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方方是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家之一,她的作品關心現實生活,對日常生活中平庸、瑣碎、重復的生活作親切、逼真和審美的描寫,以冷靜的眼光剖析人性的弱點,探索生命的本真意義,在簡潔明快、舒暢淋漓的敘述中蘊涵著敏銳的洞察力和深邃的人生思考。整體上冷峻而不失熱情,批判而又充滿希望,具有比較開闊的生活視野,比較深重的哲理思考。本文通過對《暗示》的個案分析,來闡釋方方這位作家對人生的深入體察和對生命形式、生命意義的深深思索。
關鍵詞:方方暗示生命精神家園
方方早期的作品《何處是我家園》、《白霧》、《沉船》等從不同角度展示了她對女性生命內涵及命運的關愛與思索,像《桃花燦爛》中的星子對愛的追求與困惑以及最后的回歸,讓讀者明白:生命中的一份真愛總是存在的,雖然許多時候以不協調不大方甚至扭曲的方式表達出來,從而流露作者一貫的倫理追求與理想:即良心、責任、道德感。而生命個體一旦沖破了這些要求,就會像失控的烈馬,美的事物踐踏破壞美的靈魂,這樣的生命個體要么得到應有的懲罰,要么因無法恢復平衡而瘋掉。在《何處是我家園》中,作者用一貫流暢的敘事筆法娓娓敘述了一個美麗凄絕的故事。就是在這如詩的敘事節奏中,我們會很透徹地理解偶然性對于改變生命行程的重大意義,也許會令人很動情地哀嘆:何謂命?命中注定?聽天由命?奮斗抗爭?追問再深一點,便是:怎樣的形式才是生命應有的形式、本來的形式?活著的價值與意義究竟何在?這兩年的《出門尋死》、《萬箭穿心》等把筆端更深入地投入到底層女性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剝奪,繼續深挖人的生命形式和存在意義這一延貫性主題。
發表于1996年1月《天涯》上的《暗示》,以一顯一隱雙層線索,以流暢精彩的故事敘述,以別致的角度深入人的靈魂深處來探根尋底,尋找決定生命形式的內在根源,努力歸納、判定生命意義的主要法則。題目源于女主人公葉桑的二妹,她因失戀刺激太深而精神失常,時時重復“暗示”一詞,頗具哲理。是啊,生活無處不是暗示,生命時時刻刻在得到暗示,只是太多沒被領會罷了。葉桑因丈夫疑竇初顯的尚未證實的婚外情憤而回了娘家,在娘家短短的四天竟也有了一段纏綿認真的感情遭遇。當丈夫打電話懇請她回家時,她覺得扯平了,也“想通了”,答應回家,而在歸途船上卻跳江自殺了。為什么?誰也不欠誰,平靜了,還要選擇死這種決絕的方式,她不能原諒的到底是什么?丈夫?自己?父親?婚外情?還是以這些內容為表現物的社會某種層次的混亂、骯臟與罪惡?“死亡問題作為終極問題,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和獨特的意義,對待死亡的態度和死亡的方式展現了一個人對生命理解的深度。”[1]152下面從幾個方面具體闡析這些問題。
一
面對肉體與精神的不協調,有人或正面地歸論為人是動物的一種,動物性是根本特性;或調和地視人為獸、神的結合,獸性、神性各占一半。這些看法在某種意義上似乎正確,但并沒有從根本上揭示人的本質。馬克思主義認為:“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因而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便構成為基礎;人們的國家制度,法的觀點,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做得相反。”[2]79這一哲學的基本觀點反映到文學領域里,便形成了千姿百態的表現形式,每個藝術家便通過獨特的觀察視角,巧妙的藝術構思,生動的人物形象,表達對生活的認識和思考及對生命形式的把握與詮釋。
