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父親一個人留在這里已經整整10年了。今年,我的父親應該68歲了!68歲的父親是什么模樣了呢?
中午的場院出奇地寂靜,連知了的叫聲也沒有。穿過場院里層生的雜草和林立的麥秸垛,我察看一番,停在一丘更加茂盛的草前。父親埋在大爺爺下方。叔叔說,大爺爺沒有兒子,讓父親伺候他吧。我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時間,14時5分。10年前的14時許,我的父親離開了人世。10年后的14時許,我來看父親了。青草年年茂盛,可我的父親在哪里?
我蹲下來,把一大沓黃的、銀的燒紙散開在父親的墳前,找來一根木棍,畫一個大大的圈。父親從1959年離開山東直到1993年才回家,先是在安徽當兵,工作,1984年調到江蘇。每次來看父親,母親總要剪一大包燒紙。父親像他那個年代的大多數山東人男人一樣在外奔波掙錢,但一生貧困,節儉。母親不希望父親在另一個世界再貧困了。
我解開身旁的另外一個包,倒出一堆花花綠綠的糖,剝開幾顆,“爹,10年了,俺來給你送錢送糖來了!”小時候,父親每年春節回家時,和大多數從外地回來的人一樣,總要帶一些當地特產,比如栗子,大米等。可我最喜歡的還是父親帶來的穿得花花綠綠、長得白生生的糖。它們不像我常見的光溜溜的螺絲糖,不僅甜,而且香。因為有了糖紙,我們可以咬下一小塊,剩下的仍然包進糖紙里,一塊糖可以吃幾次,甚至幾天。兒時的我對父親遠沒有對他帶來的糖記憶多。后來,家里的經濟條件好了,父親再回來時仍然從千里遠的地方背一包在當地也能買到的糖來。父親說,習慣了,改不了了。不過,買啥好呢?看你們吃著那么開心,我就覺得很幸福。父親的糖一直背到退休。小時候為了糖我總在門口等候父親多時,現在,父親是否也為了糖在地下等候我多日?
我雙膝跪地,深深地給父親磕下三個頭,然后掏出火機,點燃那堆燒紙和糖。我的目光一直跟隨煙霧走到天空的深處。那飄忽的精靈可飛向我的父親?麥秸垛無語,青草無言。10年前剛剛麥收后,我帶1歲的女兒回家。嘴里含著糖的父親一見女兒,剝開一塊糖塞進她嘴里。那時,父親的嗓子已經不能發聲,改用了自創的手語。父親大量喝水,不喝水時就含著糖。父親說,嗓子潤了,很快就能發出聲來。母親也忙著到處找偏方治父親的沙啞。可我們哪里知道,父親是得了重病。父親只是瘦了,哪有一點重病人的跡象啊?我們都盼著父親能快點發出聲來,直到現在,我們也沒再聽到父親的聲音。父親讓我下次回家時買點好糖,可我的糖還沒買,父親就永遠離開了。今天,我給父親帶糖來了,父親,你記得吃啊!
父親退休后,不適應閑散的生活方式,不習慣吃老家的面粉,不會干瑣碎的農活,常常悶坐抽煙或者發火。每聽到火車鳴叫時,都會心慌好久。父親說,“以前坐火車都要到兗州,現在鐵路修到家門口了,咋就撈不上坐了?”父親小孩子似的,適應、學習著農村生活。后來,父親不僅學會了耕犁鋤靶,而且飼養過幾個干凈俊俏的牛犢。就在眼前的這個場院里,父親多次牽著他養的牛運莊稼。父親腸胃不好,加上一直在外奔波,經常吃藥。聽人說,身體弱的人像小草,有韌性,不會得大病。可我的父親58歲那年還是得了不治之癥。父親臨去的前幾天,曾經給我說,他這輩子很快樂,也很知足。10年來,我在腦海里搜索過無數遍,找不出多少父親的笑臉。
我們沒料到父親那么快就離我們而去。得知父親得了癌癥,大舅說采取對癥治療法吧,做手術我們做不起,受了罪也沒效。可父親在醫院輸液4天就自己騎車去車站回家了。得知父親得了癌癥,我和妹妹商量,8月份給父親過個生日吧,今年不過下年不知道能不能過上。可從查出病后僅僅15天,父親就離開了我們。10年前的6月13,天熱得厲害。我清楚地記得在外地的我去戶外接水時,嚇了一跳,以為水管里流出來的是開水。后來我想,那一定是父親托付給我的信息,臨死前,他沒看見他的二女兒。今年的6月13,云彩遮住了太陽,莫不是父親給女兒的遮陽傘?
父親去世后,母親跟姐姐去了江蘇,我也離了婚。歡樂和父親僅出現于夢中。每逢感冒干渴把我從沉睡中弄醒時,我都艱難地爬起來,放下空了的暖瓶,飲下幾口冰涼水。冰涼在身上洇開時,父親常常會閃現在我腦海里。父女連心,我遲到地體會到父親當年阻止我結婚時的酸痛。父親,我錯了!父親在時,我一直生活得懵懵懂懂不問世事;父親去后,繁多的事一件接一件地往我肩上壓來。姐姐離家遠,妹妹年紀小,我硬著頭皮去面對。姐姐說,“沒咱爹了,該咱遭難哩。”10年的時間,我的身軀雖然依舊纖弱但堅韌起來。我記得每年春節買上一大包糖,花花綠綠的,剝開一塊,塞進女兒嘴里。
麥秸垛為碑,雜草為文,糖果為供,祭奠黃土下的我永遠年輕的父親!火星漸無煙霧漸稀漸矮,我用小木棍弄起一層土,怕不懂事的孩子會來爭吃灰燼里的、我父親的粒粒幸福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