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張翎的另一種書寫姿態(tài)

內容摘要：張翎是一位在外國生活并堅持用漢語寫作的海外華文作家，她的長篇小說《金山》成為她目前的巔峰之作。本文結合張翎的創(chuàng)作論談考察小說文本，肯定作品的扎實寫作和這種寫作的迫切性。作者用勤奮來耕耘，用史實來作故事的底色，用女性特有的溫情和悲憫來體恤人的苦難和命運的偶然中的非確定性。

關鍵詞：張翎 扎實 溫情體恤 命運偶然

張翎的長篇小說《金山》在物欲張狂、名利相爭、空乏寒窘、浮夸躁動的當下橫空出世，她給我們奉上了一頓精神大餐，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督鹕健芳仁且徊垦獪I斑斑最具震撼力的中國人海外奮斗史的新歷史小說，也是一部借先僑血淚奮斗為故事底色，充分展示作者內心深處非凡藝術想象力和高超藝術整合力的作品，彰顯了張翎內心的溫情體恤和藝術悲情。同時，在這種強大的悲壯和溫情背后，張翎又以一系列的偶然來揭示人的命運的反復無常和非確定性，讓我們再一次刻不容緩地重新審視人性撕裂處生命的滄桑與困頓，人的生存困境。

一、“笨拙”的扎實

“人們對歷史的記憶總是以斷裂的方式延續(xù)著，盡管人們時刻都在期盼‘還歷史以本來面目’，而實際上許多輝煌壯觀的歷史波瀾往往都在人們的記憶之外?！敝袊臍v史太長太遠，要全部刻在腦海里那不太現(xiàn)實，但我們很多輝煌歷史都在人們的記憶之外，那我們的暗淡史的位置可想而知，它更應該在人們記憶之外了。張翎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用中國文化記憶深處的藝術良知和社會責任感、使命感給我們“解開了一段塵封多年且被人遮掩涂抹過的歷史”。淘金、修筑鐵路、親人分離、異國流浪……這是一段先僑的血淚史，中國人在海外的受難史，發(fā)生在一個半世紀太平洋東岸的落基山脈。“作為‘鏡子’的文學應將歷史的畫面存真，這是作家的職責所在?！痹凇拔冶荒切╈`魂驅趕得無處藏身”時，在職責和良知的驅使下，作者展開了“大海撈針”似的勞作。因為，“在這樣一段塵封多年且被人遮掩涂抹過的歷史里尋找突破口，如同在堅硬的巖石表層鑿開一個洞眼般困難?！边@同不是逃避，而是嚴謹?shù)萌缤瑲v史考證。為了完成這部《金山》的案頭工作，為了它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作者“除了兩次去開平、溫哥華和維多利亞實地考察外，我的絕大部分研究是通過幾所大學東亞圖書館的藏書及加拿大聯(lián)邦和省市檔案館的存檔文獻和照片展開的”。為了還原當時的歷史，前期的案頭工作做的是十分艱苦的，但小說大量的細節(jié)卻是一個更大的挑戰(zhàn)?！拔覠o法說服自己將就地使用沒有經(jīng)過考察根基薄弱的細節(jié)?！彼詮堲嶙⒍ㄒ芫裰y，所以她“有時為了一個三兩行字的敘述，我必須在網(wǎng)上書本里和電話上消耗幾個晚上的時間”。我們看到的“加拿大近代華僑歷史大事記”和所參考的研究數(shù)目以幾近“笨拙”的嚴謹扎實，讓當下的很多作家感到汗顏。李敬澤曾就說：“張翎結結實實地給國內作家上了一課，她交給我們的是基本的現(xiàn)實主義寫法的ABC。從扎實的細節(jié)考證到認真到幾乎較真的寫作態(tài)度，張翎的工作倫理令人敬佩。張翎可以說是當代華語作家中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的唯一繼承人?！痹诋斚挛镉麢M沖直撞的社會里，有幾個作家會這樣扎扎實實地做案前和細節(jié)工作呢?曾就有年輕的女作家毫無慚顏地公開承認她的一部幾十萬字的暢銷小說只用了40多天的時間完成。只“為歷史負責，為歷史存真”(龍鳳偉語)，這么扎實的工作讓《金山》在我們面前顯然是一部“有史詩般追求，有歷史痕跡”的“有傳記和小說雙重特點”的“活歷史”(饒芃子語)。它真實再現(xiàn)了先僑們在外的那段抹不去的苦難史，以它瓷實飽滿而富于力量真實和貼心貼肺的深情把握，讓我們心靈一震眼前一亮。

