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秘密
我從來沒有對誰講過此事,第一次去張家界時神秘的一次迷路。
提到張家界人們就會想到樹。森林。張家界不但是武陵源的三大主體景區之一,又是我國第一個國家森林公園。想一想,腦海立刻就會被綠色和濃蔭所覆蓋。真的去看了卻會有一種莫名的失望。樹極少,偶爾看見一點兒蒼翠,都是從巖縫里艱難地擠出來的,山都是極瘦極瘦的,像是擠干了所有的水份。就別想看見成片的森林了。森林這個詞,在這里只剩下了一點象征意義。
那個傍晚,我爬了黃石寨,由后山下來,自恃還有些力氣,又趁著余興拐向了金鞭溪。邊走邊低頭看溪,看見溪水漸漸紅了,像落進了太陽,紅得耀眼。這個時候人是很容易忘形的,也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多遠,隱約覺得有些什么東西正朝我張望,抬眼一看,全是樹。就仿佛突然長出來的,一根根渾身靜穆,長得偌大的一座座山峰沒一點兒響動。我正暗自驚訝,又忽地聽見一聲咳嗽。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坐在一塊石頭上,正瞅著我呢。瞬間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不是一個人,我遇仙了。這時老人說話了,聲音十分蒼老,卻是人發出的聲音。老人好意地提醒我,讓我不要再往林子里走了,說這些古樹都修煉成了老精怪,切不可以看久,看久了就會迷路。
他這樣一說,我反而徹底地清醒了,怎么可能呢?
我滿不在乎地朝林子深處走,似乎就是走給他看的。很快我就被那些樹迷住了。張家界有許多珍稀樹種,珙桐、銀杏,還有地球上瀕于滅絕的活化石香果樹,植物種類達三千種以上,是我國亞熱帶生態系統的坐標軸心。這都是我早就聽說了的,好不容易逮著了這么個機會,我怎么會輕易放過呢。可惜,我并不認得這些樹,只能觀賞它們的千姿百態。對我這樣一個好奇的游客,這已足夠了。夕陽愈來愈紅,似乎高度凝煉。不管大樹小樹,株株獨具風姿,有的盤根錯節,蒼勁高古;有的偏冠平頂,斜枝逸出;有的冠蓋倒掛,蒼翠欲滴。或立、或倒、或偃、或仰,皆千百年之物,象形指事,競秀爭奇。入境愈深,其樹愈奇。初看,既不平衡,又不對稱,每株樹似飄欲墜;細看,枝虬干直,根深葉茂,株株穩重如山。只要看上一眼,那樹便跳進你的腦海里,再也不肯出來。
漸漸地,樹葉不再泛紅,淡淡地像是褪色了。抬眼一望,才發現已是夜幕四垂。我也覺得看得差不多了,就慢慢地往回走。至于迷路,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路是青石板鋪成,而且僅此一條,不管它怎樣彎曲蜿蜒,順路而行,循路而返,總不會錯的。走了大半天,估計差不多要走出林子了,一看,我卻傻眼了,怎么好像又倒回來了?仔細地辨認,果然如此,剛才看過的那株倒掛松站在那里作證。我還是不急,只覺得好奇,又往前走,想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弄錯路的,誰知走了半天,又奇怪地回到了原地。經過幾個回合的折騰,只覺得骨頭累得快散架了,腳也打起了血泡。這時天已漆黑,林中陰森森的一片,不時傳來一種怪鳥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我這個無神論者駭住了:難道真有使人迷路的樹妖?