《暗示》以葉桑為切入點,葉桑為主線,時間跨度很短。葉桑與丈夫產生隔閡,一氣之下麻木地坐輪船回了重慶的娘家,故事以此開始。幾天后返回南京,在途中一念之下跳江自殺,由此結尾。其中穿插了父親與姨媽生死不渝的愛情故事,這故事濃縮了父親深深的思考,給葉桑啟示、暗示。雖然葉桑表面比較平靜,一副不悲不喜的神態,但實際內心沖突如火如荼(指跳江自殺之前)。這樣的痛苦是沉重的,是不易察覺的。母親只能給予表面上的語言安慰和生活照顧,父親則深深感受到葉桑內心深處的波濤洶涌。幾十年的風雨滄桑,曾經的那一場具有毀滅性的愛情使他悟透世間許多道理。作為父親有責任幫助女兒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出來。于是,父親讓葉桑陪他一起給姨媽上香,葉桑答應了,年少時關于姨媽零散、模糊的記憶碎片紛紛涌上她的心頭,“她眼前仿佛出現一個女人艷麗的面龐。”[3]50
父親開始講述他與姨媽的愛情故事了,他相信“只有一個正在痛苦中的人才有可能幫別人分擔痛苦。”[3]51姨媽死了,他真正的愛人死了,他的心也死了,他的生命會不會也做出同樣的選擇?但沒有。甚至連瘋也沒有。父親的話總結得十分深刻:“一個人的生命承受力是很強的,有時強的連自己都不了解。一度間,我以為我會死,或者會瘋,但把你姨媽的喪事辦完后,我發現我已經挺過來了。我既沒有瘋,也不想死了,雖然我一刻也沒有忘記她。你只需記住,不要把自己的生命想像得太高貴了。其實人生命的質地是賤而韌性十足的。它的本質是什么都能承受得住,無論何等的重負、壓力甚至屈辱。活著,是它唯一的本能。因為生命這條鏈需要延續。你既然能夠來到這個世上,你便是人類生命鏈上的一節。也可以說是生命尋找到你并托付于你成為它的載體。你已然擁有天生的承受一切的能力,只要你不矯情,不故意扭曲,這世上沒有你承受不了的事。你的第一聲啼哭,即是你的生命給你的第一個暗示,也是終身的最大的暗示,那就是你得讓這個生命永遠像你的第一聲啼哭一樣新鮮而有活力。你無權遺棄生命,你只能靜靜地延續和豐滿你這一節生命鏈,一直到最后的自然脫落。或者可以這么說,直到最后讓生命來遺棄你。” [3]53
人類的歷史由無數人的生命延續而成,一代一代。經過開天辟地、改山造河等偉大艱巨的生產實踐,也經過思想文化的沖擊與蕩滌,種種類于“災難”的巨變接踵而至,人能否承受得住?生命能否不以逃遁的方式正面它們?姨媽死了,父親以為自己承受不了,會瘋會死,但并非如此,“雖然我痛苦不堪,我還可以笑”,[3] 53笑對生活,笑對災難,這是怎樣的灑脫與放達!這樣,才能完成“生命的載體”這個任務,才能“靜靜地延續和豐滿這一生命鏈,一直到最后的自然脫落。”父親活下來了,但姨媽不是死了嗎?她為什么會承受不了“重負、壓力甚至屈辱”?對此,葉桑的妹夫寧克在與葉桑偷情之后下定論為“她承受不了罪惡。”進一步闡發“生命是很賤,而賤的東西更容易被摧毀,事實上每一個生命都有它不可承受的薄弱環節,這些薄弱環節是鑲嵌在生命的不同地點。” [3] 55
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關于生命,這一精神與靈魂的載體,究竟是強大還是弱小?是韌性十足還是脆弱得不堪一擊?其實,生命具有兩面性:既強大又弱小,既韌性十足又不堪一擊。許多時候,沉重的創傷可以自己彌治,可以忍辱含垢地活下去,艱難地熬下去;同時,生命極度地脆弱,一個小小的傷害就足以致命。生命之路總是坑坑洼洼,布滿陷阱荊棘,人人都必須在必然的,絕望的艱難困苦中憑借自己的行動創造自己的世界,完成自己短暫的一生。所以要真正地生活著,人還必須承受這種自由創造所帶來的后果、責任、煩惱、孤獨等等。上帝不存在了,人必須為自己而活,這不僅意味著我必須對自己行動的結果負責,還意味著“整個世界的重量都擔在肩上”,必須為人類負責,生命的意義就在這兒。對生命如此沉重的思索,顯示了作者對生活的熱忱和關愛。無論面對怎樣的重壓和痛苦,都要正視生命,緊緊把握生命這一載體,拿出強者的勇氣,正視這慘淡的人生,在痛苦之中,完成超越的人生。人之理想不在身后,不在天上,而就在自己手中。幸福逃匿了,但生命不可背叛。
