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庵紀事

一代禍國殃民的奸相被貶官，在發(fā)配至嶺南的途中，突然在漳州境內(nèi)暴斃，這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為?這段令人撲朔迷離的舊事，又為何能夠被載入膾炙人口的古典文學作品《三言二拍》?九龍嶺下的幽幽古庵，700年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怎樣令人驚心動魄的往事?

千年古庵

在漳州通往廣東的324國道的九龍嶺下，有座歷史悠久的古庵——木棉庵。來來往往急馳而去的車輛，令人忘卻水泥覆蓋著的這段古驛路。古今往來所有的恩怨情仇，如今已沉淀成化石般的印痕，在記憶里艱難地觸摸。

木棉庵檐角飛揚，猶如燕尾又似牛角，為典型的閩南風格建筑。雖然占地不大，但屹立在寬闊的道路西側(cè)，很是顯眼。木棉庵前，有棵年代不詳?shù)墓砰牛巴ス饣秸牡厣箱仢M了落葉。從宋淳熙年間建庵，木棉庵至今已經(jīng)歷了將近900年的風起云涌。

不久前，木棉庵剛剛進行過一次大規(guī)模翻新。但在修繕之前，如果你來到此地，總會有一股頹然迎面襲來，殘破是它隨處可見的特征。而且，當年的木棉庵只有后殿，而沒有前殿。這座原有“二進殿帶兩廂”的廟宇，他們前殿是怎么消失的呢?

原來，清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潰敗南下的太平軍進入漳州，途經(jīng)木棉庵時，放火焚毀了前殿和南北兩廂。建國后，經(jīng)過當?shù)匕傩占Y，木棉庵雖然簡單修復了兩側(cè)廂房，但前殿一直未能修復。遭此大劫，木棉庵就只剩下一座孤單破舊的后殿，和一道朱漆斑駁的門亭。

如今，翻新后的木棉庵成了金碧輝煌、融合了不少現(xiàn)代文化元素的“木棉廟”。廟里供奉著流光溢彩的佛像。在歷史上，木棉庵的排場雖然遠不如其它的佛教勝地，但香火卻一直不斷，并常常有游客慕名遠道而來。這其中又出自于什么緣由呢?

其實，木棉庵(木棉廟)并不只是一座普通的古廟，它是宋代官府設立的從漳州至循州沿途十三座鋪驛佛庵中的其中一座，也是如今漳州城僅存的一座“鋪驛佛庵”。900年來，它既承載著宗教信仰的光芒，又積淀著歷史的重量。

所謂的“鋪驛佛庵”是指兼具驛站功能的佛家庵廟。站在木棉庵前，人們可以想見得到900百年前這座佛庵的盛況:當年，這里定是人聲喧囂、驛馬頻傳;二進殿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不僅有虔誠香客，一定還有途徑的商賈;有為戍邊而來的王孫——當然，還有被貶謫途經(jīng)的人犯。

明代馮夢龍的《三言二拍》系列包羅了大量的民間傳奇故事。其中，在《喻世明言》里，關(guān)于木棉庵的記事居然占據(jù)著相當一段篇幅。這座位相對狹小、且沒什么名氣的庵廟，為何能讓馮夢龍看中?其實，在木棉庵(木棉廟)的周圍，人們不難找到答案。

在木棉庵的左側(cè)，巍然豎立著許多古老的石碑。其中，有一塊詩碑，上面刻著明代文人王肇衡的一首七言絕句:“當年誤國豈堪論，竄逐遐方暴日奔;誰道虎臣成勁節(jié)，木棉千古一碑存。”碑的另一邊，則是一塊近代人刻寫的《木棉亭記》，記載著建立石亭、維護石碑群的始末。碑的前面屹立一座長方形的民國時代的八柱石亭。一些騷人墨客到此憑吊遺跡，無不賦詩謳歌百姓心目中的忠義之士——鄭虎臣，以及他為國除奸的壯舉，同時也口誅筆伐那個禍國殃民的賈似道的罪行。木棉庵與木棉亭，不僅是忠臣義士的記功碑，也是奸臣逆黨的恥辱柱。

種種這些，敘說著這座小小庵廟在700年前發(fā)生的一件震驚國人的舊事:鄭虎臣誅賈似道。

一代奸相

賈似道是中國古代史上有名的佞臣。民間流傳，賈似道竄居高位時，縱情聲色、禍亂朝綱、害人無數(shù)。他在南宋的理宗、度宗兩朝，獨專朝政十五年，致使南宋小朝廷一直糜爛下去，直到滅亡。

