞭子抽了過去。孩子們沒想到喜妹這么厲害,捂著屁股,四處跑了。喜妹還不解恨,沖著那些看熱鬧的大人憤憤地說,哪家的野種,有人養沒人管的。

頭澗村的一些大人,多年來已習慣將孩子們的惡作劇作為消遣了。尤其在農閑季節,窩在家里無聊,觀看、笑話過往行人的尷尬、狼狽,是他們挨過那段清湯寡水日子的最好佐料。今天沒料想碰到了一個橫的,一個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世人有揀金揀銀沒人揀罵的,看熱鬧的大人便都尷尬地縮著脖子沒人吱聲。只有老黨出來打圓場,說大兄弟走吧,莫理他們。

羅鍋認得老黨,難為情地笑笑,說這些孩子也缺家教呢。打了招呼,就往前走。沒想人后面突然跑出個碎娃,砸了羅鍋一土坷垃,還沖著羅鍋喊:你就是羅鍋。你就是羅鍋!也巧了,那土坷垃正砸在羅鍋上,有一塊還粘在衣服上,顯得羅鍋又鼓了一塊。樂得那些大人又是一陣哄笑。

碎娃受到了鼓勁,更來勁了,竟又抓起一塊土坷垃,跑到跟前,揚手又要往羅鍋后背上砸,喜妹氣得臉色發青,冷不防地撲過去,一把抓住碎娃,拎起,指著羅鍋問,他又沒惹你,你為啥罵他?碎娃張口就說:誰叫他是羅鍋,羅鍋才招人罵嘛。

婊子娃欺人哩!喜妹吼了起來,揚手抽了碎娃一鞭子,嚇得碎娃直哆嗦。

一旁,羅鍋牽著大青驢,臉色青一塊紅一塊。多少年來,他無數次地傷心落淚,怨老天對他不公,怨世人對他鄙視。而今天,這個碎娃當面說出的話,更是深深刺痛了他,讓他承受不了。羅鍋眼神迷惘地看著碎娃,無聲地自語道:羅鍋就該招人罵?羅鍋招惹誰了?哪個愿意長個羅鍋呢。此時,一種傷感的悲情在他心里翻騰,他深切體會到喜妹內心的苦處,明白喜妹為啥不回娘家的苦衷了,心里對喜妹更是增添了幾分愛憐和愧疚。他真想揍碎娃一頓,卻又下不了手,便蹲了下來,咧著嘴狠狠地捶打著腳下的黃土。

羅鍋的臉色和舉動喜妹看得真切,對羅鍋的感受,喜妹也有同感。丈夫身體上的缺陷,影響人們對他們的態度,以至于兒子在學校也受欺負。為此,喜妹也傷心流淚,但也正是這些歧視,激起他們一家自強自信的生活,把日子過得有模有樣。喜妹便拉起羅鍋,勸道:你莫氣,小孩子話,莫當真。

這時,老黨和一些大人孩子走了過來,老黨指著碎娃說大兄弟,他是老山大爹外孫子,你放了他吧。老山大爹是中塬村的,為人正直倔犟,很受鄉親們敬重。羅鍋聽了,忙讓喜妹放了碎娃。說真是老山大爹外孫子么?我不信。老黨說真是,我哄你做啥。他大去打工了,他媽管不住他,就野了。

這時,人群有人不悅了,氣呼呼地責問羅鍋夫妻:小孩子家知道啥嘛?你把他拎來拎去的,把胳膊弄斷了咋辦哩?要是你的兒子,你舍得么?

老黨見有人要生事,也不悅了,說人家兒子咋能像村里這些碎娃嘛。昨晚電視上那王大高就是人家兒子,縣里的狀元,鄉里學雜費全免,縣上還獎了三千塊呢。

人們驚訝了,七嘴八舌地說:王大高那個碎娃是羅鍋的兒子呀?

