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虹影小說中的人性關懷

內容摘要：人性是文學的靈魂，虹影的小說自始至終關注著普通人尤其是底層平民的生存狀態，關注人類對于精神家園心靈歸宿的追尋，并且表達了對于人類生存環境惡化的憂慮。對于人性的關懷體現了作家可貴的人文精神。

關鍵詞：底層平民生存狀態生存環境精神家園

人性是文學的靈魂，作為人類自我觀望的一種方式，文學關注的重點離不開人類的生存狀態和命運，在種種的命運沖突中，去探求生命超越的途徑。旅英作家虹影的寫作除了“把那些最極端的女性經驗推到人們的面前”，[1]她同樣關注著普通人，關注著人類艱難的生存環境和生存狀態，這無疑是出于一種可貴的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人精神家園的支撐，是使人何以成為人，要成為什么樣的人，確立哪種生存方式更符合人的需求的那種理想、關系和準則；人文精神就是對民族和人的關懷，對人的生存意義、價值的追求與確認。正因為此，虹影“在敘述一個個人物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對人的命運的關切，遠遠超過了以往對藝術形式的關注?！盵2]她的作品也因此超越了同期一些女作家以軀體寫作追求純粹的女性話語的模式，力爭在更廣闊的人性地帶探究人的生存境況與心靈的安寧之道，并試圖以悲憫的情懷和廣闊的視野看世界并用小說的形式呈現自己對于現世生存的獨特思考與探詢。

一、對底層平民生存境況的關注

如果說涉足性愛領域需要一種人格的力量和道德的勇氣的話，那么描寫人性的另一個側面：苦難和死亡，則更需要心靈的自審和拷問，需要心靈世界的沖突、搏斗與對抗，它的確是一種艱難的心靈體驗與探索。虹影的《饑餓的女兒》和《孔雀的叫喊》是兩部與她生活密切相關的小說，是作家漂洋過海之后對無法忘懷的故土家園的深情回望。在這兩部小說中，具有“正義感”的虹影以清醒而冷峻的現實主義姿態書寫了她念念不忘的故里鄉親。虹影借著文字宣泄了自己曾經的困境和一大群世世輩輩生活在長江沿岸的靈魂的困境。這些困境平常沒有人去關注，在長年的歲月中人們也已逐漸麻木。但是當虹影突然把它們提出來的時候，人們才恍然大悟。

（一）家園回望——《饑餓的女兒》

虹影出生于重慶長江南岸一個貧民窟，她親眼目睹了周圍人們——城市貧民的苦難生活。她著力描寫了那些生活在嘉陵江邊的，她的父老鄉親們。她從她所熟悉的，貫穿他們的悲苦生活中走過。貧民窟的人無法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他們的痛苦，他們的絕望，他們的命運都是無言的。虹影來自于他們，更立意要成為他們的代言人，“更多地去關注生活，去關注那些發不出聲音的老百姓”。[3]

1959-1961年是個什么時代？對于在一片餓殍中爬出來的人們而言，那是一道生死關口。那個時代最大的真實就是對饑餓的生理和心理感受。虹影的筆在《饑餓的女兒》中深入到那些極為具體的饑餓的人中以及他們的內心世界，并以自傳的形式還原了人們對于苦難的絕望和對近乎崩潰的絕望的承擔?！娥囸I的女兒》的體驗，正是一代人的共同體驗，“把私人的與公眾的結合起來，又把公眾的與精神的結合起來”，[4]使《饑餓的女兒》成為一個時代的寫真。

非婚生、貧困、無望的愛情，這本是19世紀小說名著的經典成分，但卻是自傳主人公“六六”無可回避的現實。她的生活環境“江之南岸”是“這個大城市堆各種雜爛物的后院，沒法理清的貧民區，江霧的簾子遮蓋著不便見人的暗角，這個城市腐爛的盲腸”；她的居住環境是“一間正房，只有十平方…… 一間閣樓不到十平方，最低處只有半人高……這兩個房間擠下我的父母，三個姐姐，二個哥哥和我”；她經常“在夢里總餓得找不到飯碗，卻聞到飯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道地哭，恨不得跟每個手里有碗的人下跪”。醒來一回想，“我便詛咒自己，把自己看成一文不值的人，我瞧不起自己，恨自己有那么強烈的身體需求”。她感覺自己“可能是他們的一個大失望，一個本不該來到這世上的無法處理的事件”。絕望的她在黑夜中叩問：“究竟為什么我會出生到這個一點沒有快樂的世界上，有什么必要來經受人世這么多的輕慢、凌辱與苦惱？”

