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華人形象 文化身份 語境
摘 要:文化身份問題是當前全球化背景下文化和文學研究的熱門話題,本文以此作為切入點,對美國現代作家斯坦貝克的長篇小說《伊甸之東》中的華人老李這一形象進行分析,老李在中美兩國關系不斷變化的歷史背景下經歷了文化身份的確認、偽裝與重構的艱辛歷程,作家塑造的這個形象是對美國主流霸權話語中華人定型化形象的一次修正。
1952年,美國現代作家斯坦貝克的后期力作《伊甸之東》一經推出便名列暢銷書排行榜的首位,目前已被譯成多種文字而廣為流傳,1955年這部小說還被改編成同名電影,由著名導演伊萊亞·卡贊執導,成為美國電影的經典之作。這部史詩般的巨著以南北戰爭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美國為背景,記述了漢密爾頓和斯特拉克兩個移民家族追尋“美國夢”的歷程。在小說中,作家塑造了一位美國華裔老李的形象,國內評論界對這個形象的評論雖然不多,但觀點卻有分歧,分歧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老李這個形象的塑造是否真實可信;二是老李到底是一個正面形象還是一個負面形象?筆者認為,在美國這個多種族的移民國家里, 老李作為“土生華裔”(American Born Chinese)的代表,其文化身份變化的經歷更耐人尋味、發人深省,因此,筆者將就其文化身份的確認、偽裝和重構的過程及其背后特定的社會、文化、政治語境作一番探究。
何謂身份?“身份”(Identity{1})最早是一個心理學術語,后引入文化研究中,“其基本含義,是指個人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2}。本文所談的身份主要指的是文化身份,它包括民族、種族、族裔、語言文字、宗教信仰、價值觀、生活方式、行為方式等多方面的內容。《伊甸之東》中的老李是華工的后代,他出生在美國,在學校里接受了西方文化,同時又從父親和舊金山的唐人街那里受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因此,他是具有“混合文化身份”的人。英國文化研究學者斯圖亞特·霍爾在《文化身份和族裔散居》一文中從兩個不同的角度闡釋了“文化身份”:一方面,它代表一種“共有的文化”,“反映共同的歷史經驗和共有的文化符碼”{3},有一定的穩定性、相似性和連續性;另一方面,它又具有不穩定性、差異性和斷裂性,既是“存在”又是“變化”{4},在歷史和現實的語境中不斷變遷。老李生活的時代正值中華民族處于重大的歷史變革時期,美利堅民族不斷容納新的文化成分,中美關系幾經沉浮,因此老李也經歷了文化身份的確認、偽裝與重構的曲折復雜、充滿艱辛的過程。
一、文化身份的確認
“文化身份是有源頭、有歷史的”{5},“它總是由記憶、幻想、敘事和神話建構的”{6}。老李在小說中首次出現時已人到中年,他先前的經歷主要是通過回憶的形式向亞當和漢密爾頓講述的:老李的父母是廣東人,為了還債,與美國鐵路公司簽約,遠涉重洋,來到舊金山加入到修建美國中央太平洋鐵路的行列,他們從事著異常艱苦的勞動,忍受著非人的待遇,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就悲慘地死去了,老李成為在苦難中誕生的一位華裔美國人。老李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正趕上美國人對華人極度蔑視的時期。在19世紀70年代的經濟危機中,美國國內掀起了反華排華的浪潮,軟弱的清政府沒有能力保護在美國的華人,只能任其發展。1882年,美國國會在未與清政府協商的情況下通過了“排華法案”,后來又通過各項立法進一步鞏固和發展了這個法案。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將中國作為侵略擴張的主要目標,先是提出了“門戶開放政策”,后又成為八國聯軍中的一員,鎮壓中國反帝愛國的義和團運動。在美國的華人因此也成為被排斥、被歧視、被虐殺的對象,這一情形在老李生活的加利福尼亞州尤甚。“盡管法律明文規定公民享有平等的權益,但平等并未普遍延及到非裔美國人或其他種族或少數族裔成員身上,他們在文化上的差異遭到主流社會群的非難,并形成不同的社交規范來對付這些差別。”⑦為了生存,老李曾經試圖向美國主流文化靠攏,以改變自己的文化身份,他穿西裝、打領帶,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沒想到,卻遭到白人世界和華人世界的雙重排斥。在白人眼里,即使他的語言、服飾、舉止都很西化,他仍舊是個中國人,并且是打了折扣的中國人;在保守的華人眼里,他則是個“洋鬼子”、外國人。為此,老李感到困惑、迷惘,他以漢密爾頓作為參照,發現這位出生在愛爾蘭,青年時代才移民到美國的農民很快就能夠融入美國社會,而他“怎么也不能同美國人打成一片”{8}。看來,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之間的鴻溝要比美國和歐洲國家之間深得多,人們很容易通過膚色、語言、宗教信仰、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別把雙方區分開來。大多數人本著人文中心主義的立場,“認為自己的文化優越于其他的文化,為了抬高自己的文化而貶低其他的文化。所有與自己的規范、習俗、價值觀、習慣和行為模式相背離的東西都被認為是低劣的、值得懷疑的,甚至通常是變態的和不道德的”{9}。因此,老李承受了來自中美兩方面的文化沖突和社會隔離,從而迷失了自己的文化身份。