二
小說的開頭有一句歌詞反復出現“走吧走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或明顯或隱性地貫穿于全文。無疑,這有著深刻的含義,與小說結尾葉桑之死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系。物質時代物質極大地富足了,但精神卻成了荒原、沙漠,回家其實是尋找精神家園。返回精神家園,這是當今社會的一個強烈呼喚,也是本小說的主題深邃的體現之一。因上帝已經死去,精神沒有寄托與歸宿而懸空漂浮,或者是因為認知了生存的荒誕與現實的荒誕而淪為虛無。那么在這個物欲蒸騰的年代,誰來負責我們的靈魂,尤其是失去精神文明滋養而萎縮的靈魂呢?經濟不行,法律也不夠,直接呵護人類靈魂的使命主要來自文化精神。葉桑之死就是一個反證,是對處處存在“惡心”,精神價值無所依托的普遍社會現象惡心、絕望之后的主動決裂。
誰也不會否認30年改革開放的偉大成績,國力飛速提高了,物質極大豐富,人民生活水平再上新臺階。溫飽問題解決之后的中國人,在生產上繼續努力,走向小康之外,還需要些什么?還應做些什么?小說中兩輩人婚外情的故事,有著不同的歷史原因和社會根源。父親、母親與姨媽之間的感情、婚姻糾纏,追尋原因,有著個人因素(比如母親的身孕;比如處理不當),但更根本的是當時社會、文化、思想觀念過于苛刻的束縛。而葉桑這一代人的婚外情性質就不同了,不是因為“束縛”,恰恰相反是因為沒有“束縛”。雖然不可完全否定其中感情的成分,精神的需求,但不能因此就認定這種婚外情的合理性、合法性。我們會深思:為什么會有這種現象?當事者已不能從家庭從丈夫那兒得到可能的精神滿足而“紅杏出墻”?家庭成員之間尚且如此,那么其他人之間的裂縫、距離可想而知。固然某些方面是因為在家庭得不到感情的交流與精神的滿足,但更主要的是人們的責任感、道德感滑坡所致,由物欲刺激下尋找新鮮的沖動所致。葉桑的丈夫可以有個丁香,葉桑可以有個寧克,寧克可以有葉桑,世界真是亂了套。可有幾人感到為難,感到羞恥,感到沉重之良心譴責?葉桑物證在手(洗衣時無意發現丁香寫給丈夫邢志偉的紙條)找丈夫問個明白,邢志偉拿起紙條,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出現,只是用一種淡淡的口氣反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什么?”葉桑反被問住了,僵持片刻,“邢志偉面不改色心不跳且還浮出一臉冷笑。然后,看也不看葉桑一眼便甩手而去”。[3] 42這樣無動于衷,這樣不慌不忙,這樣理直氣壯,似乎該受審判的是葉桑。