在那個人人都被饑餓扼住咽喉的年代，有誰會把一個少女精神上的羞憤與悲哀當回事呢？基于人道的憐憫與基于人格的尊嚴，生活的要求都是長夜夢囈。滴水映海，這正是那個時代，那個世態的真相：一代人在整體的羞辱與卑微中堅韌地活了下來。堅韌是他們唯一的依憑，正如英國書評家卡門·卡莉爾所言：對那些在現代中國的動蕩中幸存下來的一代，虹影寫出了有力的證詞：他們之所以幸存，只靠著堅韌。而虹影更進一步指出，實際上貧窮并不是唯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那樣一種生活中，失去了希望。他們失去了未來，可能就根本不知道有所謂“未來”，不知道“換一種活法”這個詞，那種“任人宰割”的心態，對黑暗的默認超過了任何一個地方的人們。

這部小說中，最令人觸目的正是這種內心的絕望——“六六”的絕望和其他人的絕望。虹影正是通過挖掘這種絕望，找到了自己原來深藏的“我”，這個“我”不管在任何地方都還是從過去走出來的那個“我”。這是一個“自我認同”的問題。虹影在這種自我認同的同時，也認出和宣布了她周圍人們的身份，他們歪歪曲曲的生活。虹影的正義感首先就表現在這種對自身的忠直和對她所看到的生活的忠直。“義無反顧地、完完全全地承擔自己，承擔自己的過去也是承擔自己的當下，這體現了有關文學和有關人生的雙重道義感和勇氣?！盵5]

（二）前世今生——《孔雀的叫喊》

在《饑餓的女兒》中，虹影細致真實地還原出了自己的出生地——重慶長江南岸人們“不公正”的生活狀態，表現了一個痛定思痛的“女兒”，對于這座母親城市曾經的苦難傷痛急切而又真摯的訴說。帶著這種切身的感情，虹影要給予這片故土“特別的關注”。于是，她要“到三峽走親戚”，因為“我是三峽的女兒，那兒有我的許多親戚，我與三峽有切身感情的聯系。我希望我的母親河——長江——兩岸的人民永遠幸福。因此，我不得不關注三峽?！盵6]

這樣，就誕生了以三峽大壩水庫的修建為故事背景的小說《孔雀的叫喊》。

1994年12月14日，當今世界第一大的水電工程——三峽大壩工程正式動工。用發展主義的眼光來看，三峽大壩的修建有著“無可替代”的優越性，具體表現在四個方面：發電效益，防洪效益，航運效益以及造福居民。虹影關心的是最后一點：因為三峽工程的上馬而遷移或留在當地的人民是否真的有福了呢？《孔雀的叫喊》寫的是小百姓的態度，虹影說：“我的主人公是峽區的小民，我關心的是生于斯死于斯的斗升小民?！盵7]

小說中這樣描寫壩區良縣的景觀：“與三峽一帶所有的市鎮一樣，截然分成兩層。山上、墻上到處都畫著海拔175米水位線。這標簽之上，是油彩瓷磚，粉藍淡紅的玻璃幕墻，明晃晃的新樓新城；標簽之下，漫長一片灰黑，則是亂堆雜砌的陳舊不堪的老城。這個模樣古怪的雙層城市，像一個奇怪的蛋糕，糕早就發霉了，上面卻厚厚地新加了各種顏色的奶油?！鄙钊脒@個“蛋糕”的糕體——老城之中，便會發現境況更為不堪，“到處亂倒垃圾，馬路邊、灘岸上，甚至一些低矮的房屋頂上全是垃圾，臭味在太陽下蒸騰。整個城市的垃圾似乎多少年一直無人搬運，堆在這兒發酵，或許是在等江水漫上來時進入水庫？”長江南岸重慶的貧民窟似乎又在這里重現?！按蠖际瞧椒?，除了一些加蓋的二層的磚木房，沒有什么高層建筑。爛朽朽的房屋，有的板墻都漏著縫隙?！本瓦B這里的老鼠也鬧得厲害，“老鼠精著呢，搶先搬家，不肯死，成群結隊從舊城往山上新區跑，新區用藥擋住它們不讓進，每天夜里，加一條毒藥封鎖線，沖不上去的老鼠成片倒在街上?！焙茈y想象這里人們的生活狀態。