二、溫情的體恤

“真實就是一切，擁有真實便意味著擁有一種無可辯駁的力量。”怛張翎又不完全沉迷于歷史的客觀真實中，因為她的意圖并不僅僅為我們“揭開一段塵封多年且被人遮掩涂抹的歷史”的真相，而是要以此來演繹自己內心中的道德關懷，傳達先僑們血淚奮斗時期太平洋兩岸生存的艱難與苦痛。在序言中她毫不含糊地說，她的目的是“讓那些長眠在落基山下的孤獨靈魂”“搭乘著我的筆生出來的長風”來完成“一趟回鄉(xiāng)的旅途”并且“愿這些靈魂安息吧”，“盡管是在一個世紀之后”。在真實可靠的前提下，以廣州開平和安鄉(xiāng)自勉村方氏碉樓為源泉，以逼真的虛構為基質，延伸出方氏家族五代子孫的命運輪回和風云變化，用細膩和體恤的語言，讓人們在閱讀時不自覺的情境下對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話語產生高度的信賴感，分辨不出哪是真實，哪是虛構。

“一個作家的精神資源總是和他的敘事內容存在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是的，在張承志的理想王國里我們看到了一種執(zhí)著的人生信念，敘寫著自我生命中那種宗教般的孤獨和專注；在余華的冰冷世界里我們見識到了人性的殘忍和荒唐；在王朔的解構主義中我們聽到了對知識分子多年維護的廉價尊嚴的自我嘲弄。作品是作家內心世界的一面真實的“鏡子”，在他們的作品中我們總能感覺到作者的思想甚至是呼吸。在張翎的《望月》、《交錯的彼岸》、《郵購新娘》等作品中，可以挖掘到大量的主人公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價值沖突和張翎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對人物的溫情體恤，在《金山》中也不另外。奧地利華人作家張平在評價《金山》時說：“張翎女士是個永遠也 干不了壞事的作家，因為在作品中她會讓每一個人物都保持著善良的形象，即使在‘扔黃藥水’這個粗魯?shù)膭幼鞫甲屗錆M溫情?！蹦贻p評論家洪治綱也評價道：“沒有正直善良的人格也同樣不可能確保表達的震撼力。”張翎溫情的體恤總是在人生的困頓處給予顯現(xiàn)，給耗盡的生命賦予精神上的慰藉。如六指在開平的鄉(xiāng)下，一輩子只見過丈夫方得法三次，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相當于中國歷史上的“棄婦”。在人生的孤寂里，特別是在她遭受綁架后，墨斗的凸顯讓她有了某種意義上的依靠，甚至連她自己也說：“這個大院里，還有誰會信我呢?連你也這樣?！痹谶@里我們可以看出這是她善意的責備，但也不難看出在她的話語里更多的是充滿了依賴和托付的情感。再如，在太平洋的東岸她的丈夫方得法和金山云漂泊在異鄉(xiāng)，因對粵劇的共同喜愛而成為了關系不一般的朋友，談話、唱戲等使他們成為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精神依靠，甚至最后還想一起還鄉(xiāng)結為夫妻。雖然張翎賦予這兩對人不少曖昧的成分，但作者讓他們情而不濫，用精神相戀這種高貴的方式給予彼此關懷，來排除男女主人公缺席的苦難，這是一種可貴的情操。用這樣一種方式來解決愛恨情愁，不失為張翎小說的一種高明的手法，這條關心不明的暗線不僅體現(xiàn)了張翎高超的敘事技能。也表明了《金山》不是一次隨意的對新歷史小說的復歸，它是在作者對人間生活的提煉和感悟的寫真。

