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濟南這座城市,乃至近20年中幾度咬牙放棄去別的更大的城市發展的機會,而留下來,慢慢地與之廝磨。其間,最不能割舍的原因,是它的干凈。
說到它的干凈,我想很多人也許會啞然失笑:要說別的,也便罷了,要說這一條理由,怕是說不太過去——這至少不是它的突出特點。可是,我要說的,是它內里的干凈。恰如一位中國舊時的閨秀,或是西方童話里的灰姑娘,雖布衣荊釵,甚或亂頭粗服,亦不掩顏色,正多是因了她心靈的寧靜和眼神的干凈。
至此,倒想起一曾路過的城市,恰似遍著秾麗五色織錦高開叉的鮮嶄嶄、鬧哄哄的姑娘(就是那種身份可疑、輕骨薄相、拼死從了良也只好去做了人家姨太太的),叫人看不見她的眼睛,只看得見她的身段,倒糟蹋了通身的好料子。
其實,濟南的派頭正在于它的干凈。
這個“干凈”到底是芯子里的:它毫不尖銳——那些尖銳的事物在它面前不起作用:比如暴力,比如時間。它銷蝕一切,甚至銷蝕了時間;它安祥乃至慈祥,照看著陽光下的一切;它柔軟,柔軟以至成水,具有改變所有的力量;它了無心機,沒有城府,還不重利輕義,甚至還搞得有點顛倒。嘿嘿,你說這樣一座城池,它的心能骯臟到哪兒去?所以,在濟南的公交車上,哪怕人都擠成相片了,也斷然沒有老人孕婦站著的道理。
解讀一個城市,我覺得最好是看它端莊華嚴表象背后的那些纖小寥落的細節,濟南又恰恰就是一座端莊華嚴、經得住推敲細節的城市。記得《紅樓夢》里的李紈評詩:“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林黛玉詩),若論含蓄渾厚,終論蘅稿……”如果把上海比作林黛玉,那么即便我不敢說濟南很像薛寶釵,也便有膽子講,我們濟南的細節還真真就是那“蘅稿”呢——橫著豎著端詳那些寶貝們:萬竹園、華陽宮、永濟橋、開元寺、府學文廟、老舍故居……野趣盎然,全藏在筆墨里,隨便掂掂,哪一處不師出有名?哪一處不“含蓄渾厚”?哪一處不溫潤干凈得可以掐出水兒?
泉是不用說的了,可忍不住地還要說——這個城市的靈魂嘛。早在春秋時期,濟南就是一個水源充沛的地方,只需挖到地下兩三米深,就會有甘甜的井水冒出來。據《春秋》中記載,公元前694年,魯桓公與齊襄公在“濼水”相會,而“濼”就是趵突泉的古稱,難怪趵突泉南側全市最主要的街道今天還叫做“濼源大街”。
如你所知,宋朝以后,無數泉眼忽然從一戶戶民宅的地磚下涌出,到了七八月份,就連老城區的石板路上,地下冒出的泉水都總是積著幾厘米深。在家里、巷子里隨便掀開一塊石板磚,那汩汩的泉水就往上冒,最妙的是無論哪里的泉,掬上一捧嘗嘗,全是清甜的,滿街的芙蓉樹,開滿了小紅花。那時的黑虎泉,從虎口中流出的泉水能噴出好幾米遠,聲音震耳欲聾。因此,可以完全負責任地說,濟南本是個飄在水上的城市(它泉池多得有個真實的事可以佐證:有一年想建地下鐵——你知道地下鐵,就是漫畫書、電影、戲劇、傳說里誕出許多浪漫戀情的那種東西,誰不盼著建成幾條?可論證來論證去,就是因為地下泉脈太多而未能實施——一開全都是水!怎么行車呀?聽上去簡直是個仿真笑話,這真叫人又歡喜又心酸呢。呵呵,不知道只有地下鐵沒有泉和只有泉沒有地下鐵的城市到底誰該嫉妒誰),即便有些土,蓋了屋,住了人,搬弄些機器在屋里轟隆作響,土下也仍全部都是寧靜、甘冽的水:老城內外泉水成溪,成河,成湖,“水生民,民生文,文生萬象,泉生濟南。”這個城市簡直就是泉噴或者干脆說變出來的,每個人都似乎隨時可枕泉而眠。而老濟南愛泉的一個體現就是:取水。