與之相對照的是，“到了大壩工程區，公路兩旁竟然是櫻花滿枝，一片燦爛，連地上也一路繽紛，落下厚厚一層花瓣?！背诉@“花園工地”，“汽車在江北就看到遠遠聳立的總部大樓和二十五層的賓館?！绷€在良縣了解到，遷移辦的干部挪用遷移費，在遭到本地居民抗議后，為了推卸責任，他們故意將柳璀引到鬧事現場，有意把“公事私人化”。李路生帶外商融資團到良縣，并在豪華賓館大宴賓客，其政治才能大受贊賞。柳璀耳聞目睹的現實是：低層的悲苦，上層的權謀，官場的腐敗，各路官商在各自權錢利益的驅使下，都覬覦著三峽工程這塊“唐僧肉”，不擇手段地巧取豪奪。那么民眾的態度呢？他們對三峽工程上馬下馬并不關心，他們關心的是眼前的利益?！霸跉v史大變動的時刻，逢上刀兵烽火改朝換代，或是三峽大壩這種改天換地，人民幾乎完全沒有聲音，他們想的是躲過災禍，抓住眼前的溫飽，分到遷移費?！盵8]

這樣鮮明的對比使得柳璀對三峽改造工程所依據的發展主義話語產生了質疑。這種發展主義話語在老百姓年復一年的艱難生存面前顯得那樣的空洞無力，這種發展是否真的被大多數人所分享？是否真如小說中陳阿姨所說的那樣，“我們一輩子在良縣，死了也留在這里。哪怕是蓄水這樣的大事，幾十萬年也輪不上一次的大變化，老百姓最多也只不過是朝后搬幾步而已?！?/p>

北大曹文軒教授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認為情感是文學的生命，悲憫情懷，是文學存在的理由?！盵9]對于故土的這份摯愛，使得作家在寫作時能夠以女性特有的細致的筆觸關懷民生，關懷普通民眾在歷史大變動時刻的命運。誠如止庵所言：“她的立足點又總是在普通人那兒，在小人物那兒，她的憂國憂民由此深深扎下根來，而不流于虛無縹緲。她總能體會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他們愿望如何，這種愿望又是怎樣難以實現。也許因為她永遠是他們當中的一員。”[10]而這種人道主義的感同身受，這種社會的關懷情懷是非常可貴的，也使得虹影的創作嘗試更有意義和價值。

二、對人類生存環境的憂慮

1972年6月，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發表了《人類環境宣言》，宣言宣告：“保護和改善人類環境已經成為人類一個迫切的任務?！币簿褪钦f，在社會和經濟發展的過程中，人們應該具有一種明確的“生態意識”。按照美國生態哲學家萊奧波爾德等人的具體界定，“生態意識”就是：1)把大地上的山川河流、蟲魚鳥獸和花草樹木視為一個有機體，人只是其中的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2)在這個大地有機體中，每個生物占據著各自的生態地位，各有其自身的內在價值；3)除了滿足機體的需要外，人類沒有權力縮減生命形式的豐富多樣性。但事實上是，長久以來人類一直相信自己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相信康德所提出的“人是目的，而不僅僅是手段”，“人是自然的立法者”。人類總是醉心于凌駕自然之上，做自然的主人。近代科學技術的更新換代，更使人類一步步地征服了陸地、海洋和天空。這些“征服自然”的活動正在毀滅人類和一切生命形式的生態根基，阻斷大地生命進化的自然聯系和我們子孫后代所必需的物質、能量和信息，破壞地球經億萬年生物進化積累并保存下來的生態固有價值。幸運的是，一部分具有“生態意識”的人已經看到，在創造文化、發展文明的過程中，把人與自然對立起來的觀點是十分錯誤的，應當矯正人類對自然界所采取的急功近利的實用主義態度，克服完全把自然作為索取的對象這種片面的關系屬性，在熱愛自然、擁有自然的前提下去改善人與自然的關系屬性，以建立人的生存必須依賴的文化生態環境和文化生態空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孔雀的叫喊》中傳達的對于人類生存環境的憂慮，使它更像是一部關注生態關懷的寓言。