二、文化身份的偽裝
威廉·布洛姆指出:“身份確認對任何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內在的、無意識的行為要求。個人努力設法確認身份以獲得心理安全感,也努力設法維持、保護和鞏固身份以維護和加強這種心理安全感,后者對于個性穩定與心靈健康來說,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10}找不到身份歸屬的老李只好戴上面具,隱去真正的自我,扮演當時美國種族主義者和保守華人眼中的雙重“他者”形象:梳一根油光烏亮的長辮子,穿窄褲腿的棉布褲子、沒有后跟的黑便鞋和盤花紐扣的中國式罩衫,沉默寡言,只講洋涇浜英語,在白人家中甘當傭人。
漢密爾頓問老李為什么留辮子、講洋涇浜英語?老李說:“他們指望我講的、愿意聽的都是洋涇浜”,“很少有人像你一樣,能實事求是地觀察而沒有先入之見。你看到的是實際情況,而大多數人只看到他們指望看到的東西。”{11}“看到他們指望看到的東西”,其實就是對“他者”加以“身份改寫”和“文化塑型”,漢密爾頓的妻子莉莎起初不信任老李,但是后來發現老李很正派,就認定老李同她自己一樣,是長老派基督徒,允許他照看亞當的雙胞胎,她對丈夫說:“我對異教徒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可是一個長老派的基督徒——什么事一教他就會。”{12} 莉莎主觀地為老李“改寫”了宗教身份,變“異教徒”為“長老派基督徒”,從而縮小了他們之間的文化距離,也為自己接受老李找到了合理的依據,而當時的美國政府和那些種族主義者則不然,他們故意擴大中美之間的文化距離,有意貶低、歪曲、丑化華人形象,強調華人愚昧、陰險、骯臟,難以同化,為他們排擠、歧視和壓迫華人的法律、政策和行為提供借口。老李故意偽裝文化身份的經歷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美國華裔的生存困境。
老李偽裝文化身份為的是一方面可以在白人世界里謀求生存,避免不必要的侮辱;另一方面又可以在華人社會中求得自我族裔的認同,但是老李為自己構建的實際上是一種”他者”文化身份,也可以看作是虛假的文化身份,這種偽裝表面上看是一種生存策略,實際上卻使他越來越遠離美國的主流社會,不被人理解和接受,而其自身的人格也處于分裂狀態。
三、文化身份的重構
漢密爾頓的出現是老李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兩個來自不同民族的人通過相互交流而理解并欣賞對方,漢密爾頓稱贊老李為“會做飯的廚師,思想深刻的哲學家”{13},而老李也同樣尊敬漢密爾頓,將其視為自己的父親。斯坦貝克安排漢密爾頓和老李成為知己可謂用心良苦,一是因為在19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國,特別是西海岸,愛爾蘭工人因為競爭不過華工,遂漸成為排華的主要力量;二是因為斯坦貝克的外祖父母就是來自愛爾蘭的移民,斯坦貝克希望具有不同文化身份的人之間能夠和諧相處并建立深厚友誼。后來,在與漢密爾頓、亞當、喬、阿布拉等人的交流中,老李慢慢地建立了自信,主動選擇重構自己的文化身份。
老李文化身份的重構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首先表現為語言的變化。語言是文化身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因此,語言的變化直接影響著文化身份的變化。在偽裝文化身份的階段,老李見到白人時故意講洋涇浜英語,用這種方式與他們保持距離,但是后來,通過與越來越多的美國白人的友好交往,他選擇那些能夠理解他、善待他的人,對他們敞開心扉,用流利的英語與他們暢所欲言。從洋涇浜到正規英語的改變標志著老李由自卑轉向了自信,同時也標志著他在重構文化身份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其次是生活方式的改變。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滿清王朝被推翻,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成為亞洲的第一個共和國,美國社會開始對中國刮目相看,老李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由此增加。在中華會館的號召下,美國的華人組織宣布承認臨時民國政府,華人男子紛紛剪掉辮子,女子則放棄纏足的舊習,老李也在這個時候剪掉了辮子,后來他干脆就穿起了西裝。在他放棄娶妻和開書店的計劃后,就不再和亞當一家同住,而是另立門戶,為自己安排了一個獨立而舒適的居住空間。
