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一些事

我的父親是20世紀60年代初期到的新疆伊犁，是個農墾人，當年的邊疆，荒涼少人，地域廣闊，且百業待興。許多熱血青年來到這里，投身到農墾的大軍中。那時的氣候相當惡劣，飛沙走石。從春吹到冬，夏天中午的太陽毒到沙地都燙腳，荒地里多遠都沒有棵樹遮蔭，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挑水；秋天極為短暫，不是下霜，就是下雹子，有時秋莊稼砸在地里；十月份就飄雪花，那“早穿棉襖，午穿紗，懷抱火爐吃西瓜”是邊疆氣候的真實寫照。冬季是最漫長的，經常北風嗚嗚叫，早晨起來大雪封門，出不去，只得用鐵鍬挖洞才能出來，等到來年的三月才有春的意思。生產工具也很簡單，鏵梨、鐵鍬、砍土曼和抬筐，全憑肩扛、手推，住的是地窩子，潮濕陰冷。就是這樣艱苦的環境，父母在那里堅守了幾十年無怨無悔。至今父母的家里仍很簡單：雙人木板床、幾口板箱、方桌和方凳，都是跟隨他們多年的，兒女們要給換了，他們不讓，跟這些物件有了感情，對物質生活沒有過多的要求。

父親在家里是絕對的權威，對家人始終是要求很嚴，要是鄰居或同事到家來玩，他都是熱情周到的相待，有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子，恨不得是別人家的孩子。父親的性格是典型的山東名吃——煎餅卷大蔥直來直去，對別人的困難都傾心相助。記得有一同事回南方探親，家庭也挺困難，回來沒路費了。給父親寫信，讓想法寄點路費去，父親也沒錢，又張羅著四處借錢，總算湊齊給他寄去了，同事回來后很感激父親的及時相助，后來兩家人當親戚來往。

聽父親特別講過，他們進狼窩子的事情。在一個山溝溝里，那雜草叢生的地方，一直被當地人稱為狼窩子的，沒有人敢進溝，當時團里想在那種果樹，經研究連隊帶槍開進狼窩子，走到溝口看溝內兩邊山坡上綠茵茵的，生長著灌木、野果樹等，溝里的地勢平緩，空氣濕潤，確實是個不錯的地方，能建個大的果園子。狼群像是知道人類不善意的進犯，頓時警惕起來，把嘴插在地上叫起來。戰士們趕緊開槍，在鋼槍的火力下，徒手的狼群棄了同伴的尸首，紛紛四逃。人們在溝里開始了燒荒，建圍墻，種果樹，但狼們不甘心自己的老窩被人類占據，時常侵擊干活的人，有幾個人遭到了狼的偷襲被咬傷。父親與另外兩個戰士，守在溝里，等狼出現。狡猾的狼終于悄無聲息的來了，那是頭碩大的成年狼，從崖頭上，敏捷地一躍跳下小河，淌過河面，“咚”槍聲響過，一條灰影竄過去，再沒有動靜，正納悶，打中了？不可能，明明看見是逃了。這時父親回頭一看，狼正伏著身子，要趴一個戰士的肩頭。狼是聰明的，用前爪搭在人的肩頭，人若要一回頭，正好露出脖子，咬住喉嚨，必死無疑?！芭尽庇执蛄艘粯專窃诘厣戏瓭L著，要跳起來逃走，后來又補了幾槍，它才不再翻滾，據遭到襲擊的幾個人講，都是被它傷到的，可能是狼的頭領。在人與動物的較量中，人當然占了上風。

初冬，夜晚很少有人出門，父親去給快下中班（晚上十二點）的人做飯，路過河壩，隱約地看見，冰面上有黑影，他向黑影喊：“喂，是老鄉嗎？”聽不到回聲，聽到馬嘶嘶地叫?？斓礁翱辞辶耍腥说暨M冰窟窿了，馬也掉進河里，這時父親也不敢前去，冰層薄有掉下去的危險，他解下上衣把袖子和腰帶接在一起，丟給他：“老鄉，抓住繩子，抓住了”，那人沒反應，大概凍僵了，馬兒咴咴地叫了幾聲，他才往外伸了伸手，抓住了繩子，一點點被拔出來，馬也一躍跳出冰窟窿。那人渾身發抖，已站立不住，也說不出話來，父親趕緊把結冰渣的沉大衣脫下來，搭在馬背上，又脫下自己的大衣裹住了他，父親扶著他到食堂的廚房，馬上點起了火，讓他暖和暖和，隨即沖了大碗姜水，又拿了兩個大饅頭，吃完了他才緩過神來，偎近火堆烤衣服、靴子，被救的是位維族兄弟。他激動地比劃著說著大概感激的話，父親聽不懂，但能猜出意思來。父親要留下他休息等天亮了再走，他執意不肯，出門時，手捂前胸向父親致謝，然后上馬而去。

那時候，他們都年輕，有活力，愛熱鬧，皆來自不同的省份，說起大蔥就聊到山東人，論品行對咱山東人都堅起大拇指，山東是孔孟之鄉，山東人熱情樸實，樂于助人，豁達的性格，都愿交個山東的朋友。父親跟田叔很要好：一是脾氣投緣，田叔的性格溫和，沉穩，比較儒雅，與父親形成性格上的互補。二是恰巧他們倆人名字是一樣的，只是姓不一樣，他一個人住宿舍，平時父親愛找他閑聊，下下象棋。星期天，父親就讓田叔過來，讓母親做倆個菜，他們喝點，也不讓田叔多喝，他的胃不好，嘮嘮家常話。一天下班后，父親看見田叔屋里的燈還亮著，以為他還沒睡，想過去跟他下幾盤。他敲門沒人應，喊也沒人答應，問鄰居，鄰居說在屋里，在窗戶聽聽有聲音，幾個人忙把門砸開，田叔犯了胃痛曲卷在床上，冷汗淌在蠟黃的臉上，病得很厲害，父親沒多想趕緊背起田叔往衛生隊跑。父親和田叔親如兄弟，相互之間的信任，到了沒有過多的話語。在邊疆的這些年里，每一個兵團戰士的身上，都有感人的故事。就像大草原上被疾風勁吹的草，經歷寒霜暴雨，烈日狂風，有著頑強的生命力。父親和戰友們結下了深厚的感情，以至于退休后，父母仍然守在工作了幾十年的地方，他們的青春和汗水拋灑在那片熱土上，那兒就是他們的根。后來老戰友再見面，重又提及年輕時的往事，都感慨地說：“嗨，那時的環境太艱苦，看看現在兒孫們享上咱們的福了，這叫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生活雖然艱苦但精神上是樂觀，他們還是非常的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