柳璀和丈夫李路生的身份首先就值得人們注意——他們一個是科學院遺傳學所的專家，國內基因工程關鍵項目的主持人，一個是三峽工程平湖開發公司的總經理，用柳璀母親的話來說就是他們都是“改造世界”的人。小說開頭柳璀在北京收到丈夫托人帶來的禮物，我們無法忽視當時的天氣情況：漫天是狂舞的沙塵。柳璀剛開始并沒有在意，同事提起時也沒有放在心上，可當她走進風沙里之后卻再也不能無動于衷：“她已經習慣了沙塵暴，但站在研究所門口的石階上，街上的場面還是讓她吃了一驚。整個城市涂上了一層土黃色，空氣中有一股土腥味。能見度只有百來米左右，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一個個消失在灰霧中。連樹都被壓低，長枝條隨風抽打著路沿。所有的車都只得打開霧燈，緩慢行駛。行人偶然冒出，有如鬼魂，一個個蓬頭垢面，側身走在漫天風沙中。下落的夕陽有點像晨月，卻是一塊蔫蔫的暗黃。”當出租車在路上行駛著時，她已經忍不住在心里計算了：“如果每平方米有一公斤南移沙子，那么全國運輸能力全部拿出來，都不夠把這些拋擲過來的的垃圾搬回去?！弊鳛橥渡碛凇案脑焓澜纭钡乃膊坏貌桓袊@“龐大的人工，在大自然面前只是愚蠢的小擺設”。

作為被譽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工程，三峽在發展主義的旗幟下被勾勒成一幅雄偉壯觀的藍圖?！叭龒{將成為中國現代化的前鋒，經濟起飛，從海洋向內陸延伸的戰略突破點，整個中國西部繁榮的跳板”，“三峽提供的能源和航運，使環太平洋區向中國內地延展了兩千公里，中國腹地將出現一個與太平洋連接的內海”。但是這樣“宏偉”的敘述實際上遮蔽了許多存在的問題：175米的大壩將帶來移民100萬，高峽將大半落入水中，舉世聞名的風景區，無數的文化遺產將不復存在。對于世代居住在三峽附近的居民來說，三峽工程同時也是一個對他們的生存方式、生存環境“去差異化”的過程，是對大自然的一次殘暴的入侵，對燦爛的楚文化基地的一次毀滅性的破壞。

對于三峽工程，柳璀起初也認為反對者的意見太幼稚了，因為“人一直改變自然，過去一直在改，今后還會改”。但當她真正來到三峽，站在她出生的良縣的土地上時，水庫該不該建的問題卻困擾住她。直到最后月明這樣告訴她，“有許多事，事先猜估利弊，與事后才能看到的利弊，幾百年后看到的，一二千年后看到的，恐怕都不會一樣?！绷恢肋@個現在能派上實際用場的的水庫，今后會不會也像剛出土的兩千年前的孔雀燈架一樣只能做個擺設而已。這里虹影已經看到，“其實人們在面對自然、改造世界的時候，更多地是在面對自身生活秩序的重新整合，這一切行為對價值的再造、對人類心靈的影響以及它的功過是非，都需要一個長期過程，才能真見分曉”， “善良的動機有時候也難免帶來惡的結果，生活中常見這樣的‘陰暗面’?！盵11]