三、宿命的偶然

真實使小說變得無可辯駁，溫情讓小說更加楚楚動人，而偶然則賦予了小說跌宕起伏，有了神秘的力量?？寺宓隆擅稍兔鞔_地說道：“小說中存在著許許多多的未知、矛盾、疑團?！毙≌f中的偶然是“千變萬化的，常以無法預知的方式不斷改變著人物的發(fā)展方向，把種種事件引向了令人吃驚的、奇幻的不可把握之地，使奇跡屢屢發(fā)生”。在《金山》中張翎是一個使用偶然的巧手，每一次的偶然都讓人物的命運走上另一個人生的歧路。方元昌本是窮得叮當作響的莊稼漢，一次偶然的機會獲得了一大包金元寶，這個意外之財讓他滑入了人生富貴的巔峰但同時富貴也讓他吸鴉片而滑入短命的歧路。這是小說的第一個偶然，從此方氏家族陷入了一個宿命的陷阱里。因為耍贖回方家大院，方得法被迫跟隨紅毛漂泊金山，又因一次炸山石而與亨德森先生結下了不解之緣，這又為后來他的二兒子錦河的人生鋪開了一條歧路。方得法又在一個饑寒交迫的夜晚偶然得到紅毛遺留在胡琴里一塊金子。這塊金子在他的人生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成為他人生潮起潮落的一個真正的開端。其次，如錦河，他如果不是因為那一張本不屬于他的船票，可能一輩子在開平的鄉(xiāng)下娶妻生子，完成他的平凡的一生，卻因“阿媽說阿哥走了，你缺少幫手，就讓我來了?！薄笆前層蔡嫖屹I了船票”而來到金山。這一張小小的船票，改變了錦河的一生，他因船票而來到了本該不屬于他的金山，又因亨德森家女傭的突然離去而給他制造了一個機會來到亨德森太太的身邊，最后和亨德森太太發(fā)生了性關系，又因為這樣的關系而在亨德森太太的遺囑中獲得了一大筆財產。按照常理錦河應該把這筆錢作為家用而派上大用場，但又因一張偶然在街頭得來的報紙中有“愛國參戰(zhàn)會”的消息而改變了那張銀票的用場和錦河的命運。最后出乎大家意料的他竟然成為了參戰(zhàn)的英雄和烈士。再如六指，她也是一個在宿命的陷阱中奮死掙扎的苦命人。她跟方得法一生的約定是“金山夢”，但每一次在機會的面前都有他者出來阻撓，如麥氏、錦河等，最后錦河手中那張本屬于她的船票竟成為了她與“金山夢”的訣別。在文中最巧的是最后兩封信得同時到達，一封信是痛苦，一封信是解脫，后一封信是對前一封信的解構。最后更讓人叫絕的是，平時老實巴交的方家管家墨斗竟在幾分鐘內殺死了五口人，命運在他的槍聲中戈然而止，結束了方氏命運的輪回。這些偶然的因素環(huán)環(huán)相扣，牽制著小說中全部人物命運的走向?！八云渫话l(fā)性不斷轉換故事的發(fā)展方向，給人的命運提供了不可預知的結局，是那樣的可怕又是那樣的神秘，它使任何理論都顯得無所適從?！雹柽@其中某些偶然的因素雖有些夸飾的成分，影響了作品的某些真實性，但張翎對偶然性的專注和偏愛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人生的非確定性和反復無常性，給小說提供了另一種審美的空間。

歌德曾說：“一件藝術作品是由自由大膽的精神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們也就應盡可能地用自由大膽的精神去觀照和欣賞?！睆堲岬摹督鹕健酚描F的歷史史實來做故事的底色，用女性的溫情和悲憫來書寫，讓每個人的內心會有不同的“金山”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