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逸平生最愛兩樣東西。
一是竹。陳青逸家到處是竹,門前有竹,影壁墻下有竹,連豬圈旁也有竹。而北方的竹子比不得南方,是長不成參天大樹的,最終的用途頂多撐撐蚊帳,掛掛衣服,或者搭搭涼棚。村里人就笑他,說寺里廟里才栽竹子呢,莊戶人家誰栽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鄉親們勸他栽些實用的樹木。比如榆樹,或者楊樹,榆樹能做梁,楊樹能做床。陳青逸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陳青逸讀過私塾,說話自然文縐縐的。陳青逸接著說:“再說,我要對得起我的字,家中哪能無竹?”陳青逸字凌云,取自贊美竹子的名句:經冬不改色,凌云更有姿。
陳青逸的另一樣最愛是茶。
陳青逸喝茶講究。光是他手里那把“滿天星”就頗有典故。陳青逸說,“滿天星”是他的曾祖父去南邊做生意時買回來的一把正宗宜興紫砂壺,胎質細膩光滑,如處子的皮膚。茶壺買來后,曾祖父并沒有急著使用,而是先裝入六十四顆黃燦燦的黃豆粒,注入八成滿的清水,蓋上蓋,用油布整個將茶壺纏緊,再用細葛條扎牢。然后,放到條幾上。第二天,把葛條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開,除去包裹的油布。壺里的黃豆喝足了水,經過一宿的膨脹,已將紫砂壺的表面撐開無數細密的炸紋。曾祖父請來信得過的鋦匠,在上面鋦了八八六十四顆米粒大的黃銅鋦子。經過歲月的打磨,這六十四顆黃銅鋦子越發的璀璨奪目,搭眼一看,就像天上的星星。這把壺也隨之被稱作滿天星。村里的大財主李守財羨慕這把滿天星,也想做一把,但他不是黃豆放少了,撐不出炸紋,就是黃豆放多了,將壺撐得稀巴爛,白白糟蹋了十幾把上好的紫砂壺。后來,李守財想用五十塊大洋換滿天星,被陳青逸的曾祖父一笑了之。這把滿天星作為陳家的傳家寶一代代傳了下來,傳到陳青逸手上已是第四代。陳青逸視此壺為圣物,用它泡茶前,必先凈手。品茶前必先漱口。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講究,比如,剛剛吃過大葷之物,不飲。村中死了人,外邊哭嚎一片,不飲。坐中有袒胸露背者,不飲。因了他的這些講究,村里能與陳青逸一起坐下來談茶論道的人寥寥無幾。而潘立壽就是其一。
潘立壽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面,也喜歡喝茶,但還稱不上飲,更稱不上品。不過,他喜歡跟陳青逸談茶論道。他每次去陳青逸家都能受到不錯的禮遇,如果這天陳青逸心情格外好,還會開啟儲存在南墻根的壇子,取出雪水,在銅壺上燒開,泡上好的龍井茶招待潘立壽。作為回報,潘立壽不吝贊美之詞,稱贊他的茶葉如何如何清香,他儲存的雪水如何如何清冽。而陳青逸則微閉雙目,沉浸在茶氣的氤氳與潘立壽的溢美之中。當然,潘立壽知道,只贊揚他的茶和水猶如隔靴搔癢,是遠遠不夠的,要想讓陳青逸真正高興,必須說說他的滿天星。
潘立壽說:“凌云兄,你這把滿天星可謂天下第一,舉世無雙。”
陳青逸微閉的雙目悄悄睜開:“立壽弟過獎了。”
潘立壽繼續奉承:“好馬配好鞍,好壺泡好茶。”
陳青逸也繼續謙虛:“哪里,哪里。”
潘立壽搜腸刮肚,終于想出一句好詞,于是嘆道:“袖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這小小一把壺,腹中不知經過多少名茶呢。”