小說中，虹影借用“度柳翠”的故事，用世代命運報應來拉開距離。既然人類暫時不會絕滅，那么人類一直都處在不斷轉世、重生的過程中，這一代人的所作所為，下一代人要承受后果，輪回轉世，既是對自己的下一世負責，更是對整個世界的后世負責。人類的傲慢和短視已經使自然環境遭到了無以復加的破壞，人文環境也因此遭受了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因此憂心忡忡的虹影才會懇切地一再請求，“請靜一下心，聽孔雀的恐懼叫喊。美過于脆弱，一旦損毀，永遠不再?！盵12] “聽那一聲微弱的叫喊吧，一切美麗的，都正在被淹沒?！?[13]

三、對人類靈魂歸宿的不懈拷問與尋覓

“傳統文學一直以它對人類生活的苦難和困境的描寫而建立一種思想的深度，在美學上提示一種厚重感?！盵14]虹影的小說創作也正是以此向傳統文學靠近，凸顯出其豐厚的底蘊?？梢哉f，《阿難》所表現的是在全球化的語境下，資本對心靈的腐蝕，無所信、無所執的中國人喪失精神家園的主題，是一個十分嚴肅而沉重的問題。它與每個現代人的心靈息息相關，甚至關系到社會的完整性和凝聚力，乃至民族的長遠生存。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引起了比較普遍的關注，在一些作品中都得到了藝術的表現。例如北村、張承志分別通過《施洗的河》、《心靈史》塑造了一個神意的世界來拯救沉淪的人意世界。還有史鐵生，也以一顆極富神性的心靈，小心翼翼地探尋著最后的精神家園。他們都為這個時代的價值重建作出了自己的努力?？墒撬麄兊呐Υ蠖颊驹跉v史的視角，對當下現實往往緘默不語，而《阿難》正是虹影返觀本土，關注當下國內現實生活的一部力作。

在這部對偵案小說具有戲仿意味的長篇小說中，虹影試圖提出現代人心靈的墮落與救贖的問題。作者所以戲仿偵案小說，可能的解釋是本書情節也隱含著罪與正義之間的沖突。不過此處的正義遠非一般的社會概念，而是精神歸宿的追詢。小說中，蘇霏的尋找，“我”的尋找，阿難的尋找，偵案小說的懸念外衣下，實際是靈魂沒有家園的流浪者對精神上“家”的追尋。而作者將追尋的終點選在充滿宗教意味的印度和恒河，也暗示著一個20世紀失去精神支撐的民族的心靈困境。正如學者李潔非所指出的，“從諸多方面來看，阿難是一個精神危機象征：這種危機，部分是他作為一個人或一個個體的存在危機，部分則作為一種縮影，以反映置于全球化和現代性背景下的中國文化的厄難?！盵15]

縱觀阿難的一生，是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心靈的危機，一次又一次追尋精神家園和靈魂救贖的一生。身世的迷離坎坷，少年時代的苦難，使他只能在壓抑與孤獨中維護著內心的自由和孤傲，對極端的生存境遇作出絕望的反抗。借助著藝術和美的途徑，他找到了通往音樂這個靈魂寄居地的道路?？墒牵毯＠顺贝蚍怂膲粝牒退囊魳诽焯?，阿難又成為一個追逐物質的商人，走上了瘋狂攫金之路，直到無法回頭，成為一個在逃的通緝犯。最終，阿難無法在宗教中找到出路，無法為被金錢污染的靈魂找到出路，只得走向了他選擇的最后的歸宿和家園——恒河。