史載,濟南的泉水湯明,香郁,味鮮,完全可以直接飲用,都市人的小日子過得堪和桃花源人一拼,賽過神仙呢。很多老人每天一大早就帶了水桶、瓶子、罐子去泉池取水,成了每日的樂兒——這么說吧,單一條短短500來米的芙蓉街上,芙蓉泉、王府池子、騰蛟泉、知魚泉、劉氏泉……有名字的泉就有近20處,還有30幾處如星星般散落在附近街巷的無名泉,也有很多無名的可愛小泉就坐落在泉城人家的小院里,甚至就像小朋友藏貓貓一樣躲在某家的床下,連這樣費點子勞動的取水都不用了。如果你作為旅人,隨便去哪里求水,只要開口,取泉人一定給你的杯或壺滿滿地灌上。環城公園正毗鄰黑虎泉,多少路人或游客因口渴或慕泉名而想品嘗泉水,他們都一準兒眉開眼笑滿足你要求。
要想看盡濟南的干凈,你還得到那些“大隱隱于市”的老街老巷里去。濟南如同古代城市布局一樣,有著嚴肅整飭的規律、規格,你隨便走,橫豎總是不錯,如同一排排像樣的兵,軍紀嚴明,又仿如音樂音階,煞是好看好聽。芙蓉街、榜棚街、岱宗街、鐘樓寺街、厚載門街、曲水亭街、西更道街……聽聽這名兒,就知道這街巷有多老了。它們遠離了喧囂,悠長、寧靜而淡泊,并且長得絕不雷同,可以說是可吟可書,各有千秋。沿著西更道街古舊的青石板路往南走,好像走一個漂亮順滑的大轉彎,就到達了另一個時空:細腸子一樣的小巷里,邁進深鎖宮花似的老院子,一眼看到的是吱吱呀呀打開的、黑黢黢的門樓,和而今難得一見的青磚或深灰石頭砌就的影壁,甚或那影壁上還有清朝著名書畫家姚元之親寫的幾竿墨竹……可是它那么心如止水,那么低眉順眼,那么不當回事兒地躉在那里,沉默不語。就這樣,在河邊,在蒸騰著水氣的泉側,在那仍舊用鐵棒子木搓板洗衣的、歲焉不詳的白發老媼的心中,不知道埋著多少滄桑的陳年舊事。你問她,她卻不大吭聲。
就這樣,時光仿佛施施然往回踱去,老街巷,老河汊,老泉池,老奶奶,一律寧靜而潔凈。
再走近些,看看那些高低不同的、三進或四進的四合院,那些多少有些落寞的黑瓦白墻,那些門楣以及那些字跡模糊的、刻在木門扇上的紅對聯,它們仿佛黑暗中的微末星光,靜靜地呆著,與時光俱老。這里的理發店還叫理發店,澡堂子還叫澡堂子,這里的人們衣著清簡,依然如昨地用板車拉著冬儲白菜,依然用著公用廁所;他們在小攤上買著大餅油條,而不是到什么中國快餐店吃那些兩塊錢一根的油條,六塊錢一碗的餛飩。這里賣豆腐的還敲敲梆子,仍舊有人挑擔走街串巷叫賣新鮮的水果,也仍舊有風中搖晃的小燈,黑油油的擔子和熱氣騰騰的糕點在冬季的晚間暖老溫貧,還會有人在街角大大的、胖胖的泥爐子邊,袖了手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賣著升騰著白氣和奇香、軟熱得燙手的地瓜……早上,我到英雄山遛彎兒,見到一位晨練的老人對著松霧陣陣的山坯氣沉丹田地喊“哎嗨嗨——”,嘿,就這一嗓子,有氣勢,有陣仗,好像穿越了上千年的歷史隧道而來,讓人覺得他還能活200歲。
濟南是韜晦的,潛隱不彰,靈氣和敏感的氣質隱藏在底里,她從不烏泱泱、急火火,從不帶有侵略性,倒存著體貼的、不張牙舞爪的風骨,叫人覺得安穩。也不似“不系之舟”樣的城市,它釘子一般釘在地上,身子沉實,精神清潔……一派卷舒自由、行止在我、半毫不受他人攛掇的樣子。這份從容使得濟南顯得格外有肚量:自顧自地放著些外省以為是胎記、雀斑、麻子什么的東西,從不白粉遮過,既偃旗息鼓,又并不伏低做小,也算有些佛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