據(jù)史料記載，賈似道是師承秦檜“主和怯戰(zhàn)”的制置副使賈涉的兒子，從小不務正業(yè)，吃喝嫖賭。由于他的妹妹被選入宮為貴妃，得寵于理宗，才被提攜起來當官，并一步一步往上爬。開慶元年(公元1259年)，元軍大舉南侵，鄂州(今湖北武昌)告急。賈似道以右丞相的身份，領(lǐng)兵前往解圍，不料半途卻私自向元軍統(tǒng)帥忽必烈求和，答應稱臣納貢。期間，恰巧碰上蒙古族各個宗王之間為了謀取繼承權(quán)產(chǎn)生內(nèi)訌。惟恐后院失火的忽必烈趕緊撤軍回巢。當年，賈似道卻以此謊報抗擊敵兵得勝，上奏請功。于是，宋理宗就下詔褒揚將士，并加封賈似道“少師”、“魏國公”的頭銜。這一丑聞鬧得朝野上下沸沸揚揚，路人皆知，只有那只顧享受的皇帝老兒蒙在鼓里。

宋德佑元年(公元1275年)，元軍再度南侵，并最終攻陷鄂州。賈似道被迫出兵。魯港一戰(zhàn)，由于賈似道胡亂指揮，致使宋兵大敗。宋軍水陸主力全部被殲滅。倉皇中，貪生怕死的賈似道竟然撇下敗軍，自己乘坐小船只身逃到了揚州。這一事件使朝野人士大嘩，紛紛上疏彈劾，請斬賈似道。雖經(jīng)明理宗的皇后謝太后幾番包庇袒護，但朝野上下人心不服，都說不殺賈似道不以平民憤。無奈之下，皇帝只好把賈似道降職為高州團練副使，抄了家，貶到循州安置。當時，押解賈似道的就是后來名滿天下的鄭虎臣。也就是鄭虎臣和賈似道這兩個歷史人物，使位于漳州古驛道旁這座小小的木棉庵一舉成名。

鄭虎臣，字景兆，為南宋時期的武舉人。當年，鄭虎臣的父親因不滿賈氏集團的專橫，而被賈似道誣陷殺害，鄭虎臣本人也被充軍到邊疆。后來，鄭虎臣遇赦被放歸中原，在會稽縣當了個小縣尉。這次奉命監(jiān)押賈似道到婺州，因婺州百姓人人痛恨賈似道，反對他留居，并張貼檄文驅(qū)逐賈似道，官府只得將這塊“燙手山芋”轉(zhuǎn)押到福建建寧來。

民間傳說:當時，賈似道雖然是待罪在建寧府的開元寺中，但是他的身邊還有侍妾幾十人侍候著，珠寶財物更是無數(shù)。鄭虎臣在起解前，把賈似道的侍妾全部遣散，其財物全部施舍給窮苦人家。在押解途中，正是農(nóng)歷七月的三伏天，路途非常酷熱。鄭虎臣看見賈似道還悠閑地安坐在轎子里，心里很不痛快，就喝令轎夫把轎蓋打掉，一路上，頭頂上的烈日直曬得賈似道暈頭轉(zhuǎn)向、口燥唇干。鄭虎臣還把賈似道的罪行丑事，編成杭州小調(diào)，教轎夫們傳唱，一路上冷嘲熱諷，嘻笑怒罵。轎夫們越唱越開心，越罵越過癮，賈似道只能龜縮在轎里挨罵，不敢吱聲。

罪有應得

是年八月，押解隊伍到了福建漳州。當時的漳州知府趙介如是賈似道的門下客。趙介如—見他的恩公駕到，連忙吩咐手下準備大魚大肉，設宴替賈似道洗塵，還邀他坐在上席。但是，賈似道一路上已被鄭虎臣教訓怕了，前程未卜，因此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味推讓，口口聲聲稱呼:“天使在上，那有罪臣坐席之理……”鄭虎臣雖然官職小，但不卑不亢，表情嚴肅，對于賈似道的故作謙讓充耳不聞，眼里還流露出極端的蔑視。趙介如見狀，只得讓鄭虎臣坐在上席，賈似道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下席。這一席令人郁悶的酒宴，最終弄得不歡而散。當時，趙介如已經(jīng)覺察出鄭虎臣有殺賈似道的心思，就暗地里指派人加以防范，并執(zhí)意留他們在漳州住了三天，直到鄭虎臣頻頻催促才得以上路。臨走時，趙介如送給賈似道許多衣服錢物，但鄭虎臣借口行囊過重，下令截留寄存起來。