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我就在這林中度過了一夜,沒看見鬼也沒看見神,但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一夜平安無事,連夢也沒有做。醒了,天快亮了,抬眼看見樹梢上的月光,已經是緋紅色的,我才發現自己是靠在昨天傍晚那位老者坐過的石頭上睡著的。那是一塊墓碑。后來才知道,這墓里埋著一位老護林人。張家界還是一個普通的林場時,老護林人為了追趕盜伐樹木的山民,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也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時過境遷,這已是誰都無法解開的謎了。
在青巖山,我還聽到了另一個傳說,那些被砍伐了多年的樹木,在靜謐的月夜又會靜悄悄地長出來。說實話我不特別相信,也不特別懷疑,一片森林里有這樣一個傳說是幸運的,至少可以讓人們保持一種對大自然的神秘和敬畏,不然準沒好事兒。這些樹,最需要的或許不是人類的呵護,而是人類的尊重,在它們面前,人類應該多一些謙卑。現在,張家界的森林已日見稀疏了,我看見我醒來的那個早晨,樹很少,一棵一棵的隔得很開,顯得孤零零的,根本沒有成片的林子,但一棵棵都十分蒼翠,樹干渾圓,剛毅挺拔,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有人正在打量它,只管很古老地長著。此時,早晨的陽光已經開始從一片綠葉移到另一片綠葉,把所有的葉子都照亮了。滿地都是悄然移動的日影。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是從哪種樹里散發出來的,使我朦朧地感受到一種接近于神性的寧靜與縹緲。
我從來沒對誰講過此事,我知道沒人肯信。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也是大自然的秘密。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對于這樣的山
我記得那是我的生日,農歷五月初十。黎明時分。輕輕揚揚的霧,好像一縷縷細風般地吹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選在我生日這天登天子山。當然,這并不是我刻意的安排,只是,恰好趕上了,巧合了。但還是莫名的興奮,起了個大早。由武陵源索溪峪的山門一眼望過去,就那么悄無聲息的,無數山巒溫馴得像一只只小羊羔。風的行色如此匆匆,真讓人擔心一陣風吹過去這天地間什么都不剩下了。
對于這樣的山,你很難擺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態。你的心會不知不覺地變得出奇的柔順。慢慢地爬吧。離攀登的意思已經很遠了,手腳一律放得很輕,小心翼翼的。悠然得就像讀那些玲瓏剔透的山水小品。
但你很快就明白了,從那條杉林幽徑中一走出來你就明白了,你剛才爬的并不是山,山在你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時突然出現了,傲岸而又炫耀。你突然覺得,除了這座山,世界上不會再有別的東西了。你站在山腳下,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又渺小得像一只螞蟻。你覺得自己很可憐,在一種無形的威壓下想要趴下,想要溜掉。站都站不穩了,然而終于又站穩了。不可能就這樣認輸吧?試還是要試一下的。
這才悟到,一個人的征服與挑戰之感,不是因為自己的強大,而是由于自己的弱小。攀著一條幾乎是垂直的絕徑,兩邊是鷹隼也飛不上來的絕壁。絕望得沒有一朵云一株樹一棵小草,視線可以無遮無攔地望到沒有盡頭的深谷。整個軀體像沒有翅膀的蝙蝠,趴在冰冷如刀的巖體上,每往上挪一寸,都像嬰兒鉆出母腹時在血泊中的掙扎,窒息、悲壯。只有當你的軀體如此艱難地爬行、蠕動、扭曲時,才會想到自己為什么是龍的傳人……
于是,又有了點勇氣橫生的感覺。爬吧。龍其實也是爬行動物。人少的不是強加給它的一雙翅膀,少的是它能屈能伸的韌性和比生命更悠長的意志。人在站起來的那一天起這兩樣東西就少了,你得把它找回來,沒有這兩樣東西你是上不了這座山的。一步一步地,漸次向極限逼近,徐徐展開的山體宛如生命的揭示。除了山和你,沒有別的。沒有那些占了風水還自以為是的廟宇,也沒有故弄玄虛使人糊涂的道觀,更沒有皇上的賜匾或文人墨客的題壁。這些半神半人的佛道們,都住在很圓滑很隱蔽很美麗的峰巒上,聽著流泉飛瀑,賞著虬松瘦竹,捻著佛珠或煉著仙丹。他們的生命是珍貴的,珍貴得不想死,不想老,想謀到一張神仙的綠卡。因此,他們是不屑于到這又驚又險的山頂來的。只有把生命看得既珍貴又慷慨的人,才能讀到大山最精彩的情節。沒有鐘罄的聒噪,人會異常清醒。沒有香云燭霧的彌漫,一切都是本色。沒有古可吊,山本身就是古。
