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槐香

又到五月，正是槐花飄香的時節(jié)。

去單位上班，來回必經(jīng)的一個地方是王樓村。村子雖然不大，但卻被橫貫山東西部的濟微公路給分成了南北兩片，不知內(nèi)情的人還以為是兩個獨立的自然村呢。我往常打這個小村經(jīng)過，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因為一路上來來往往的重型車輛太多，經(jīng)常弄得塵土漫天飛，沒有誰愿意在這段路上悠哉悠哉地騎車。

可是就在五一節(jié)前的兩三天里，我下班再路過此村時，忽然不知從哪兒飄來一陣沁人心脾的芳香，直鉆入鼻孔。那醉人的香啊，甜而不蜜，香而不膩。第六感告訴我，這是久違了的記憶中的槐花香！我立時精神一振，可等反應(yīng)過來四下里搜尋時，電車早已駛過了這個并不起眼的小村子。

車子在勻速前進，可心卻沸騰起來了。

槐花、槐樹、槐林，是多么遙遠而又多么親切與溫馨的記憶啊！說來得有30多年了吧，那時還是穿著褲衩，光著腳丫滿大街亂跑的年齡。當(dāng)時村里還盡是些土坯房、磚瓦房，但滿院子全是樹：榆樹、泡桐、洋槐，也有棗樹和石榴樹，各個胡同里和大街上則栽滿了垂柳。還有村前那條不短的小河岸邊，村南村北的防洪大壩的兩坡上，都栽著橫成行，豎成排的各種樹木。而無論在什么地方，能隨處可見的就是洋槐和柳樹。每到麥子衍花的時節(jié)，也就是立夏之前的那幾日，我們的整個村子便彌漫在醉人的芳香里，這香氣，便是槐花香，還有桐花香。那時候，不光我們這個村子，由于附近幾個村莊都有親戚，記憶中他們家里也都栽有槐樹。雖然沒有親身測試，但我們幾個村子加在一起，“五月槐花十里香”還真不是虛說的。

北壩只有兩道，中間是寬闊的引河——因能引微山湖的湖水灌溉莊稼而得名；南壩則有三道：內(nèi)道是環(huán)村壩，外道是蓋村壩，中間這道則一條直線向西牽，直引到微湖岸邊。這些大壩都是1958年、1963年發(fā)大水后全由人工筑成的。好多老人都講，1958年那場水實在太大了，村里人都去“上鄉(xiāng)”（東部地勢較高的村莊）投親靠友，那無親可投的，多數(shù)都被公社（今稱鎮(zhèn)政府）安置在北山里。1963年那場洪水退后，當(dāng)時的滕縣人民政府就開始著手研討并組織全縣的力量修筑防洪大壩。工程于1964年春季開工，先挖河再筑壩。聽老輩人講，民工們都是以“連”“排”為單位，喊著號子，場面真正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紅旗招展”（比春晚中宋丹丹所描述的那場面壯觀多了，但絕不可同日而語！），愣是大干3年 ，到1966年麥口才竣工，直挖到東沙河。對門的叔祖母（她老人家是我兒時的故事大王，令我感傷的是她年前已經(jīng)離世），還有我的祖母（她是位農(nóng)諺高手，今年已85歲高齡），她們老姐倆以往就經(jīng)常說起當(dāng)年揚著鐵锨、洋鎬，抬著荊條籮筐擔(dān)土筑壩的往事。雖然說話的聲音已沒有多足的氣力，但言語之中仍然難以掩飾她們當(dāng)年的那種活力與自豪。據(jù)她們講，我們兒時經(jīng)常編柳帽、抽柳笛、擼槐花、打榆錢的那些樹就是筑完大壩后栽上的，不知有多少，都得十幾年的樹齡了。