王國維曾這樣說過，“人生充滿著欲望，由欲望而引起了追尋，追尋的途程中不擇手段，因而產生了過惡，由過惡而產生痛苦，由痛苦而產生懺悔的情緒，由懺悔之情的蕩滌，陷于泥潭的靈魂得以凈化，得以升騰?！边@句話正是阿難一生的寫照，也是幾乎整個人類生存困境的寫照。到底人類的靈魂該安置何處，通向精神家園的路在何方？小說中作為敘述者的“我”目睹印度昆巴美拉節的盛況，以局外人的心情觀看著這幅現世超生圖，同時又在心中自我解嘲：“我開始笑話自己，我這個無信仰主義者，沒有看到我自己的苦楚：沒有解脫贖罪之途。有總比沒有好，簡單的總比復雜艱深的好，甚至，假的總比真的好。祝福你們，有信仰的人，你們有福了?！毙叛鍪庆`魂安置的一條路，但是作者認為“現存的宗教都無法解救任何人”，甚至人們對宗教的錯誤理解和盲目迷信已經制造了太多的血腥和殺戮。那么作為非宗教國家的我們的靈魂該安置何方，有沒有反省和自我拯救的愿望？對此，作者作了詩性的追問，表達了自己對于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可以說這依然是一種“悲憫”的文學精神。

“我輕輕祝福著，我不知道我心中的你是誰，我是個可憐的中國女子，一個沒有上帝的人。但我此刻強烈地感覺到我需要一個你：高尚的存在，超越的終極，一個絕對純粹的你?！边@里的“你”既是“我”的對話者，同時也就是人類心中普遍存在的神性，是神性對人性的要求。所謂的宗教精神，是指一種神性的超越，而不是具體的宗教信仰。“人們就像在呆板的實際生活中渴望虛構的藝術那樣，在這無奈的現實中夢想一片凈土，一種完美的時間。這就是宗教精神吧。在這樣的境界中，在沉思默坐向著神圣皈依的時間里，塵世的一切標準才被掃蕩，于是看見一切眾生都是苦弱，歧視與隔離惟使這苦弱深重?！盵16]

趙毅衡先生對此問題的思考是饒有興味的。他認為《阿難》不是一本宗教小說，它只是借自我主體的完美來暗示，中國人面對的價值缺失，或許有個補救之途。阿難之最后走向恒河，不是要印證馬克斯·韋伯的理論，走向某一種宗教，而是體現了人對超越自身，即站出自身的追求?！皩で蟪剑旧砭褪浅??！敝劣谑钦l引領人走出自身，走向何處并不重要。實際上，趙毅衡關注的，不是中國人有沒有宗教，而是中國人有沒有神性的問題。這就觸及到了中國文化的病根：神性的缺席。神性的不在，是導致黃亞人們人性沉淪，導致當下人生存失據的根由。神性并不等于宗教，它是對與其相關的“信仰、希望、公義、圣潔和愛情神圣素質”的追求?！栋㈦y》通過細雨式的恬靜敘述發出對神性到場的尖銳呼喊，是對在現有中國文化的天、地、人三維結構中再建神性文化維度的渴望。

注釋：

[1]陳曉明：《女性白日夢與歷史寓言——虹影的小說敘事》，《<一個流浪女的未來>序》， 漓江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2]虹影：《短篇小說與我的創作》，《危險年齡》，漓江出版社，2001年版，第150頁。

[3]吳真：《虹影：我尊重每一個寫作的人》，《南方日報》2003年3月18日。

[4]瑞典《松德斯瓦爾斯日報日報》，見《饑餓的女兒》封底，四川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5]虹影、崔衛平：《將一種幽暗帶到光亮之中》，《百花洲》，2004年第4期。

[6]、[7]、[8]、[13] 虹影：《我聽見美在呼救》，《<孔雀的叫喊>附錄二》，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頁、第209頁、第209頁、第212頁。

[9]劉偉見：《悲憫情懷是文學存在的理由——訪著名作家曹文軒先生》，《中國圖書評論》，1999年第10期。

[10]止庵：《一本好看的書》，《<孔雀的叫喊>附錄三》，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11]孫紅：《虹影：要把三峽留在書中》，http://www.guxiang.com/others/others/xinwen/200302/200302070001.htm

[12]虹影：《<孔雀的叫喊>修訂本說明》，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14]陳曉明：《表意的焦慮——歷史祛魅與當代文學變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462頁。

[15]李潔非：《為何去印度——對虹影<阿難>的感思》，《南方文壇》2002年第6期。

[16]史鐵生：《宿命的寫作——在蘇州大學“小說家講壇”上的書面講演》，《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