如此干凈純粹的一片空白就是山頂了。佇立于山頂,用無窮無盡的視線把遠山近巒連在一起,可以盡賞千峭獻秀、萬峰來朝的情態;仰望鷹隼搏擊于云空,那悲烈壯闊的陽剛之氣,感化滋養出人類執著向上的精神。而藍天也從前后左右涌下來,置身于這樣一個高貴透明的四維空間內,人體內晶瑩為天體的部分。缺憾的天得到了補償,平凡的人獲得了不平凡的力量。
這就很容易使人驕縱出與天同在的虛妄,甚至擺出俯視一切的征服者姿態。但只要看一眼這座依舊巍然聳立的大山,多少個世紀以來,經受著風的肆虐,抵御著云彩的誘惑,只用充滿力度的軀體承受著傾斜的天宇,沒有先聲奪人的喧囂,也沒有頂天立地的倨傲,只有永恒的沉默。下意識的,你浮躁的心就會收縮、冷卻,安靜地回到它自己的位置。
山是給靈魂相通的人來爬的。這是你在最后一刻才明白過來的。
以天空為背景
夜宿天子山。熟睡中,潮汐聲一層層地漫過夢境。醒了,發現枕著枕頭的那一片頭發不知什么時候打濕了。就覺得喉嚨發緊,一種奇怪的仿佛即將被淹沒的感覺。
一屋子的月光,異常神秘地漫溢著,已經漫過我躺著的竹榻了。輕盈而凄清。不禁有些惆悵,獨在異鄉的感覺便開始無聲地涌動了。披衣,起床,沿著很窄的青石板路散著步,透過蛋清一樣半透明的天宇,可以看到和幾十萬萬年前一樣坐在天空中央的月亮,倒不覺得古老而慈祥,倒像一只毛茸茸的剛孵出來的小鵝,怕冷似的縮成一團,使人生出久久的垂憐。夜鶯在我的頭上絲弦般地彈唱,龍蝦花閃著粉紅色的光澤,月色花香交織彌漫,使夜顯得更加岑寂感傷。聽見四周稀稀疏疏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很小,是那種介于雨和霧之間的水點兒,無聲無息地潤到頭發上、臉上、衣服上,不冷,暖暖的,或許是帶著天空的體溫吧。
我一個人默默地在山路上踱了很久,想著一些平時沒有時間想的事情,直到從山下帶來的無名煩惱終于薄冰一樣化開。一個人從那散發出種種污穢氣息的世界來到這片高空絕塵之地,或許是因為某種誘惑,或許是因為內心的孤寂,或許是求著做人的意味。背后的東西很多。潛臺詞很豐富。靈魂和自然是因痛苦而結合的。而我,不怕你笑話,竟然有了一種謝世歸山之意。當所有世俗性的成功都必須以犧牲道德、良心和人格為代價時,我在這里找到了一家很小的客棧。綠蔭之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矮墻,竹塊編門,茅草蓋頂,墻外是新編就的兩溜青籬,房內陳設著木桌竹榻,緊靠著幾扇竹篾編花的蝴蝶窗,全無山下賓館的豪華氣派,卻能讓人把世間的一切全然忘記。我想,要是能在此山上結一草廬,老樹支門,枯竹圈籬,山在云層,云在簾鉤,做個煙霞狀元,不也是人生的一種至高的境界嗎?
越想越著魔,全無睡意,我正體驗著古人“染一天風露香,看星河笑語喧嘩”的詞意,驀地感覺到了一點忽如其來的寒冷,冷不防打了個寒噤。一股山風撲面而來,吹得頭上的小樹枝嘎吱嘎吱作響,淡藍色的夜霧早已被云織得又黑又密,用手也撕不開,剛才還寧謐的樹木、花卉、溪流,都被它重新導演、造型、夸張、放大、扭曲,抽象為晦暗渾濁的一團,迷離了大地的界線,蒼茫了人的視線。月亮早已躲藏起來,連天空也朝一邊歪著了。我硬著頭皮,故作從容,剛才的那些閑情逸致、至高境界也隨那被風卷起的片片樹葉不知道吹到哪兒去了。遠處一陣響雷。
我急忙縮進小屋,正要關門,忽然看見有什么東西。一個孤單的身影出現在山頂上。一道閃電在他身上一劃而過,以天空為背景映出他的側面影像。我認出來了,是客棧里的男店主,背著一個裝滿食物和生活用品的背簍。他每次都是傍晚下山,翌日凌晨上山,走幾十里山路,把旅客必需的生活物品背上來。否則,旅客就將餓肚子。刮風下雨、落雪攪凌都是這樣,背簍已成為他背上的一部分。他氣喘吁吁地走過來了,我望著他腳下糊滿黃泥的草鞋,望著他肩頭深深的勒痕,既沒有了被清風暖香驕縱出了的虛妄,也沒有了被漠雨疾風鞭笞后的余悸,心里卻憑添了一樣牢固的東西。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長長的,充滿了說不盡的倦意與快樂。
重新躺下后,月亮又出來了,但不覺間已然失去了些什么,只守著自己的本份,亮得很安靜。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