陳青逸立刻坐直身子,眼睛炯炯放光,欣欣然道:“立壽弟這話講得有水平。不錯,這把滿天星的確見過大世面,毫不夸張地說,它可謂閱盡了天下名茶。據家父講,我的曾祖父當時在南方的生意做得很大,他每到一地,必先品嘗當地名茶,覺得上口的,便買回山東泰山老家泡入滿天星慢慢享受。曾祖父每品一茶,都要將心得記于他的《東麓札記》。被曾祖父記錄于《東麓札記》的名茶不下百余種,但他老人家最最推崇的是一種叫做霧里青的綠茶。此茶產于皖南高山云霧之中,曾是紅極一時的極品,將它沖泡壺中少許,打開壺蓋,會有一縷白色的霧氣慢慢升騰開來,同時陣陣香氣四溢。乾隆皇帝一生六次登臨泰山,最后一回,負責接駕的泰安知府供奉的就是霧里青。當乾隆皇帝在泰山之巔碧霞祠小憩時,住持親手奉上用泰山泉水沖泡的霧里青,而這位主持就是曾祖父的舅爺爺。乾隆皇帝打開蓋碗,只見一片白霧之中隱約有一條青龍浮現。他立刻招呼隨駕近臣觀看,大家受寵若驚,小心圍攏上前,定睛一看,立刻大驚失色,呼啦啦跪倒一片,一起山呼萬歲,一起歌功頌德,稱只有太平盛世,才能現此祥瑞之氣。乾隆大悅,賞了一干人等。”講到這里,陳青逸手撫下頜稀疏的胡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接著說:“關于乾隆皇帝與霧里青的這段故事,也被曾祖父收入《東麓札記》之中,可惜此書毀于二十年前的一場火災之中。”
潘立壽聽得津津有味心馳神往,他吧嗒著嘴,說:“凌云兄,什么時候你也讓我開開眼,見識一下這神奇的霧里青。”
陳青逸長嘆一聲:“恐怕你我都沒有這口福了。”
潘立壽問:“為什么?它價錢太貴,你買不起?”其實他知道陳青逸對極品好茶是從不吝嗇錢財的。
陳青逸再次慨嘆一聲,道:“此茶已銷聲匿跡久矣,即使你有金山一座也是枉然。”
潘立壽也跟著一迭聲地嘆息。
潘立壽并不是光到陳青逸這里來蹭茶喝,他有時也請陳青逸到他家喝茶。他知道陳青逸愛干凈,每回都是將茶壺用清水反復沖洗,茶碗則用火堿除油膩,沒有火堿就用草木灰。潘立壽知道他的茶葉沒有陳青逸的有講究有說頭,為了增加點樂趣,他在燒水的柴火上做文章。他讓陳青逸在堂屋八仙桌旁靜候,他去柴房燒水。他先用楊木,將水燒沸,泡茶,然后呈給陳青逸,笑著說:
“凌云兄,我不問你泡的這是什么茶,我知道,你一搭口,就能對答如流且分毫不差。今天我問你這是用什么木柴燒的水,你若能答個八九不離十,我就徹底服你了,往后我就叫你茶先生。”
陳青逸笑而答曰:“隨便你問。”然后,他微閉雙目,輕呷一口,答:“水透清苦,清苦中帶一點燥熱。——這是用春夏之交的楊木燒的。”
潘立壽暗暗稱奇。不過,又心生不服:你連什么時候的都能判斷出來,未免太夸張了吧。于是還用楊木再燒一次,不過,這回他用的是冬天的楊木。
陳青逸答:“水透寒氣,寒氣中帶一點張揚。——還是楊木,不過是冬天的楊木。”
潘立壽又用榆木。陳青逸答:“有一股慈祥之感,如親如故。是榆木。”
潘立壽在院子里轉悠,不知道往下再用什么樹木考陳青逸。他忽然想起一樣東西,他對陳青逸說:“凌云兄稍候,我去去就來。”說完,疾步出門,直奔村外,來到無主老墳旁,找到一塊腐朽的棺材板子,往腋下一夾,回了村。
潘立壽用棺材板子燒開了水,泡茶呈給陳青逸。
陳青逸雙手接過,輕呷一口。“噗——”陳青逸一口茶全吐在了地上。
潘立壽緊張地問:“什么木頭?”
陳青逸皺著眉,沉吟片刻,答:“一股糟朽,一股污濁,定是腐朽之木。”
潘立壽豎起大拇指:“凌云兄你太厲害了,連這種木頭都能品得出。”
陳青逸問:“到底是什么木頭?”
