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的一天,我從煙臺下了海輪,轉乘中巴車去往彼時尚未天天通航的小城威海。那一年我21歲,那是我第一次踏上山東的土地。
坐在擁擠的車上,瞪著眼睛頻頻四顧,我感覺自己像被拋進了一座陌生的孤島,心里有越來越深的忐忑不安,因為此起彼伏不斷響起的周圍人的講話聲,就如同彌漫在空氣中那些被他們噴吐出的煙霧一樣,濃重、辛辣、云遮霧罩,讓我這個自認為對山東話有些認識的人,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領會出它的意思,只覺得可憐巴巴地摸不著邊際。到威海后,我緊接著有了兩個來月等待分配工作的賦閑時光,每天騎單車在小城各處穿梭,1990年代初的威海,外地人還很少,走到哪兒,都會有令我頓生飄零之感的講話聲,而被這聲音包裹著的城市,秀麗、光鮮,加之有大海清爽、躁動的蔚藍做底色,讓我越打量,越覺得它不是我以往印象中的山東。
其實我很小就對山東、山東話有印象。小時候我們家在大興安嶺,父母的同事、朋友、周圍的鄰居,五湖四海哪兒的人都有,山東人是其中個性較鮮明的一群。印象中,他們一般都較高大,講話沖,性子倔、為人坦誠敦厚,在人群中有很好的口碑。我們家有戶姓王的鄰居便是山東人。他們家的二女兒是我的同學,我很羨慕她隔幾年就能隨父母回一次山東,喜歡聽她講關里老家的事兒??赡芤驗橹車际峭獾厝?,也可能因為我太虛榮,從小我講話就不太帶口音,而她雖然不會講山東話,卻能聽懂,當我們意識到自己平日脫口而出的如語文教材般蒼白枯燥的聲音竟可以夸張、匪夷所思地變異,學她家人講話,便每每讓我們興味盎然。我還記得她告訴我,山東人把小貓叫華華,把說話叫羅羅。她的父親人很勤快,但非常嚴厲,一張嘴就是罡好了、罡笨了什么的,同我們小孩子講話我還能猜個大概,要是同自己家人講,我就全然不懂了。那個粗聲大氣講方言的男人,出門喜歡認老鄉,在家地位絕對權威,不時用拳頭解決問題,打孩子,甚至老婆。年三十的晚上,我們全家歡呼雀躍地燃放煙花,卻見他們家那邊氣氛凝重,院子當中置了方小桌,摞些饅頭,她父親帶著頭兒,舉起云霧繚繞的三桿香,莊嚴肅穆地朝桌子磕頭叩拜,然后家里的男孩子也學他的樣子,老老實實地上前一一下跪磕頭。
除此之外常常要念叨山東的,還有我的母親。她也是山東人,祖籍山東掖縣,卻從未去過那兒。母親出生在哈爾濱,因父母早亡,十二歲去了內蒙,身上看不出任何山東人的痕跡,比如方言、生活習慣等等。但這并不妨礙她對山東的想象和捍衛。小時候,母親管教我們很嚴格,而她的管教,常常要假以山東之名:女孩子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許插嘴,需要講話時要怎樣,不要怎樣……她細致地調教著我們并告訴我們,姥爺去世前,他們曾和山東來的姑姑一起生活過,常聽姑姑念叨山東的規矩。可1999年,我要結婚了,嫁的便是山東人,母親千里迢迢地請假跑來看我,第一句話便是:山東人的規矩可大啊,我們不懂,得問清,千萬不能失了禮數。我問她,不是從小就教我們山東的種種規矩?她則一臉赧然,說,我姑姑在時我才多大,記得什么?我不過就是想,山東人是最講規矩的,凡事一定得像個樣子……
我在威海生活了10年,工作時間最長的單位是廣播電臺,學了播音我才知道,僅山東一個省的方言,竟然就要分屬冀魯、中原、膠遼三個官話區。若再細分,威海地區不同縣市的口音也是千差萬別。而小時我們那家鄰居,估計講的該是德州地區的方言。可當時我周圍同事當地人太少,就是當地人也都在用心矯正自己,以開口講話沒口音為榮。上直播節目,我常會聽到熱線電話里傳來當地方言,若講這話的是年輕人,那聲音就一定是怯生生的。我想,在那一刻,電話兩端的我們,一定都在認為,如此講話是難登大雅之堂的。