羅鍋竟有這么個兒子,好福氣哩……

喜妹聽著這些驚嘆的話語,憤怒的心情一陣風似地飄走了,想別聽他們胡咧咧了,人長的咋樣那都是外表,要看人品看能耐呢;羅鍋又咋了,為人做事正著呢。再說哪個人背后不被人家說呢,莫自找煩惱了。就對羅鍋說:立志,你莫氣,就騎驢走吧!說著抓住羅鍋的手,捏了一下,不容羅鍋開口,就攏腰,托勾子地把羅鍋掀上了驢背。喜妹的這一舉動,在場的大人都驚呆了,在這路口活了幾十年了,南來北往的行人見了成千上萬,哪有漢子騎驢讓婆姨趕得呀。驚詫中,再看看羅鍋媳婦,雖說是兒子都上中學了,可腰身還那么柔順,臉蛋兒還那么白嫩,眉眼兒還那么俊俏,便都不由暗暗羨慕起羅鍋來。想人家這也叫活人哩,這也叫過日子哩!

隨著羅鍋坐穩了身子,喜妹脆脆地吆喝了一聲,手的鞭子中揮了揮,周圍人蒜瓣一樣閃開,讓出路來,大青驢在一片嘖嘖聲中,翻著刺眼的白蹄撒歡兒般上了路。

出了頭澗村口,拐個彎,前面就是苦水溝了。

羅鍋說我下來走吧。

喜妹說還有三里路哩,你再騎一會兒。

羅鍋說哪有漢子騎驢,婆姨趕的嘛。人家見了,笑話哩。

喜妹說你老老實實坐著,我就是要讓那些個愛嚼舌頭的人看看,愛咋說說去。

羅鍋聽了,心里暖暖的,說那就累你了。

喜妹說幾步路,累啥。

黃土地的清晨,是一首和諧的交響樂:風是整個樂隊的總指揮;玉米葉子嘩啦啦作響;金黃的麥子輕輕吟唱;低首的谷子竊竊私語;蟋蟀在土塊間彈著古箏;老黃牛在村口里吹著大號;小綿羊在草坡上吹著小號……時而低吟淺唱,時而琴瑟和鳴。置身于這樣的世界里,讓人忍不住想高聲吼兩句秦腔,或者漫一支花兒,來一曲《黃土高坡》。

喜妹也來了情緒,瞅瞅四周沒人,說:媽夸你會唱哩,這么多年咋沒聽你唱一聲?

羅鍋一直怯喜妹,喜妹讓他唱,他想唱,卻不好意思開口。就說,會唱啥嘛,也就能瞎哼哼幾句。

喜妹知羅鍋害羞,催著說那你就哼幾句我聽聽。

羅鍋看喜妹真想聽,也想在喜妹面前顯擺顯擺,說你想聽,那我就唱一個。不知你想聽啥?

喜妹說你唱啥都行。

羅鍋聽了,立馬眉毛一揚,來了精神。說我唱:

我站在圪梁梁上哥哥你在溝,

看中了妹妹你就擺一擺手……

喜妹說難聽死了,這是人家女子唱的歌嘛。

羅鍋腦子一轉摸,說那我就唱個《回娘家》吧。

就挺了挺身子,清了聲嗓子開了口:

二十里個店來那個三十里個鋪,

今兒個騎著毛驢回娘家;

當年離家一步三回頭,

全家人哭成了淚蛋蛋;

十八年寒窯千萬般苦,

半夜里抱著枕頭喊娘親;

風里頭爬來雨里頭滾,

淚水里浸泡出好日子;

不穿金也不戴銀,

今兒個領著個好人兒回家門……

羅鍋的歌聲忽而悲愴,忽而歡暢,帶著那種磁性的穿透力,在曠野里奔突著、沖撞著,漫山遍野的溝溝洼洼、莊稼草木都生動起來,發出一波波延綿的回聲,驢背上,羅鍋的脊背一聳一聳的,甚是昂揚,驢后面,喜妹的臉上,滿是淚水……

在羅鍋的歌聲中,東山頭上亮起了晃晃的日頭,無數道金黃的霞光像葵花一樣熱烈開放著,好看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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