到了槐花飄香的時節(jié)，我們幾個玩伴便操著捆有鐮刀的長竹竿，趕著羊群來到南壩上。真是香啊！尚不及站穩(wěn)腳根，早就將竹竿舉起送往看中的槐枝上，往下一拉，“嚓”的一聲，一枝半綠半白的槐枝就落在了腳下。伙伴們早搶上去，但卻小心翼翼地（因為這東西有硬硬的刺）用拇指和食指掐下一朵嫩嫩的、白白的槐花，先放在鼻子上嗅一氣，——頭也漸漸后仰，然后再慢慢呼出來，那樣子，絕不亞于酒鬼聞到了醇香的美酒，最后才一顆顆地摘下送進嘴里。那種香甜，真是妙不可言！有不過癮，不解饞的，干脆一把擼下來，全捧進嘴里，貪婪地大嚼起來。不夸張地說，今天的那些生猛海鮮，哪能吃出那種滋味來！再放眼望去，眼前就是一條青翠胡同，白的槐花，紅的梧桐花點綴其間，兩邊都望不到頭。羊群很聽話，都散在在壩坡上悠閑地吃草。我們把槐枝扔過去，羊群便立刻圍攏來貪婪地胡扯亂拽起來。

回到家，母親已將蒸好的摻了槐花的棒子面（就是玉米面）窩窩頭擺在了院中的石板桌上，正冒著騰騰的熱氣。那摻了白花的黃色十分誘人，趕緊摸一個，可由于太熱，又不得不從左手翻到右手，再從右手倒到左手。剛舉至嘴邊，頓時，一股別致的清香直鉆鼻孔，迫不及待地吃上一口，那種醉人的槐花面香便立時溶入了嘴里……

但是，這種美妙而又溫馨的畫面并沒有延續(xù)太久。幾年后，隨著人們經(jīng)營收入的增加和物質(zhì)生活水平的提高，村內(nèi)許多人家在翻蓋樓房時都把小院里的樹木給砍殺了。兒時常在那兒釣魚摸蝦，摘了荷葉當(dāng)帽戴的村前的那條并不算短的小河，也由于村民建房的需要而在持續(xù)地變短、變窄，現(xiàn)在已基本就是一個垃圾坑——一個“水波蕩漾”的垃圾坑！南北兩壩上的那些樹則在20世紀(jì)80年代的中后期被有經(jīng)濟頭腦的靈通人士給砍伐殆盡。今日，生長在兩壩上的基本是清一色的速生楊，并且也已經(jīng)是第三撥了。曾經(jīng)“綠樹濃蔭夏日長”的村莊和院落，現(xiàn)在已成了永久的記憶，再難找回當(dāng)年的那種感覺，以至于人們不得不在夏季到來之前要在配房和迎門墻之間扯上一張大黑網(wǎng)，來遮擋夏日灼熱的陽光。——何苦呢？至于槐花、桐花和榆錢，別說是吃啦，就是聞一聞，好像也變做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或許正是這樣的緣故，王樓小村旁那陣陣沁人心脾的槐花香，輕輕推開了我內(nèi)心深處那盈滿槐香的記憶之門，立時把思緒帶回到30多年以前。第二日的清晨開始，連續(xù)好幾日，我都要早起上半個多鐘頭，為的就是再經(jīng)過這個不起眼的小村時能夠作一短暫的停留，可以避開那一陣陣撲面而至的黑塵而盡興地呼吸，傾情地尋覓。讓我頗感吃驚的是，這一個不太顯眼的小村莊，路旁竟然還長有十幾棵又高又大，花繁葉茂的老槐樹和不少正綻放著美麗的粉紅色花朵的老泡桐！真是難得！

記憶中的畫面終于在我的眼前生動起來。我激動著、興奮著，以至于弄不清楚是應(yīng)該感謝兒時的生活使我存儲了這么多美好的記憶，還是應(yīng)該感謝眼前這個小村幫我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此刻，我唯一的奢望，就是時光能在這幾天定格，——我知道，這是一個相當(dāng)愚笨的想法。其實，即使真地定格了又能怎樣？難道時光會倒流不成嗎？只要有心，美，不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嗎？

啊！那記憶里的遙遠的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