出了漳州城門后，鄭虎臣認為，象趙介如這樣的賈家走狗在潮汕一帶肯定還有不少，如果不在半路上誅殺賈似道，到了那頭就更沒有機會除掉這一害蟲了。于是，他決定逼賈似道自殺。途中，鄭虎臣命令賈似道下轎步行。賈似道似乎察覺到事情不妙，勉強蝸行了十幾里。走到木棉庵前，隊伍小憩時，賈似道苦苦磕頭哀告，說自己年邁體衰，實在走不動了。鄭虎臣怒目圓睜喝道:“賈團練，時到今日，你還舍不得一死以謝罪于天下嗎?”賈似道一聽“死”字，立即嚇得屁滾尿流，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太皇太后已經(jīng)恩準赦免我。倘若有詔賜死，似道怎敢不死?”鄭虎臣一聽，怒發(fā)沖冠，大聲喊道:“皇家保你不死，但萬民恨不得吃你的肉，寢你的皮。你這禍國殃民的狗官，竟然如此貪生怕死，我鄭虎臣今天只好替天行道了!”賈似道嚇得滾在地上爬行，雙手直搖，拼死狂嗥道:“鄭監(jiān)押，鄭天使，你殺不得我。即便你殺了我，也不免獲罪的。”鄭虎臣咬牙切齒地說:“我為天下殺賈似道，雖死何憾!”說罷，就象老鷹抓小雞一樣，劈胸提起賈似道，揮手一刀結(jié)果了他的狗命……

至于鄭虎臣處決賈似道的經(jīng)過，在民間眾說紛紜，有說用拳頭打死的，有說劍劈或錘殺的，有說是推落糞坑淹死的……總之，結(jié)果就像木棉庵一側(cè)豎立的古石碑的銘刻一般:“君王不誅監(jiān)押誅，父仇國憤一時擄”“奸諛此日殘魂餧 ，義烈當年膽氣酣。”

千夫所指

難耐國仇家恨的鄭虎臣，究竟在殺死賈似道之后受到怎樣的遭遇，民間傳言也各自不同，大致的幾種猜測有:或是鄭虎臣因殺賈獲罪，翌年就被官府拘殺于福州;或是隱姓埋名，流亡天涯……總之，由于種種原因，史料對于鄭虎臣殺賈的結(jié)局的記載很是簡單，而且語焉不詳。但后人對于鄭虎臣此舉卻都是大聲叫好。木棉庵右前方的這座木棉亭，亭柱上就鐫刻著很多褒揚這一事件的對聯(lián)，其中有幅對聯(lián)上面刻著“明春秋大義，為天下除奸”，可以說是充分表達了后人對鄭虎臣的節(jié)義之舉的肯定。

鄭虎臣誅殺賈似道當年，洪水般的蒙古元軍沖毀了南宋小朝廷的殘年舊夢。南宋王朝覆滅后，“木棉庵除奸”的故事卻經(jīng)歲月流轉(zhuǎn)，隨著文學經(jīng)典名著《三言二拍》在民間廣為流傳，甚至飄洋過海傳到日本、傳到歐洲。小小的木棉庵，因為戲劇性地負載了兩個歷史人物的命運而名揚天下。

900年的木棉庵，見證了太多的是非曲折、大喜大悲。它承載歷史的積淀，以及那些仇恨與興亡的悲愴。但為“大義除奸”的傳說慕名而來的人們，站在木棉庵前，應該說多少會感覺有些失望:木棉庵不像杭州的“岳王廟”那樣，古色古香的擺設，以及浩大的建制規(guī)模而令人浮想聯(lián)翩;這里的一切，也并不像說書人口中的那樣，符合故事情節(jié)的波瀾壯闊。但是在民間，木棉庵的故事卻被演化成許多種不同的版本，那些對細節(jié)的夸張描寫，牽連著我們整個民族的歷史情結(jié)。《聊齋》里有一個故事，說是有戶人家殺了一口豬，剃毛之后發(fā)現(xiàn)肉里居然寫著“秦檜七世身”五個大字，煮熟之后，其肉臭不可食，只好丟棄掩埋……。不管是岳王廟也好，木棉庵也罷，它們都印證著一個“草根真理”:歷代的奸臣賊子，必定是沒有一個好下場的;英雄殺賊，必定是要為后人所傳誦的。

其實，在今人看來，鄭虎臣的行為未免很有些公報私仇的意味。但在尋常百姓的心中，沒有錯綜復雜的史實，也不會刻意對歷史人物進行重新評價。在他們眼里，只有純粹的善與惡、黑與白——賈似道是千夫所指的奸臣，鄭虎臣便是快意恩仇的英雄;奸臣喪命于此的木棉庵，當然亦成了正義的化身。當年，明代平定倭寇的俞大猷將軍，以及清乾隆年間的一任龍溪縣(漳州)知事，還分別在木棉亭后立了兩塊碑，上書“宋鄭虎臣誅賈似道于此”，直至民國時期的那一茬茬題刻，都在時刻提醒人們:記住那位熱血英雄，繼續(xù)唾棄那個令人憤恨的一代奸相。