潘立壽笑著說:“你已經答上來了,腐爛的棺材板子呀。”
陳青逸刷地板起臉,正色道:“立壽弟,僅此一回,下回絕不可再這樣胡來。茶乃世上最最干凈之物,你怎么能用這么骯臟的東西來玷污它。”
潘立壽見陳青逸生了氣,趕緊道歉:“對不起,我再不敢了。”
歲月悠悠,茶韻悠悠。陳青逸與潘立壽隔三岔五聚一塊喝茶說茶,如果不是遇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自然災害,老哥倆的友誼會一直延續下去。
先是斷糧,見天吃菜吃樹葉,一個個面黃肌瘦。陳青逸仍堅持早晚兩壺茶。肚子里本來就缺油少食,一根根腸子餓得透明,而茶水是堿性之物,富腸子油腸子才能經得起茶水的沖洗,現在如何能受得了。往往是,茶一入肚,陳青逸就抱著肚子哼唧,蠟黃的臉上滲著汗珠。大伙說,他這是喝茶喝醉了。大家都勸他:“茶先生,別再喝了,等趕上好年景,肚子里有了油水再喝茶吧。”
情況越來越糟糕,青菜樹葉吃光了,樹皮扒光了,有人嘗試著吃滑石粉。但滑石粉沒營養,只能暫時填充一下肚子,等于是自欺欺人。浮腫成為大家的統一特征,一個個跟阿福似的,身上一摁一個坑,不敢走路,生怕跌一跤就永遠起不來了。
村里已經開始死人。
陳青逸當然不能再堅持他的早晚兩壺茶。潘立壽倒是還經常過來拜訪他。
這天,潘立壽再來看陳青逸,陳青逸已經下不來床了。潘立壽坐在床沿上,拉著陳青逸的手,眼里含著淚。
陳青逸說:“立壽賢弟,我怕是要走了,我們只有等來世再談茶論道了。”
潘立壽哽咽不能語。他默默退出來,搖搖晃晃回家,蹲在門檻上發愁:“怎么救凌云兄一命呢?”
潘立壽終于想出一計。他找出鼠夾,捉了一只蜈蚣作誘餌,支于洞口,幾天的等待后,終于捕到一只老鼠。
潘立壽將老鼠剝皮、開膛、擱鹽、烤熟,然后揣到懷里,直奔陳青逸家。
陳青逸已處于半昏迷狀態。潘立壽扶他坐起,將鼠肉送到他嘴邊。陳青逸本能地張開嘴,咬住了鼠肉……
吃下鼠肉,陳青逸的生命跡象開始好轉。不久,上邊的救濟糧撥下來,陳青逸及村里人總算逃過一劫。
后來,陳青逸刨根問底,潘立壽拿什么救了他。
問急了,潘立壽只得如實相告:“老鼠肉。”
這句話還沒落地,只見陳青逸身子一聳,接著一縮,然后嘴一張,一串食物噴射而出。陳青逸蹲下來,嘔吐不止,直吐了個洗肚清腸,最后把膽汁都吐出來了。潘立壽嚇壞了,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陳青逸站起來,兩眼冒火,他憤怒地指著潘立壽的鼻子:“潘立壽,你敢拿世界上最骯臟的東西來臟我的嘴,臟我的胃,臟我的腸。我陳青逸一世干凈,不近污濁之物,這下,全讓你給毀了。我,我沒你這樣的兄弟。”說完,陳青逸憤憤而去。
潘立壽被罵懵了,心里也挺生氣,心說,我當時要不拿老鼠肉救你,你早沒命了,命重要還是干凈重要。潘立壽望著陳青逸的背影,悄聲罵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過了一陣,潘立壽心里的結有些松懈,他想:人跟人不一樣,陳青逸把干凈看得比天高,我給他吃老鼠肉,反差太大,他一時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
潘立壽決定跟陳青逸重歸于好,他特意帶上一包龍井,登門道歉。
陳青逸冷著臉,說:“你拿回去吧,我的嘴已經臟了,我要自行禁茶三年,等三年后我的嘴干凈了才再飲茶。你以后也不要再來了,我看見你,就會想到老鼠。”
潘立壽這下是真生氣了,一跺腳,走了。
從此,兩人誰也不再理睬誰,即使在村街上相遇,也視同陌生人。
一晃幾十年過去,陳青逸和潘立壽都已是耄耋之人,但兩人仍互不來往。其實,當年的不快已隨歲月流走,沉淀下來的是陳年的友情,但人年齡越大面皮越薄,兩個人都想重歸于好,但就是拉不下臉來。
機會終于來了。
2006年夏天,潘立壽做大老板的孫子去南邊出差,特意給潘立壽買回一盒極品霧里青。
孫子說:“爺爺,這可是才恢復出產不久的歷史名茶,叫霧里青,當年可是貢品呢。”
潘立壽雖已九十高齡,但仍耳聰目明,他笑著對孫子說:“孩子,要說霧里青,對它最了解的是你青逸爺。”潘立壽將霧里青揣到懷里,拄著拐棍去了陳青逸家。
潘立壽一進門就嚷:“老哥哥,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霧里青,重現于世的霧里青啊!”
捧出滿天星,泡上霧里青,老哥倆端坐在八仙桌兩旁,重新開始了談茶論道的幸福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