從表面看來,葉桑似乎不會死。有了與寧克的一段故事后,“她渾身都感到松快,從南京帶回的所有的抑郁感全都一散而盡。仿佛原先失重的心,現在業已平衡……”[3] 56是真正松快了,想通了,不在乎了?并非如此,寧克認為姨媽承受不了罪惡,葉桑承受不了誘惑。實際上葉桑既承受不了罪惡——亂倫、偷情的罪惡,也承受不了“誘惑”——道德、良心、責任的“誘惑”。因為罪惡而感到恥辱、惡心,因為“誘惑”而想要燃燒、升騰,死便是解決這一矛盾的最佳方式。她別無選擇,這是不妥協,不向“流行”的惡俗的墮落行為妥協:包括自己的這一段偷情,不原諒父親、姨媽,不原諒寧克,不原諒自己,不原諒靈魂的背叛。畢竟道德情操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品質,拋棄了這些,人便成為純粹的生物,沒有理智境界的動物。令人憂心忡忡的是,這種趨勢正在出現甚至有發展的趨勢。因而,追求高尚的精神品質,呼喚道德與良心十分必要且迫在眉睫。葉桑返途中,遇一男人,以為葉桑是吃青春飯的女子,兩人有幾句繞口令般的對話。或許有人不理解作者為什么描寫這一插曲,只要稍加細想,就會明白:這讓葉桑之死更順理成章。認識之人,背叛良心,違情逆理;不認識的人更是惡劣透頂,簡直是“人渣”遍布。葉桑想“這個地方沒法呆了。”[3] 58哪個地方?——不僅在船上,而且地上,甚至家里。這一細節的設置,使她更強烈地感受到生活表層現象給她的暗示和召喚,感受眼前江上日升之美麗的誘惑,“她”升騰的欲望已銳不可當,“撲通”一聲巨響,葉桑最后一線思緒是“縱是下墜也是升騰”。[3] 58的確,“這個早晨的燦爛需要葉桑橫空出現才能完成。” [3] 58這樣的死是從容,是歷經心痛后的平靜,是決裂,是最沉重的譴責,是最激烈的反抗,葉桑用這種方式實現回歸精神家園的強烈追求。
在社會市場條件下,經濟的飛速發展給人們帶來許多利益,但也無情地沖垮很多有價值的東西。燈紅酒綠,夜夜笙歌,如果胸無明燈而突入其間則極易眼花繚亂,無法自持而走上邪路。葉桑之死,震撼我們的靈魂,使我們清醒:“莫為浮云遮望眼”,要格外當心,一定要留足一份精力首先關愛我們的靈魂是否健康。“路漫漫其修遠兮”,“為了抗拒物化,人們痛切地感到尋覓精神家園和靈魂棲所的重要,堅守道德、理想和尋求精神超越的重要”。[4] 38
“作者既然選擇了死亡主題,那就應該讓人們看到在種種偶然死亡的情節背后所潛伏的必然因素,也應將死亡悲劇的意義放大十倍二十倍給讀者看。” [5] 48方方以鮮明的女性視角,對現實人生力透紙背的深入體察和對無可回避的人生悲劇的冷峭復現,使讀者在震驚之余,陷于深深的思考。雖仍以小人物為視角,但全篇已洋溢著理想的光芒和熱情的呼喚。這一切不是直接說出來的,而是通過“暗示”流露出來,正符合恩格斯的觀點:“我認為,傾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應特別把它指點出來。”[6] 258在藝術產品、精神價值到了幾乎無人問津的境地之時,生于斯長于斯的社會如果被墮落、腐朽所異化,處于其中的人們可以說難逃擠壓和作弄。作家的意義在此時更為重要,作家對自己的言行必須負責,“要堅守自己的靈魂,要與實利、喧騰、焦灼的社會氛圍對抗,雖然這是一場沒有輸贏的對抗。”[4] 38方方用自己的作品履行了一名作家之于祖國、人民、時代的職責。這樣的作品,這樣的作家對于我們來說是更好的“暗示”。這樣的“暗示”具有讓人深思的強大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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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林中路.如何表述農村“底層”的精神生態.作品與爭鳴,2008,(3).
[6]恩格斯.致敏娜·考茨基.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文藝論著選讀(增訂本),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