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過面,洗過手,我想從另一個方向進入。
你在等?或是在守侯?清瘦的身影,空蕩蕩的衣袖,像一株經年的老柳,在柳泉邊佇立。你這個小老頭,我見過你呢,精亮的眼神打開歲月的書簡,常讓我在夜里想念起荷花仙子的嬌羞,在夢里追尋聶小倩單薄而美麗的身影。是兒時,一卷破舊的《聊齋》,讓我童年的思緒穿越紅塵,穿透夜色,穿過一堵高墻,走過一彎曲徑,抵達一個個夢幻的世界。有迷離,有驚悚,有似信非信對這浩淼人世能否終以執拗的步履輕涉而過的憧憬,亦有若身為一株野草萌生在幽寂空谷也能遁化成仙的飄渺希翼。你這個小老頭,太狡黠,始終躲在暗處,躲在你的石隱園中淡然不語。聽一陣松濤,覓一曲蟲鳴,隨一縷清風飄來蕩去,讓神思幻游在幽魅之境。
我來了,踏著暮春的雨,仿佛看見你在蒲家莊某個街巷的拐角。無傘,只把深邃的眼神射入蒼穹。這個春天啊,等一場雨太難。淄河的水淺了,齊地的麥子打蔫了,正卷曲著葉子,百姓的心里呢,正被焦灼著,能攤熟一張春餅。你這個小老頭,是不是又在鋪陳一段章節,讓體態臃懶的海龍王抖擻精神,讓蝦兵蟹將鼓動仙樂,讓蚌仙水怪衣袂翩躚,嫁女,順便揮揚一場淋漓的雨,滋潤故國家園多苦多難的土地。
狐仙園,太妖嬈,墻角上的紫藤花正艷,一枝枝,一串串,綻放在滴答的雨聲里。“一生無緣附驥尾,三生有幸落孫山”是不是你的真實寫照,不得而知。單是那長長的碑廊相信鐫刻了多少人生唏噓。龍騰在天,多少人只能遙遙相望,正是那遙不可及的龍門,讓人一次次翻騰,卻又一次次跌落谷底,終再無力激起更多的漣漪。那么,你這個小老頭啊,太執拗,踉蹌著腳步,走在去往考場的路上,每次卻又怏怏而回。睿智的你,詼諧的你,通透的你,難道不知到那是一條多么擾亂身心的路,有綠的妖,有黑的魔,有執節揚鞭的小鬼當道。好了,疲憊的你不得不在蒼茫的夜色里點化一只狐,或通體如火,或雪白似玉,嬌媚的眼神,婀娜的體態,娉娉婷婷,走進一個落魄書生的家里。為之事炊,為之縫補,為之取暖,為之以幽蘭之息拂然入夢。那夢啊,太長,憔悴了容顏,沉湎了斗志,再無力走向輝煌與榮光;那夢啊,太久,不得不低垂高傲的頭顱,做一次沉迷的淪陷。自此,雙目失色,再不能為綺麗所動。詭異的你,是不是深澗幽谷的狐之王者,總是在夜色里出現,明道,暗道,引領著,卻終將誘人于虛無。
我未見過狐,卻在園里看見到處閃現狐的面孔。白的神色安詳的狐的雕像,天然的歲月鏤空的太湖石的狐的身影,恐怕還有一雙雙在暗中窺視的狐的媚眼,單等夜的帷幕降落,藏匿于塵世游走世人的心中。那么,小老頭,你還是坐在一方青巖上淡然而笑,這世界也便多了一種于迷離迷惘糾纏中的深深思考。——誰才是一尾善良而美麗的狐,不攪擾,不迷亂,安靜于自己的時光家園,任風吹,任草長,任朝來夕去,寒來暑往,而不失生命的本真。