真正體會到威海方言的妙處,還是在我結婚后。我結婚后才知道,那么多次幫我下了決心買下商品的來自售貨員的評價:真好、真合適之類中的“真”字,其實僅僅是他們最常使用的一個副詞;體會到那讓年輕小伙子講起話來都活脫脫像個老人家的鏗鏘有力的腔調中,因不時會出現用來表達肯定的疑問句式,而傳遞到聽話者心頭的那份溫婉和周到。記憶最深的一次,是我和先生回威海鄉下,就站在婆婆家院子里聊天兒,婆婆過來招呼我們進屋,竟說,風涼了,來家吧,來家。我楞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原來,在山東人心中,家不是一個虛幻的概念,而是實實在在的屋子、房子。是的,這樣講話的他們,戀家、家人,故土難離。2001年,先生有機會去英國讀書,我羨慕他都來不及,可他卻那么艱難,折騰來,折騰去,還悄悄地在深夜里流淚。我于是懂得,他心中牢牢地存有一份對家庭的責任,作為一個男人,他惦記、不舍,包括自己已年邁的父母,包括我們溫暖的小家,也包括當時已懷孕的我。
在英國讀書時,我曾在課堂上向老師、同學介紹過山東。我說,那是中國一個歷史悠久的省份,影響中國文化最深的兩位思想家誕生在那里,被中國人稱為母親河的一條河流流經那兒并在那兒入?!?/p>
馬上就有人問,那兒是個很中國的區域?
我說,應該,可以說,很中國北方……
教室里頓時嘩聲一片,他們朝我縮脖、瞪眼、長長地嘆氣,說為什么一提到中國總要那么復雜?我后來沒把話題深入下去。因為知道無論對他們的理解,還是我的表達來說,都有些困難。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何止只讓外國人有這種感覺,對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記得從前我曾看過一份資料說:中國歷史上語言的統一,從書同文到字同音前后就相距了近兩千年。而口頭語言呢,就更復雜了,我自己有切身體會的山東一個省內的方言都要千腔百調兒,可山東還屬于方言相對簡單的北方地區啊。那原本就繁復、多元的各地生態,再加上越來越頻繁的人口流通、兼收并蓄,誰敢說都懂得?誰能三言兩語就把它概括清?
我有個外甥,他還小,表達能力還不夠好,在南京上幼兒園,他向聽不懂他講話的小朋友解釋,你聽不懂,那是因為我不是你們這兒的,我是山東人!姐姐回家學給我們聽,大家就笑他,說你可千萬別再這么糟蹋山東人了,你那是口齒不清,你在威海出生、長大不假,可姥姥帶大的你,你還會說一句山東話么?他聽了,還不服氣,朝我們梗著脖子,大著舌頭,慢吞吞地說:反正,反正我就是山東人哪。
我喜歡小外甥的態度,這讓我想到母親還有她的山東規矩。也由此想到,山東人的倔強無處不在,是倔到骨子里的。
可即便如此,我也依然覺得,對一個區域的歸屬感,要附著在具體的事物上才踏實,比如飲食、年節習俗以及蘊含著深厚文化心理的方言等等。所以我一直鼓勵我的女兒別忘記她的母語威海話,搬家來青島,我又鼓勵她向周圍的孩子學青島話。每當聽到女兒講方言,我都非常羨慕她,因為覺得那腔調兒里有表情,有溫度,有值得我們體會一輩子的山東味道。
而我自己呢,再過不了幾年,在山東生活的年頭就要和在故鄉相當,連我父母離休后到威海生活都9年了,周圍不少同事、朋友一直都以為我就是威海人,我也漸漸不再解釋。詩人里爾克說:“我們活著,就是用一生的時間來完成一個回憶?!比缃窕赝?,在山東的這些年給我留下了太多彌足珍貴的記憶,我已分不清現在的自己,哪些特征來自故鄉,哪些來自山東。飲食、習慣、市井人情,山東正一點點地把我同化,把它絲絲縷縷的特征印刻到我的身上、心上,不思量,自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