再次是行為方式的變化。有論者認為斯坦貝克持有“東方主義偏見”,故意將老李塑造成順從的“模范華人”的定型形象。其實,老李的形象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不再刻意地掩飾自己真實的性格,以滿足別人的期望,而是主動地展示自己的能力、個性以及深刻的思想。由于妻子的背叛,亞當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一度一蹶不振,老李就成為這個家的頂梁柱,承擔了照料和教育兩個孩子的責任;亞當因為聽到愛子阿倫陣亡的消息患了中風,老李就鉆研有關中風的醫學知識,幫助亞當恢復健康,從而贏得了墨菲大夫的由衷欽佩。起初,老李給人們的印象是少言寡語、溫良恭順,在主人面前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后來,在對主人亞當有了信任以后,他敢于在亞當面前對各種事物發表不同的見解,有時甚至敢于頂撞亞當。亞當的兒子迦爾出于嫉妒加害弟弟,釀成惡果后又自暴自棄,老李毫不客氣地教訓了他,同時又鼓勵他重新振作起來。通過對《圣經》中亞伯和該隱的故事的闡釋,老李為亞當和迦爾,也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在善與惡的沖突中實現自由意志的道路。同時,他還富有創建性地重新定義了美國人,不是從種族、信仰、血統的角度,而是從民族性格的角度,他將自己也包括在美國人的范圍內:“也許我們都是那些煩躁好動、無法無天、愛抬杠吵架的人的后裔。如果我們的祖先不是那種性格,他們就在世界別處守著家園,在精力耗盡的土地上苦苦度日了……不論我們的祖先來自哪一個古老的國土,我們都秉承了那種遺產。各種膚色和血統的美國人,或多或少都具有相同的傾向。”{14}
由于文化身份是具有連續性的,因此在重構的過程中老李仍保持了一些民族文化特征,如吃中餐、喝五加皮,讀中國古詩,使用帶有中國特色的器物,用中國傳統方式祭奠漢密爾頓等等,而且,他還經常和舊金山唐人街的族人保持密切的聯系,享受那里的文化資源。因此,他并沒有完全被美國的主流文化同化,而是為自己構建了一種既非漢民族也非盎格魯—薩克遜的文化身份——“美國華裔文化身份”,從而體現出其文化身份的復雜性和建構性。
身份是一種“生產”,“它永不完結,永遠處于過程之中”{15}。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國華裔的文化身份也在不斷地發展和建構著。在當今時代,雖然美國的主流文化日趨多元和包容,但是文化身份的選擇仍舊是許許多多華裔不得不面臨的問題。老李這一形象的出現是對美國主流霸權話語中華人定型化形象的一次修正,在美國主流霸權話語中有兩類典型的華人定型形象,他們在大眾傳媒中廣為流傳,一類是狡猾陰險、殘忍邪惡的“黃禍”,如傅滿洲,一類是謙卑馴服、缺乏陽剛之氣的“模范華人”,如查理·陳,這兩個定型化形象無疑是帶有種族歧視性的,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美國大眾對華人的正確認識,挫傷了在美華人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而斯坦貝克筆下的老李在其重構文化身份的過程中則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勇于選擇文化身份的華人新形象,展示了關于華人的“另種”言說,令人耳目一新。如果再看看斯坦貝克創作老李這一形象的年代,中美關系極度緊張的20世紀50年代初,我們就更加佩服作家的勇氣了。
作者簡介:王世欣,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研究生。
① Identity是20世紀末西方文化研究領域中的關鍵詞之一,在漢語中被翻譯成“身份”“認同”“身份認同”等。在本文中,筆者采用“身份”這一譯法。
② 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465頁。
③④⑤⑥{15} 羅鋼、劉象愚主編:《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09頁,第211頁,第211頁,第212頁,第208頁。
⑦ [美]愛德華·斯圖爾特、密爾頓·貝內特:《美國文化模式》,衛景宜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頁。
⑧{11}{12}{13}{14} [美]約翰·斯坦貝克:《斯坦貝克文集·伊甸之東》,王永年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83頁,第182頁,第226頁,第341頁,第645頁-第646頁。
⑨ [德]馬勒茨克:《跨文化交流——不同文化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潘亞玲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頁。
⑩ 樂黛云、張輝主編:《文化傳遞與文學形象》,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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