“石隱園中石色斑,白云鎮日鎖花關。”30年,人生一晃間,你成了畢家人中的一分子。你的劉氏呢,也許那個在你11歲時便注定要清貧一生的女子,正沿著鄉間某處一彎阡陌荷鋤而歸。她深情,她美麗,雖沒有你筆下宦娘與小倩的飄忽之靈,卻以另一種姿態長駐在一個人心里。在石隱園,你看著畢家子弟“相何品兮堪用,齊躁動兮倉皇”的樣子,也便減卻了些別妻離子的辛酸與凄涼。很多時候,你的腳步在綽然堂與石隱園里來來回回,用并不能移步輝煌的所學教誨著一個個大戶人家的孩子。——學問,學有何用?問向誰問?那破敗的草堂為證,見證你在深夜的書簡上孜孜以求,筆墨酣暢地盡抒人世的滄桑與疑惑。寄情一朵花,開合間愛恨終有因果;寓意一棵柳,裊娜中盡顯人間春色之短長;點化一尾魚,輕輕一躍,便能縱入九霄,逍遙間,卻是黃梁一夢。志異,異志,你濃濃的筆墨是不是漫天飛翔的云朵,形與義,巧妙銜接,說盡真善與丑惡。
我自鄉間來,也曾耕耘你曾忙碌過的同一片土地。我的腳,走過崎嶇也走過坦途,于某個黃昏失意或踟躇,好象須將自己拋入一片喧囂與浮躁,才能圓卻一個瑰麗的夢。但不能,那么多世俗的蛛絲緊緊裹纏,終不能震翅于天。我來,淡然而來,只為遇見一個穿越時光清癯的身影,并踩著你的腳步,繼續孤寂在田園的一彎幽徑。
好吧,小老頭,別走太快,牽著你的青布衣衫,我愿成為你舊紙箋上暗夜徘徊的落魄書生。
花始終在開,白的花,紅的花,竟相妖嬈的草木之花,走過一春一夏,終將碾落成泥。人生不也是?開放時每一瓣都蠢蠢欲動,牽惹情思的蝶兒蜂兒嚶嚶嗡嗡,濃郁的熏醉揮之不去。莫如重回柳泉邊歇息一下罷。水還是往日的水,依舊澄澈;風還是昨日的風,拂動柳眉。你坐在柳蔭下的身影,單薄卻依舊質感,“來來往往的人,說一下你聽到的故事吧。”清茶一杯,永不沉淀的是泛于人世之海的警世恒言,那么多的愛恨糾纏,那么多的欲望與沉淪,那么多的憂傷與感慨,那么多的輝煌與落魄......都被你悉數收入囊中。抖一抖衣衫,灑落那么多栩栩如生的小人兒。
小老頭,我們應該是鄰居。我于魯,你于齊,都是生于斯長于斯的齊魯大地的子民,三生有幸來看你。
腳步,真實或虛幻的腳步踏進“地海天”,且不說被后人巧妙設計的聲光電、美侖美奐的龍王嫁女,游來游去的龍子龍孫爭相邀寵,一派太平盛景。跨過奈何橋,在判官的面前沉思良久。——地獄,誰有一支筆,能將惡人的魂靈緊鎖,剝皮,刮骨,剜心,油烹,再不復下世為人;誰又能將良善恒揚,尊之,敬之,化身成仙,駕一朵祥云普渡眾生。也許沒有,但是小老頭,明明是你,參透了人世因果,卻站成柳泉邊一株老柳,與天界遙遙相望。
——天就是天,在遠處,在近處。
雨依舊在下,遠處的山,近處的水,迷迷濛濛,在這個春深似海的季節,是不是天意注定要與你朦朧相望?
該走了,腳下濺起的水珠不挽留,也不相送。小老頭,你呢?是不是躲在一片霧靄之中竊笑,看不破的紅塵,終被你注以性靈的符號。
“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
小老頭——小,即非君,亦非臣,齊山齊水一子民,非大為小;老,身已老,名已老,顏若慈父一長者,非少即老;頭,文之首,人之首,嬉笑怒罵皆文章,豈不稱頭?小老頭,但愿不污你一世清名。
此為記。己丑暮春于淄川蒲翁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